青霜

第30章


我默默地看着心神已悲哀到空茫的恩同,看她终究遇见暮隐,那样轻易得到他的爱又失掉……绝世容貌带来的魔障,总是横亘于他与她之间。然而不怪他,一切都是雪灵紫潇的错,又或者,是这辗转深切却又悲苦的缘分的错。
她决绝地离他而去,整整十年。
十年是一个魔咒,亦是劫难。
恩同静默站在废隐山的崖边,仿佛一尊水晶雕成的莲花像,洁净如超脱,只是我奔跑之际携带的狂风,令她长至脊背的发飞舞成缭乱姿态。
这十年当中,我夜夜前来,哪怕须臾时光,总会见她坐在山顶大石之上,眼中充满回忆之色。也许,她是在想念暮隐,也许是出生一月后便不得不离弃的幼子曲醉。又或者,两者交替着,沉痛怀想。
住在这山上的第三年春天第四年秋天与第七年末尾,都有黑衣人前来,试图除掉她。她早已失去生之意愿,却总能在重重杀机之下侥幸存活。
她的命,不该就此断绝;她与暮隐的缘分,亦不到完结时刻。
那个心胸狭隘一直想得到青霜神剑以保王位稳固的镜王终是亲自上山来,对恩同说,暮隐决意叛国,要她亲自下山,将他除掉。
恩同的震惊可想而知。
镜王见她神色,又说:“你是我的徒弟,又因那叛徒伤心十年,我给你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你焉能放过!”
恩同垂头默想片刻,点头答应。
然而我知道,这并非她心中真正所想。她恨他,却又不可自拔地爱着。她这般凛冽深情历经轮回不曾改变的姑娘,绝不会亲手杀害心爱的男子。
临行之前,她来到废隐山下未名湖畔,以水为镜,梳理自己十年未剪的长发,那发似一匹缎,在日光与湖水交互辉映下,显出美好柔软的光泽。
渐渐,她对着湖水露出绝美甚过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笑容。
不知为何这笑竟使我预感到她命不久长,忍不住激动愤怒,绕着湖畔疾行,将她梳理好的长发吹乱成一团难解的纠葛。
我顾不得己身责任,先恩同一步,前往惊鸿城的怡王大宅。抵达之时,正是宅中开设宴席,庆贺公子曲醉十岁生辰。摆有酒宴的厅宽敞奢华,列位者却只寥寥数人。镜王与王后,怡王暮隐与母亲惜夫人,最后是公子曲醉。
“镜王伯父,王后伯母。”入座前,曲醉礼貌地招呼。
“乖。”王后笑赞道,“曲醉年纪虽小,却识大体。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镜王在旁端详曲醉良久,忽而开口:“真像。”
惜夫人不知他说什么,便问:“镜王何出此言?”
镜王缓缓地说:“难道惜夫人不觉得,曲醉很像一个人么?”随后眼光瞥向暮隐。
惜夫人懂了他的意思,暗怪自己多嘴。这十年来,恩同之名已成宅中禁忌,无论谁胆敢提及,暮隐总会疾言厉色以对,毫不顾情面。
镜王一笑,“曲醉与暮隐仅两分相像,遗传自恩同,却有七八分之多。”
“王兄说得不错。”暮隐终于开口,随后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恩同是曲醉出生后不久离开的,距今,刚好十年。”镜王状似无意地说。
暮隐再倒一杯酒,饮尽。
王后与惜夫人皆不敢出言,只在旁默默听着。
“王兄,你何必在曲醉生辰之时提起恩同,让他快活地过完这一天,不好么?”暮隐终于忍不住。
镜王冷冷地说:“这与曲醉有何干系?提起恩同不快活的人恐怕只有你。不要忘了,当年是你跟皎月联手将她逼走的。”
暮隐狠狠握着酒杯,声音低沉,“那么王兄也应该记得,皎月是您送进来的。若说我与皎月有错,你也逃不开责难。”
“这算什么!”镜王拍案而起,怒声说,“当年为了美人儿连她死活都不顾,如今却来推卸责任么?若非你迷恋皎月美色辜负了她,今日曲醉十岁生辰,身为母亲的恩同怎能没有机会出现?”
“看来王兄今日不是为庆贺我儿生辰前来,而是兴师问罪。”
“小人之心。”镜王丢下这几个冰冷的字,便起身离席,往外走去。
王后立即随在他身后。
惜夫人不安地喊:“还请镜王息怒。这一切都怪暮隐不懂事,您千万不要动气啊!”
朝华忽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怎么,我说你几句就动怒了?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恩同是我最珍视的徒弟家人,要你善待她,你却害她伤心离家整整十年,我没责罚你已是天大幸事。你有什么理由动怒!”
暮隐豁地站起,双眼几乎要喷火,然而喉咙却仿佛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镜王缓缓转身,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望着暮隐,“还站在那儿做什么,难道你不想见恩同么?”
