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白蛇

65 番外六(1)


“哈哈哈。”漠间仰天长笑,震得远处山林间无数飞鸟惊起。
    他摸了一把脖子上汩汩冒血的细长伤口,凑近嘴边,舔了一舔,新鲜血液的味道令他一刻也不曾平复的暴动因子更加贲张。不过,这样并没有什么关系,让他胸中涌起一股异样征服感的,是眼前这个刚刚伤了他的冷面俊秀的男子。
    慕清握剑的手下意识更紧了一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魔族男人让他有着非比寻常的压迫感,这种感觉是他即便在玄霄面前也从未感受过的。
    “我不想取你性命,你走罢。”慕清出乎自己本意地下了温和的逐客令。
    漠间自然不会是一只俯首恭顺的绵羊,他像一只优雅的猎豹,昂着脖子不服输地向前迈近两步,看着面前男子的嘴角随着他的动作又绷紧了几分。有趣,有趣极了。
    “你闯进我族之地,出手伤我在先,竟然还让我走?”咄咄逼人的话,果不其然让慕清的眼角显出一些自责之意。
    漠间很满意,他虽然是以武力嗜杀闻名魔族,但权术计谋这样的手腕依旧是出类拔萃。从见到这个白衣翩翩的男子开始,他就以野兽般的直觉断定他是正人君子,还是一个害羞的正人君子。
    于是他又悄悄靠近几步,发觉男子垂下的剑依旧没有举起,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可以让漠间利用他引以为傲的爆发力在一息之内扣住他的手臂。
    “我……”慕清迟疑着,这个人说的对,他今日偷偷潜入魔族之境,确实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当他在惊觉背后有人靠近时,一直藏在袖中的纯钧剑没有迟疑地抖出,转身破空一划。连玄霄也赞过他的剑快,所以他胸有成竹地看到血沫四溅,收势站定。但是被他所伤的男人这一番话,准确戳中了他软肋。在这样一个战乱四起的时代,随意闯入一族之地,无疑是极大的冒犯,更何况他原本就是居心不轨,以他的心性,一时半刻着实编不出一个圆满的谎言来解释自己的行径。慕清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陷入一个尴尬难离的泥淖。
    “这便是你们天族自诩的光明磊落?”修长的脖颈居然会爬上害羞的红色,真是可爱的表现。漠间不自觉地摸着下颔。看来自己并没有猜错,这个剑法不俗头脑单纯的孩子果然是天族之人。
    慕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挺直的脊背来对抗这难堪的压力。
    “我途径此处,歇息片刻,误入贵族境地是在下冒犯,但阁下行为鬼鬼祟祟也未免令人多疑。”
    漠间忽然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慕清吓了一跳,只见方才那个还蓄势待发的猎豹眨眼就成了挂着泪花的兔子,一手紧紧按住脖子,委屈地看着他:“嘶,好疼,血流得太多,我头晕。”
    慕清慌张地收起纯钧,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虽然刚刚那一剑他手下留了情,但纯钧剑本身强大的灵力还是会让寻常人受伤之处极难愈合,血流不止。
    漠间藏在身后的手狠狠掐住自己的腰,让疼痛看起来更真实一点,拼命克制住自己不要在看到男子白腻的脖子时咬上去。
    慕清默默念了几个法诀,出手如电点上漠间身上几处,挪开他死死按住伤口的手掌,看到血不再往外涌出,终于卸下一口气。
    “砰”的一声,漠间的头重重压上他的肩膀,慕清错愕地看着那个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男人,薄薄的嘴唇在这短短片刻竟然失掉了全部的血色。
    “你怎么了?”慕清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半搂住靠在自己怀里。
    漠间调整出气若游丝的声音,难过道:“我好难受,你……能不能扶我去那边喝点水。”
    慕清举目望望不远处那一泊湖水,点点头,几乎半抱着“脆弱不堪”的漠间来到湖边,随手变出一只杯子舀起一些水凑到漠间唇边。
    漠间勉为其难地吞下几口水,依旧紧紧阖着双眼倚靠在慕清怀里。
    他原本最是讨厌那些妄自尊大的神仙,他们身上所谓的纯净气息也让他这个从无数血泊中一步一步出头的“肮脏之人”难以忍受。然而今天,一切都有点脱离了轨迹,他不受控制的幼稚举动其实只为了能够躺在这个单纯的少年怀里多上一刻,看他紧张慌神的可爱表情,感受他周身令人沉迷的气息。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见他没有丝毫气色,慕清着急地出声询问。
    漠间撩起一丝眼皮,旋即又阖上,摇摇头虚弱道:“还是难受。”
    即使闭着眼,他也可以想象他自责而皱起的剑眉,雪白的脸蛋应该有后悔的红晕,嘴唇不自觉地抿起思索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好起来。
    一旦他发觉被骗了呢?
