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天下种出来

16 城主之邀(下)


屋内先是一个小小的雅厅,四个黄花梨木的桌椅摆放整齐,正中挂着写有礼恪仁道的匾额,字体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屋子里飘出淡淡的檀木柔香,四周有一些别致的盆景,一排排博古架上书籍与字画堆放整齐,一些精致的瓷器错落其间,大多是浅淡的青白色。
    “阮姑娘,城主传召。”
    一个声音打断阮萝的遐思,她从琳琅的博古架前回过身来,看到一个上了年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立在内门隔间的一侧,向她弯了下腰。
    阮萝匆匆地点了点头,动作有点僵硬,但已经是她能做到最舒展的仪态了。
    隔间的门被推开,阮萝抬起腿买过门槛,身后的房门缓慢阖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眼前的男人就是青越城城主宁思危了。
    他梳得整齐的头发里夹杂着几丝银白,这突兀的颜色因为他正低着头而更加明显。身上玄色的衣服刺有暗纹,在透过窗纸的日光下泛出隐约的光泽。
    “民女阮萝参见城主。”阮萝庆幸自己还记得黎扬的话。
    宁思危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加深的浑浊,反而比阮萝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锐利,深色的瞳仁中像是有黯淡的浅光流动。
    但是最可怕的不是那双眼睛,而是在脸颊一侧上,一个从眉尾开至下巴的伤痕。
    阮萝想向后退一步,但她知道这很不礼貌,所以,尽管她十分害怕,可仍然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刀疤像是一条弯曲的怪蛇,蛰伏在他的左脸,狰狞的裂口深浅不一,凹凸出诡异的沟壑。阮萝的眼神与宁思危相对,她像是被这眼神灼伤,慌忙低下头去,诅咒自己的失态。
    “大多数人第一次见我都是这样的反应,”宁思危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没有起伏的叙述,“看来黎扬没有全都告诉你,以他的年纪竟比我还要刻板。”
    阮萝咬紧了嘴唇,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你是阮萝?阮亭山的小女儿?”
    听到宁思危的这句问话,阮萝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复又点了点。
    “你的酒我有喝过,很好。”
    阮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露出笑容,宁思危的目光依旧闪烁不定,可是突然她就忘记了害怕,静静地盯着他的脸。
    最终她还是笑了一下。
    “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
    “你很聪明,”宁思危靠上了椅背,十指轻扣搭在桌子上,“又聪明的很是地方。之前黎扬说过你是怎么争取到最后的五年租契,你并不像阮亭山的女儿。”
    阮萝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她能够感到自己的嘴角有些僵硬:“可我就是他的女儿啊。”
    “是啊,”宁思危的眼神掠过阮萝的脸,眼珠上下波动,声音依旧,“你也不像你娘。”
    “她去世的太早,我不记得了。”阮萝觉得后背开始冒出零星的汗珠,冷冷地黏住了衣服,她来到这里是阮亭山的老婆就死了,这人她根本没有半点印象。
    “也对,还是说说你爹阮亭山的事,我找你来正是为此。”
    冷汗陡然增多,阮萝悄悄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之前被债主抓去身上却没有半分钱抵债,赌坊的人辗转找到我,希望我能解决这件事,他们提出的弥补损失方法之一就是将你卖掉,”宁思危调整了一下坐姿,又凝视着阮萝微微发白的脸,“可我拒绝了。”
    “为什么?”
    阮萝知道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可她就是忍不住去问。如果当时这是挽回损失同时又能收回庄园的好办法,为什么宁思危不这么去做?
    宁思危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很平淡,就如同他的声音。
    “我让阮亭山去城郊石矿服苦役,来偿还这些债务,以后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宁思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在阮萝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答案了。她不想喜形于色,可是除了笑此刻真的没有任何表情能够在她的脸上浮现。兴奋将疑惑压在心底,阮萝再不觉得宁思危的脸有一点可怕。
    “城主的恩惠,民女无以为报。”
    “这不是恩惠,”宁思危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离,他低下头只是轻轻扫过,再抬起时,眼中的波澜便消失不见,“我不希望我的城中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痕城城主不日将会前来与我商讨要事,你们家的事早就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特别是你姐姐自尽之后。”
    提到阮芸,阮萝的眼神不自觉一黯,她收敛了刚刚的喜色,静默地立在原地。
    看到阮萝的神色,宁思危顿了片刻后说道:“你的葡萄酒还有了吗?”