此言一出,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看到他们呆愣的深情,可笑已极。
“镜王伯父,您说的是真的吗?母亲是专程来庆贺曲醉生辰的么?”一片沉默之中,忽闻曲醉清脆童音。
这问话却无人解答。
此时我忽然感到不远处空气中有异动,便朝那方向望去,见到一身黑衣的恩同。
暮隐站在那儿,面部紧绷嘴角微微抽动,终于,发疯似的狂奔到外面,仰头对着天空大喊,“恩同,恩同!你在哪儿?出来见我!恩同,你出来见我!”
喊声未歇,暮隐见到自门口缓缓行来一道黑衣瘦削人影。他屏住呼吸,生怕眼前所见只是幻象。
十年时光,并未令恩同面容有丝毫改变,仍是那般清减轮廓,细长眉眼,唇角深深收敛至冷然。在我眼中,其美更胜过仅是表象绝丽非常的皎月。即便再如何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亦无恩同净澈如冬日湖水的眼眸,清冽冰冷,内心蕴藏着比火焰更热烈的深情厚谊。而她坚忍果决的性情,连这世间男子都少有企及。
长久时光之前的青空与子瞳,亦是如此一般无二。
暮隐闭了闭眼,哑声说:“好久不见。”
恩同并不答话,绕过他走向一直在后面张望的曲醉,蹲下身,说:“你就是曲醉?”
“是。”曲醉欣喜地问,“你是我的母亲么?”
恩同点头,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温暖的弧度,积蓄太久的泪亦随之落下,“曲醉,见到你真好。”
曲醉侧着头,天真地说:“父亲说你和我长得很像,刚刚镜王伯父也说。”
“那么曲醉自己觉得呢?”恩同柔声问他。
“的确很像。”曲醉露出笑容,伸出手臂钩住她脖颈,天真地说,“母亲和曲醉一样很漂亮。”
恩同将他轻搂入怀,满足地说:“是,曲醉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暮隐脚步虚浮地走至相拥的母子身旁,愣愣地看着。
恩同终于放开曲醉,站起身,正对上暮隐的眼,失去昔日潋滟明光的灰蒙蒙的眼,像覆着一层乌云。她的心陡然抽紧,唯恐自己就要临阵而逃。
此时院中忽然响起沉重纷杂的脚步声,一队队身穿盔甲手持武器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镜王不着痕迹地对恩同使个眼色。恩同便走到他身边,自袖中拿出那柄从不离身的匕首。
那些士兵将暮隐与惜夫人团团包围,而后为首一位身穿将军服色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先是对镜王深施一礼,然后走向王后,将她安置在稳妥之处。
镜王见诸事已备,仰头笑了笑,说:“暮隐,你可知恩同为何出现?可知这些士兵是来做什么的吗?”
暮隐抿唇站在眼神锋利的众多士兵当中,并不说话。
镜王的笑意更深,“让我来告诉你。恩同是奉我之命前来捉拿你这个叛徒的。你与你娘图谋我王位已久,别以为我不知。”
“王兄明鉴,暮隐从未有不轨之心。”暮隐沉稳地说。
镜王冷笑一声,“你没有,不代表惜夫人没有,她频繁宴请朝中故旧,暗地里筹措钱财兵马,难道是好心要扩展我鸿运王朝兵力么?只怕不见得吧。待有一日时机成熟,即便你不想谋反,在惜夫人的逼迫下,也不得不反了。你们这对母子,本王没有理由不除。如今时机成熟,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王兄,你!怎能如此胡说?!”暮隐的声音里有着颤抖。
镜王朝华背手而立,神色中尽是冷然。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激愤之下,惜夫人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怒吼出声。
“需要看人证物证么,惜夫人?”朝华沉声质问。
惜夫人立时变得胆怯,眼中有泪水涌出,声音则充满绝望。“无论如何,你都要置我母子于死地,是也不是?”
朝华微笑说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惜夫人不愧是当年与我母后争宠的最大敌手。你这一生荣华富贵都享尽,即便是死,也该瞑目了吧。”
听到此处,暮隐身躯一震,待恢复平静,走到恩同身前,笔直地望着她,“恩同,此生可以再与你相见,我死而无憾。我必须要说,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随后目光转向镜王,沉声说:“王兄,你要杀便杀吧。暮隐甘愿受死。”
“慢着,我有话说!”恩同突然开口。
“你要说什么?”见恩同神色异常,镜王皱眉,问道。
“真相。”恩同缓缓地说,眼光一丝不错地盯着他,“师父,我今日仍叫你一声师父,这之后,便是你我师徒缘分的终了。你有心除去暮隐,是由来已久,这本与我无关。可当那个天大的秘闻传到你耳中,你便计划好这一切,将我与暮隐一并除去,好解你心头大患。身为君王,你确是心胸狭窄之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镜王漠然地说。
“你懂。”恩同坚定地说,“我是昔年断城后裔,祖上又与最后一代城主沧海公子交好,及至沧海公子身亡,始终陪在他身旁,青霜神剑自然就落在我祖上手里。数百年前世人便有传说,‘得青霜者,即为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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