    漠间暗暗地揣测。
    腮帮子应该会鼓起来,像夏日池塘里被自己随手捏死的青蛙,亮若夏夜星辰的眼自以为很有威慑力地瞪过来,比自己要瘦削一些的双肩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或者再抖出他那确实有极大威力的长剑来威胁他一把,可又能如何呢?他这样的人,未沾过热气腾腾鲜血的双手,像猫的爪子一样徒有其表。
    也许,他就是一只炸了毛的猫罢。
    “扑哧”。被自己臆想逼得忍不住笑出声的漠间下一刻被发觉真相的人丢在了地上。
    漠间揉着肚子,精芒四射的乌黑瞳仁一丝一毫也瞧不出先前伤重难过的模样。
    “你!”慕清愤恨地抖出纯钧指向那个还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的男人。他从未遭受过这样的戏弄,他方才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险些失了分寸不顾身份地渡仙气救他。而这个人,一直都在欺骗他!
    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任由他举剑对着他,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一丝后悔,没有片刻害怕。
    玄霄总是说,慕清,你只要站在我身后为我手下的亡魂超渡便好,我剑前的世界你应付不来。
    自己总是不甘愿他这样的论断,所以才会在今日背着他跑到魔界,想要窥探得这个令众神都头疼的地方有何奥秘,想要证明给他看,慕清也是足以站在玄霄身旁挥剑厮杀的人。
    可是,慕清现下不得不承认,他在魔界碰到的第一个人,就已经让他捉摸不透。
    在短短时间内体会到惧怕惭愧紧张恼怒,五味陈杂的心情打破了仙者最根本的心平气静。矛盾如此,他从未体验过。
    手中的剑直到男人嚣张恼人的笑声止住依旧没有送前半毫。慕清甚至看着他从容地从地上站起,抖了抖衣袍蹭上的尘泥,笑意盈盈地朝他拱拱手,气定神闲地打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招呼:“在下漠间,阁下如何称呼?”
    “慕清。”看着他比天上太阳还要耀眼的笑脸,慕清瞬间失神,下意识呐呐答道。
    漠间嘴角的笑意浓了几分:“好名字,跟你身上的气味一样清冽动人,引入思慕。”
    话音刚落,纯钧凌冽的剑气直逼过来,漠间早有预料地飞身避开。第一次被他伤是自己失误,在漠间的生命里,没有第二次犯下同一个错误的可能。
    慕清一击未中却也没有进而逼上,他不敢揣测自己刚刚那一剑为何只是使了三分力的虚招。这个人让他越来越害怕,于是,在将他逼开之后,慕清毅然抽身,头也不回地踏云飞离这个诡谲的地方,庆幸地没有听到身后追逐的声音。
    可惜,在九虚殿前摸着胸口喘气的慕清也没有来得及听到漠间在他身后许下的誓言。
    这只猎物,我一定会吃掉。
    慕清在玄霄面前装得妥妥帖帖,不敢泄漏一丝他曾偷跑入魔界的痕迹,而那天的经历确实难辨真伪,若不是那个诡谲莫名的男人总时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中,慕清甚至以为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白日梦。
    漠间。
    他捡在手里的竹棍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出这两个字。
    温和的声音响在身后:“在做什么?”
    慕清慌乱地用脚消灭地上的痕迹,拍拍袍子站起身来,笑着迎向来人:“没什么,你同几位长老可商议出结果了?”