    “没有了,新酿成的酒还要等一个月。”阮萝实话实说。
    “若是酿好再送来宁府一坛,就算作你今年的租子了。”
    阮萝点了点头,和宁思危对视的时候,她并不感到心慌,这个人并没有像容貌和神情中所展现的那样可怕,
    “退下吧。”
    阮萝呼之欲出的谢意被一句冷冰冰的话顶了回去,她先是一愣,而后又规矩地行礼,慢慢退出房间。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宁思危毫无预兆的突然发声,阮萝一只脚都已经踏出了门槛,她急忙回过身来,“可以来宁府找我,你父亲与你家中的事也有我的责任,你的酒也许有朝一日会成为我青越不可多得的珍品。”
    这算是一种奇货可居?
    阮萝突然觉得,今日又是生动的一课。
    如果不是她酿出了这种酒,那么她自身的价值几乎可以忽略,而现在显然她是因为自己的酒才拥有了保留生存尊严的权利。
    她突然有点冷,却拼命抑制住了冷颤,又施了一礼退出宁思危的书房后,阮萝迈着有些凝重的步子推开了门。
    黎扬正站在门口。
    他没有食言。
    “如何?”
    “城主人很好。”阮萝想了想,而后笑着说。
    “城主虽然严肃刻板,但必然不会对你一个小姑娘太过苛责。”
    “黎公子,”阮萝像是在打断黎扬的话,她抬起头,看着黎扬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姐姐的事情?”
    黎扬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诘难住,微微一怔。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肯帮我制服阮亭山,”阮萝觉得心下豁然开朗,笑容也舒展起来,她刻意用了阮亭山而不“爹”的称呼,“他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对不对?”
    或许黎扬当初肯帮助自己,正是因为他知道了阮芸的事,现在阮萝也相信,但凡城主知道的事情,黎扬未必不知道。
    想到之前黎扬给自己踏实的感觉,阮萝突然感到自己实在太过肤浅,只注重表面那浅显的感觉。
    “你已经谢过我很多次了,”黎扬的笑容与从前没有区别,他为阮萝在偌大的宁府中引路,“那些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黎扬,老爷可在书房?”
    这时,刚刚走到前院的阮萝和黎扬见到一个容貌风韵都透着雍容的妇人走了进来,她身上的丝缎披风和孔雀的尾羽一样带了淡淡的蓝绿色光晕。
    “回长公主殿下,城主正在书房。”黎扬毕恭毕敬地行礼,又扫了阮萝一眼,阮萝慌忙学着他的样子,也行了大礼。
    她曾听闻宁思危的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长姐瑶光长公主,想必眼前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子就是长公主本人了。
    “这姑娘是何人?”
    “她名叫阮萝,是阮亭山的小女儿。”黎扬头也不抬字句清晰地说到。
    “抬起头来。”
    长公主的声音和刚才比更凌厉了几分,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阮萝从里到外的感觉不适,可她还是顺从地抬起了头。
    长公主只是看着阮萝,并没有说话。
    两个人对视的时候,阮萝看到长公主的眼中似乎有闪烁不定的光亮,可是面容却依旧倨傲又冷艳。
    “真是乡野小民不懂规矩,”片刻的沉默后,长公主又从上到下打量了阮萝一番,轻轻哂笑,“本公主也是你可以抬眼直视丝毫不避讳的?”
    听了这话,阮萝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分明是长公主让她抬头的,为何又以此说事?但尊卑有别,她小小一个民女,哪能顶撞公主,当即垂首,“民女自幼生长乡野,实是不懂规矩。公主仁厚,还望勿怪。”
    此话一出,四周安静下来,长公主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黎扬略感诧异地瞄一眼阮罗,默然不语。
    阮萝低垂着头,半躬着身子,心里却在猜度这长公主是否会责难于她。
    随后,一阵窸窣的裙裾摇曳之声由近渐远。
    阮萝抬眼看去,只见长公主已在几名使女的簇拥下离开了前院。
    “你第一次见到长公主难免失了分寸,她也是贵人不计琐事,不会放在心上的。”黎扬仿佛没见到阮萝的神色一样,笑着安慰她。
    走出宁府,阮萝深吸了一口气四下张望,原本等在门口的马车却不见了。
    她问了一下门口的侍卫,侍卫只是说并未注意,阮萝抬眼看了看高悬的匾额,她不打算再进去麻烦黎扬,似乎这次的经历让她隐约觉得,黎扬并不像之前那么的简单。
    这世间的很多事都需要代价。
    云天之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无缘无故的照拂可能只是因为将来要索取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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