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白蛇

49 第 49 章


我不知如何随甘蓝跑进了城南小院,脑中一直回忆着方才她那句话,一定是搞错了,甘蓝一定是太惊惶所以搞错了,这就好比是一直担忧会发生的坏事没有降临,却让另一件突如其来的坏事更沉重得打击了一下,胸口闷得犹如那时忽然跌进极深的海底,想发出一点声音,想分出一点神思,却还是被不可抵抗的力量拉近最深处的恐惧。
    天色近晚,远处有层层阴云汇聚,偏郊的院落里一个瘦削的男人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孔雀。孔雀乌亮的眼珠涣散不明,本应雪白闪耀的尾羽犹如被踩踏过的积雪暗沉杂乱,它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将埋在男人怀里的头颅抬起一些,眨了眨,翻出湿润的光泽,将身子往男人怀里挤得更紧了些,气若游丝道:“我犯下的孽该由我来赎罪,我害了韩敬,一命换一命是天经地义,姑姑你们不要伤心。”
    韩敬只着一件雪白里衣跪在渐渐飘起绒雪的空地上,偲明每日为他擦洗的脸颊凹陷却洁净,他眼眶滚出一滴滴珠子来,沙哑难听的声音吼道:“什么要孽,什么叫你害我,从来都是我拖累了你,现在让你连命都没有的人是我,天经地义该死的人是我!”
    偲明修长的脖子抖动两下,似乎想抬起来去蹭韩敬的下颔,却失力地跌回他手臂上,他声音轻柔得犹如细细的雪花,只消一点温度便要融化消散:“我听了方子舟的话,对你做下那样的事情,怎么不是我的罪过呢,因果轮回从来都是算不清的账。”
    身后的甘蓝在听闻“方子舟”三个字后,扑通歪倒在地,嘴唇窸窸窣窣抖着发不出半个音。
    我抹了一把脸上糊满的泪,说:“你先撑住,我带你去找温莆,他,他说不定可以救你……”
    偲明喉中发出刺耳的一声低鸣,似嘲笑又似哀绝:“我取了雀胆给他服下,没用的,没用的……”他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珠半阖上,好似即将陷入沉沉睡梦里。
    雀胆乃是孔雀精魂所在,失去雀胆,注定只能灰飞烟灭。
    偲明仿佛呓语道:“你们,走罢,走罢,时辰不多,何苦伤心。”
    我看着韩敬不为所动的架势,只将手臂收得更紧,狠狠咬住唇,一跺脚拎起还跌坐在地六神无主的甘蓝大步迈出院子。
    在门外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飘荡而起的雪花浩浩茫茫落在那白衣的人和白羽的雀身上,仿佛要将他们包裹在风雪里一起带向再也回不来的远方。韩敬低下头,以面轻轻蹭着偲明垂下的头颅,嘴角隐约有浅薄的笑意,这一幕,是我对这个城南小院最后的记忆。
    甘蓝任由我拉着行走,茫然而空洞的脸如同被操纵的木偶。远离城南小院数里地,渐渐蓄起积雪的旷地里映出血红的光芒。
    我心中一惊,丢开甘蓝转回跑了几步,城南小院的方向火光冲天,燎原的火势映着灰蒙蒙的天安静地展开妖艳的血色。我看着那有吞天灭地之态的浓烟烈火,胸口翻腾着难言的燥气,果然只能走到这一步了么。
    身后传来甘蓝破碎的声音,她跪在雪地里,火光映在她削尖的脸上,似乎要连同她一起卷噬吞没。
    “他不是坏人,对么?”
    她问出这句话,有着身临绝壁垂死挣扎的气息,我下一刻一句话一个点头似乎就能将她轻而易举地置于死地。
    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绝望的死气,只得忍住泪,轻声道:“你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么?是非对错,只能自己计较。”
    我不敢再看她一眼,擦身而过时,看到甘蓝眼角有血珠划过,冰凉的雪揉进脖子里,是痛彻心扉的冷。
    蓄积了多日的雪似乎想要在这一夜都下个干干净净,凑着雪花,夜空里绽放出无数朵鲜亮夺目的烟花,像极了腊八时我们高高放起的那些绚烂,那一夜的安乐祥和,转眼只剩下满目的红陨落在虚空里。
    长春街上雪落地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抱着双臂一脚一脚陷进雪丽缓缓走着,眼捷上的雪来不及融化又覆上一层。
    两扇朱红大门死死相对,却好似早已疲惫不堪于这样身心俱裂的长久对峙,沉默着不发一言。
    有沉缓的脚步声从台阶上拾级而下。温莆披着黑色的大氅,举着一柄油纸伞静静立在门外。我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眸子,咧开嘴不知怎么笑了一下,我问他:“腊八粥煮好了么?偲明说买了很多烟花要来看我呢。”
    温莆走近来,用伞遮住漫天飘舞的雪花,好看的眉眼带着我厌恶的悲悯神色,他用带着体温的大氅将我严严实实裹住,他周身的药香在雪水里清冽又惑人。
    他抱着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我似乎睡着了那么一小会儿,梦中是腊八夜里偲明和甘蓝无忧无虑的高声欢笑,爆竹声声,一岁一年一平安。
    我从温莆怀里抬起头来,轻声道:“我没事了,进屋里罢,你的手很冷。”
    温莆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转身踏上台阶推开大门。
    一滴两滴……木门吱呀的闷响中,温莆刚刚还伫立的那处纯白雪地上聚起越来越大朵的血红之花,耳畔是嗡鸣的呼啸声,我胸中翻腾多时的浊气喷涌出来。冰冷的雪灌进衣袖,居然不觉得有多么冷,阖上眼,也许再做一个梦就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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