    玄霄沉默不语。
    慕清看着这个令四海八荒闻之色变的男人。
    外人总畏惧于他骇人的法力和强硬的手段,却不知道他如今英雄的名号从不是真心所求。
    他自幼跟着玄霄,在穷凶极恶的西荒大陆,没有玄霄倔强的拼命,也许他们早已被妖魔恶灵吞下腹中增补灵力。活下来的执念,让这个时时刻刻都挡在他前面的男人终于成为了足以统领天界的神君。
    他曾经仰着头认真对玄霄起誓:“若你想统一这天地,我一定生死相随。”
    那一刻,坐在天族之尊赤金宝座上的玄霄看着他,抿起唇笑得疲惫无力:“慕清,我只想我们二人可以好好活下去,可这样的乱世,活下去只能成为强者,我不知何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好像做了一场梦,身不由己。如今我只能想着反正我的双手已经沾满鲜血,若是可以让天下众生多一刻安宁,倒也罢了。”
    玄霄宽厚的手掌拂过他倾泻在白衣上的长发,如同那些混沌岁月流淌过的绵长时光,轻声道:“天地之广,我心里始终只容得下西荒那片土地上的时光。”
    而今,他透露出从未有过的疲态,沉默地望着西天渐落的太阳。
    慕清知道这些日子族中长老逼得他甚紧,眼见四海八荒平定顺服,只剩下魔族与仙族分庭抗礼,不断滋扰,原本一盘散沙的魔族众人忽然有了一个残暴勇武的领头者,带领魔族隐有重新搅翻天地的架势,怎叫天族不慌张不着急。那群白胡子老头自己没本事,只一味地将平复天地的重任压在玄霄身上,将这责任渲染得光耀伟大,却也不过就是想保住天族高高在上的位子,让自己逍遥自在。
    玄霄双脚一蹬,坐在他方才的石头上,毫不介怀他如今尊贵的身份,低头道:“魔族这一仗不好打,若他们仍像从前一样只知嗜杀进攻反倒容易,可这个新冒出来的魔君狡猾多端,众多行径教我捉摸不透。”
    “那便等探查清楚再打不成么!”慕清气愤道。雪白的腮帮子鼓起来,恶狠狠瞪着那群老家伙日日流连的九虚殿。
    “他们怕了。天族边界近来多次被魔族偷袭得逞,兵将折损无数,却连个魔族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那魔君总不会比你更厉害,天族有你,还怕什么!”慕清笃定道,在他心中,天地间没有人能够战胜玄霄。
    玄霄抬起头,在稀薄的夕阳下冲他微微一笑。
    慕清忽然很想收回方才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因为他看到了玄霄鬓角错落的斑白和眼角细碎的皱纹,以及扬起脖颈时,领口露出的那道无法消弭的伤痕。
    那是他为了从一只七爪巨鸟手下救出自己时被巨鸟利爪所伤,汩汩不绝的鲜血从他脖子里涌出,将雪白巨鸟的半个翅膀都染得透红,那一刻,慕清绝望地以为他将会离他而去,可他却在第二日又神奇地站了起来,只留下那道永远没法抹去的创伤。
    可这样的伤又岂会只有一处,从穷凶极恶的西荒飞升抵达天界仙境,若说自己是伤痕累累,那么玄霄已体无完肤。这个从自己记事起就强大伟岸的男子,时至今日,经久不休的鏖战已经侵蚀了他的身体,在年轻健强的魔尊步步紧逼时,他是否还能坚守住不败的神话,守住身后万千族人的性命呢?
