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总无边

第39章


  承天微侧了头,噗嗤一笑,道:“此处又非西王母寿宴,无需多礼。”
  相柳被她这一笑,更觉心神不宁。在她询问下方才借口说自己误闯了蟠桃园,迷路至此。他自入蟠桃园便晓得此处有三精五行之阵,若要破解于他并非难事,不过他仅是一念间想要与她多处,才说出了迷路之话。
  承天但笑不语,示意他随自己而出。二人并肩而行到寿宴方才分开。
  然后,他看着承天走向那棵亿万年的桂花树,树下的绝色男子眸色温柔,眼中无他,唯定定地看着承天。只这两人站在那处,场中便再无其他人的仙气,至今他依旧清楚记得那个画面。
  三百年后,迦南族人敬上十块千年寒石。那是女娲补天之料,普天下所剩无几,自然极为值钱,但也仅是值钱而已。相柳待钱财一向无甚特别,大多贵族官员敬献上来的,均充作军用,唯有此次,他似乎若有所思留了下来。
  女娲补天,承天射石,射的便是此物。或许……她会喜欢。
  那日太子殿亮如白昼,娄间侧妃听闻太子甚喜此物,自然满心欢喜,夜半熬了参汤去了太子殿,却被拒在了门外。
  浩瀚云海青山,自是蓬莱,比那王母的昆仑仙境还要俊秀三分。
  蓬莱是长生和承天的居所,寻常人是断然上不得的。当相柳踏上山顶巨石时,见了个绛银长袍的仙人坐在亭中,悠然捏着果子喂仙鹤,正是长生帝君。
  相柳听闻过他少年时论经名震三界,听闻过他一剑斩杀魔族之首,听闻过他与承天是亦师亦兄,听闻他虽是面色温和,却素来高傲疏离,不遵法度极为随性。这一切有心的听闻,皆是因为承天。
  那日长生不过扔了个果子来,笑着让他离开蓬莱。
  相柳怀揣着石头,头次不想把自己当作鬼界太子,却在剑拔弩张时,看见打着哈欠迈上山顶的承天。她只扫了二人一眼,便斜斜看长生道:“长生,你又欺负后辈了。”长生但笑不语,继续喂着仙鹤。承天伸手自石桌上拿起他喂鹤的果子,自顾剥了吃,极为随性。
  后辈,后辈。原来他相柳不过是后辈罢了。
  那天当他拿出寒石,承天眼中的惊愕,让他难得冷脸转缓,又一次耳根发了红。
  三千年后,相柳攥着王母的寿宴请柬,脑中唯有那女子。
  彼时他已越发清冷绝伦,眉眼桀骜,宫中女眷对他早是惧怕高过爱慕。
  他于寿宴上并未见到承天,便自顾找到蟠桃园内,当年相见的那棵树下。果真见了承天蜷缩于树上睡意正浓。鬼界自成形来,便是日日内忧外患,相柳不知何时已不会如此坦然睡去了,他只看着承天毫无顾忌闭着双眸,心中那份年少的柔软不觉被触碰着,一时无言。
  他就站在树下足足三个时辰,忽然背上一痛,下意识正捏了个电诀,忽听背后口齿不清的声音道:“相柳,你不是又迷路了吧?”
  这一句睡醒正浓,听在他耳中却是迷醉心神。
  两千年后,他足踩云去佛界拜会,恰见高原山上电闪雷鸣,那一片闪电中恍然现出巨大钟形,而钟下素白锦衣如云翻滚,女子长发如墨持剑而立。那一眼,已相隔数千年,却让他立时捏了电诀现身钟下。
  相柳玄衣翻飞,剑达九天,这是他为太子以来,首次出手。
  那一战,战的是十大神器之首的东皇帝钟,他纵是险胜却已伤了心肺。而那个拿钟出手的女子,似乎叫芍药,听闻是爱慕长生的一众女子之一,就这样哭的淅沥哗啦乘云走掉了。那一日,承天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颜他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头次发现承天已矮了自己一头,低头看去,她眼中的潋滟尽收眼底。
  就这样,侧妃无数的他,压着喉中的腥气,头次开口对一个女人说:“以身相许吧,承天。”他没有说,那鬼界太子的正妃位始终为她高悬,没有说自己自成年起心中便住下了一个女子,他也没有说,自己早已搜罗三界寒石只为向一个女子提亲。
  他没有想到,承天竟是怔忡下,笑着点头说好。
  只这一句好,他愣了心神,只这一句话,也让长生驾临鬼界。
  那位天地初开所降生的第一位上仙,就坐在太子宫中的石桌旁,说:“能娶承天的,总要过了我这关才是。”他正是屏退下人准备一战时,长生却依旧闲坐着,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是长生与承天的故事。
  在天地混沌时,曾有一对碧人,与混沌恶神苦战,先后死去。而也因此,他二人换来了天地初开的澄净,待转生后,男子执念于生前之情,尚还带着几分记忆,等着那个与她比肩战尽混沌魔怪的女子,等到她降生,却发现女子已前尘尽去。
  就这样,他守着那女子,将她自幼带大,手把手教授她作画射箭。
  长生讲完离去,只留下一院的悲凉。