    慕清蹲下身,让自己看起来比他更低一些,尽量让语气轻松地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玄霄,不如我们回西荒大陆去罢,出来这么久了,我很想念我们的家。”
    玄霄宠溺地望着他澄澈透亮的双眸,那是自己一直坚守下来的力量,缓缓点了点头:“待我助他们击退魔族,便同你一起回去,家里才能睡得安稳。”
    暮色四合中天地静谧得恍若初生,慕清在这一刻真的相信着他和玄霄可以一起回归他们本初的生活,因为,玄霄从来不会骗他。
    而在他们归于平静的日子前不得不面对的就是残酷肆意的战争,慕清站在队列最末,看着白金铠甲的天族将士如涨起的潮水一般翻涌覆盖黑压压一片的魔族士兵。玄霄从不让他在最前方冲锋陷阵,即便他的法力远远凌驾他们之上,玄霄说:“你在我身后,我才能义无反顾披荆斩棘,也只有你的灵魂才能够为我手下数不尽的亡灵超渡。”
    慕清望着眼前一边倒的战势,阖上双目,开始吟诵西天佛祖曾特意点化于他的往生咒,让冲天而起的怨气一点一点消散于法咒之间。
    这一仗,天族赢得艰险万分,若非兵数上优于魔族,恐怕胜败难以预料。沉沉夜色中,魔族审时度势地迅速撤离,玄霄也下令鸣金收兵,不再追赶。
    慕清没有跟上,而是独自落在依旧血气冲天的修罗坟场。方才以命相搏的仇敌,如今都比肩纵横躺在同一片土地上。微亮的新月从厚重的云彩里探出头,洒下稀薄的银光在这些血污遍布或痛苦或安宁的脸庞上。慕清小心从中穿过,双手结出迦印重复低吟着往生佛咒。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虔诚又倦怠地进行着每次出战例行巡视。
    玄霄对此很是无奈:你这是自己强迫自己。
    确实,没有人逼他,可每每当慕清站在后方看着接连倒下的脆弱不堪的人群时,总会油然生出一种惶恐的凄凉,好像这些人都是倒在他的剑下,自此,他总是一遍又一遍超渡着战后涂炭的沙场,生怕漏下一个亡灵日日夜夜滋扰自己的内心。
    “喂,你在唱些什么!”忍痛却嚣张的声音在死气沉沉的月夜中突然响起,惊得慕清差点跳脚。
    他循着黯淡月色望向树根旁那个歪倒在地的黑色身影,意外发觉竟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漠间一手按住腰腹,一手撑着粗粝的树干,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他身形猛然一晃,又及时稳住。
    慕清悄悄收回踏出的脚步。
    “都说天族慈心向善,你却是连扶我一把都不肯,看来你们石头心肠的也不少嘛。”漠间笑嘻嘻挪揄着。
    慕清皱起眉头,他总是能被这个男人很快地挑起怒气。衣袖中手掌握成拳,慕清侧过脸去看着干老的树皮,淡淡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装模作样。”
    男人不怒反笑:“真是个记仇的人。”
    漠间将一直捂着小腹的手掌亮在他面前,无可奈何道:“你瞧瞧这么多血究竟是猪血还是鸡血?”
    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男人苍劲有力的手臂滑下,慕清为自己莫名的小人之心羞赧地垂下头,甚至在漠间指挥着“过来扶我一把”时顺从地上前搂住他的腰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漠间有些头疼地靠在这个红着脸的僵硬人柱上,提醒道:“你打算让我一直这样站着?”
    终于,呆愣愣的慕清回过神来,在漠间还能保持神智清醒的时刻将他带到生起火来的温暖洞穴。
    施法将他腹部极深的一处创伤止住血,慕清捏着下颔深锁眉头奇怪道:“你这剑伤看似极浅,但伤你的剑想必蕴含极强阳气,所以伤口犹如烈火焚烧,使它血流加速难以休止,这样的神兵天下间我只听闻有一样。”
    漠间懒洋洋地躺在干爽厚实的草垛上,随口问道:“哪一样?”
    “玄霄手上的巨刃定光。”
    “哈哈哈……”漠间捂着刚刚被绑好的伤处忍痛笑得龇牙咧嘴,“你方才见到我是在哪里?”
    “战场。”慕清不解地回答。
    “我是哪里人?”
    慕清认真嗅了嗅他的气息:“魔族。”没错。
    “那伤我的不正是你们天族鼎鼎大名的英雄玄霄么!”
    慕清起身跑到火堆边蹲下。
    “你迷迷糊糊的,怎么还敢一个人半夜里在战场上瞎逛呢?”看着慕清又红又白的脸色,漠间觉得自己失神被玄霄砍得这一剑倒也值得。
    “散步。”慕清没好气回答。
    “哪里有在尸体堆里面散步的!”漠间不依不饶,逗他道,“你方才以为我是鬼,吓了一跳吧?”
    “胡言乱语!”慕清扭着脖子瞪着那个好似逗弄猫的男人,觉得似乎没什么说服力,手腕一抖,纯钧展出在手中,故作声势地当空虚划,壮志满满道:“天地万物,躲得过我手中剑的寥寥无几,妖魔鬼怪我慕清怕过什么!”