  那日后,相柳自困于太子宫中七日七夜,却不想天帝忽然降下责罚令,以冒犯四大帝星的罪名将他押解上天庭。于大殿上,他银甲尽去,见仓皇而来的承天时,没有说出任何。
  他只说,承天对不起。
  对不起我以已执念,打破你与长生相守的宁静。
  对不起我为了鬼界,只能纳妃无数不能与你生世一双人。
  对不起我为了私念,不能亲口告诉你长生的等待。
  人世千年,不论降生于何地与何人相遇,却始终在茫然寻找着心中所遗落的东西。哪怕是身为一国之主,坐拥天下美人却寻不得一个真心人。直到……千年轮回责罚期满,他才又见到了树下沉睡,身覆飞花落叶的承天。
  承天睁眼时,那眼中的浓情,将他千年来的孤寂融化。
  那夜,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千年的寂寞和等待,终于让相柳明白原来自己不过一介凡人,再有大仁大义,却仍是个凡人。
  这一切既已开始,本该完满下去。
  只是娄间反叛,他自当赴阵杀敌,却没有留意到承天眼中暗藏的喜色,待再见面,却已是陌路。
  那日的承天,依旧素白锦衣,如当年初见般与长生比肩而立,眼中再无旁人。只这一眼,他便晓得她记起来了,记起来天地混沌时那个出生入死的人。
  那日,他酒醉于宴席。
  那日,瑶池东处碧水湖,承天悄然而至。
  她依旧是眼弯如新月,只覆上了若有似无的萧索:“相柳,原谅我,我与长生力战魔族新帝,你我的孩子死了,”她微垂了头,苦笑,道,“我终是欠了你的,这天上人间再无机会还上了。”
  相柳颔首,亦是苦笑,道:“不是自己的,终归不是。”
  承天抬眸,看着面前曾如此近的人,缓声道:“没想到,我与长生之间的事,竟是从魔头口中说出。相柳,我自幼与长生相识,若说此生有何不敢去负的人,那便唯有他了。世人敬仰赞颂的承天,四方帝星中唯一的女子,也不过是个凡人,难以为己私念几番伤人。”
  她的意思自然明白,相柳,前尘尽去,你我终是无缘相守的人。
  那日面对承天的低语,他无从应答。
  自相识起,他便是鬼界的太子。他能给满腹痴情,却给不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能给正妃之位,却给不了长生那亿万年的执着与等待。他相柳终是败了,败给了九天上的长生帝君。不为他是长生,只为他是那个耗尽亿万年,执念着承天的人。
  为成全承天与长生,他甘愿散尽前缘,得悉普陀观音坐下童女要历经九生九世的金玉良缘,自请缨相伴,只求能以此因缘断了自己心头那千万年的眷恋,自此一心家国再无私心。于他,不过多几段无心无情之爱,倘若能割断这纠葛,便是他所唯一能还上承天的。
  后来
  娄间最后一战,为了迦南司,他甘心赴死,却不想日日夜夜总似听到仙音飘渺。
  睁眼时,却见到了身穿大红喜袍的承天,他扯了唇角,强撑着开了口,道:“承天,恭喜你。”相识千万年来,这是你最美的一日,却不想又被自己打扰了。
  承天扶起他,伸手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中,淡笑道:“多谢。”
  待多年后,他方才晓得那晚自己重伤不治,是承天以仙根相救才换了自己一命。而那句多谢,已成了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承天已消散于三界内,而他也见到了与自己渡劫的良姜,和她臂上与承天一般无二的祥云胎记。只这一眼,他便晓得承天已放下一切,一心助自己渡劫,成就万年大业。那个浅淡带笑的承天,不止于这天地,于他亦是烟消云散而去了……
  在最后一刻,他终是苦笑连连,以自身鬼灯聚了那仙气,直到千年后方才凝成了个人形,恰有着承天的棋艺,便随口封赏了襄棋之名,位列四艺鬼君之末。他自是听闻,那蓬莱上千里荷塘中养着一株九生九死草,日日以长生之仙根滋养,想来也是妄图以此法留存下承天的几分魂魄罢了。
  鬼灯消散,是同母的十弟每日续命,却连累堂堂十皇子从来长不成个大人模样。
  鬼灯消散,命不久矣,他自守信,下了凡尘赴那九生九世良缘,但求成全。
  那一世,天下大乱,南北对峙,他终是得偿所愿,谋了个天下太平。只是他并不知,于这一世,他竟也存了个私念,那个女子,便是蓬莱千里荷塘的那一株九生九死草。
  尽洗铅华,血染江山,
  荣华邂逅,君临天下,
  一场繁华,徒留心头那一点朱砂
  司命的身世
  这话恰如梅枝雪水,一滴,滴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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