    “好好,你什么都不怕。”漠间笑得宠溺,“可有什么吃的,打了一天,饿死我了。”
    慕清看着他在火光中依旧惨白的面色,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只包的紧紧小布包,打开来,倒出两只青色的果子和两块红豆酥,摊在手心里递给躺在一旁的漠间。
    漠间嫌弃地皱起眉:“就这些?”
    慕清不满:“不吃便饿着好了。”这些都是他出门前仔仔细细贴身带上的,昔年与玄霄在西荒闯荡时,食物是极难得的东西,偶尔运气好猎到兔子山鸡或是找到能吃的果子,便让他欣喜好久,在饱饥不续的长久担忧里,他养成了但凡有食物便要先存上一些贴身携带的习惯,哪怕飞升仙界之后,这习惯也依旧难以丢弃。
    慕清作势要将果子塞进嘴里,漠间眼疾手快地抢下来,吞入腹中,含含糊糊道:“聊胜于无。”
    见慕清眼角略微垂下带点遗憾的神色,他手腕一转将方才捏起的一块红豆酥送到慕清嘴边。
    慕清被他突如其来亲密的举动惊得一愣,漠间催促道:“再不吃可就都进我腹中了。”
    眼瞧着红豆酥有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趋势,慕清潜伏在骨子里对食物的执着瞬间爆发出来,张嘴一叼,将红豆酥咬进口中。
    倒真像只猫。这句话在漠间心里滚了几滚,终究没有吐出来。
    漠间摸摸依旧瘪瘪的肚子,换了个姿势舒服地窝在暖和的干草间,闲闲问道:“你们天族总吃这些没滋没味的东西,也不腻得慌?”
    慕清歪着头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却嘴硬地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承认,只好回嘴道:“你魔族又能如何?”
    漠间骄傲满满:“不敢说珍馐百味,也算美食遍地,若想日日不重样,倒也不算难事。”
    他又刻意相邀:“你若是不信,不妨随我去魔界走一遭,一断真假。”
    见慕清抿唇不语,漠间激他:“可是怕入了我魔族被拆吃入腹?这样胆小的人在我族确实危险重重难以自保啊!”
    慕清腾地站起身,怒道:“小小魔族我还不放在眼里,去便去,倒是看看你魔族能奈我何,若是名不副实,看你日后如何再狂妄自大!”
    魔界偏郊与人界相邻的小市镇繁华且安宁,漠间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一路靠在慕清肩头,感觉到他蠢蠢欲动的手之后,终于面带微笑地自己站直,将慕清方才视线停落过的每样东西买了一些,塞进他手中,乐道:“快尝尝。”
    烫着舌头啃完一只碎肉烧饼,慕清指着纸袋里头一堆黄黄黑黑的东西问漠间:“这是何物?”
    漠间拣起一颗在他面前晃晃:“没吃过糖炒栗子?”
    见慕清摇摇头,漠间将黑色外壳轻轻一掰,留下一粒圆溜溜黄灿灿的东西凑近他嘴边:“试试看。”
    慕清顺从地咬进嘴里,嚼得香甜,自己又学着漠间的样子剥了一颗。漠间拉住他的袖子,指指自己:“我一个伤患帮你买了如此多美食,你却都不让我一让。”
    慕清想了想,觉得确实不大好意思,便将那颗剥得滑溜溜的栗子递给他。孰料,漠间并不伸手来接,反而偏头一咬,用舌将栗子勾入嘴中,边吃边感叹着:“真香!真甜!”
    慕清瞬间红了脸,甩手丢下一脸莫名笑意的漠间往前走去。
    这一日是慕清从未体验过的欢乐,时辰在与漠间打打闹闹的嬉戏中溜走得恍然未觉。夜色渐深,慕清舒服地坐在火堆便啃着漠间烤熟的大雁,嘟嘟囔囔赞叹道:“没想到你烤肉很有一手。”
    漠间偷偷伸手抹掉他嘴边一点肉屑:“我孤身一人长大,总要先把自己养活。”
    慕清偏头看向他,白嫩的脸颊上闪动着暖黄的火光,看起来比他手中的大雁还要可口,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同病相怜:“原来你也同我一样无父无母。”
    漠间取笑他道:“你哪里像个孤儿,分明是娇生惯养的名门子弟。”
    笑意还未从脸上褪去,他突然丢掉手中翻转着的半只大雁,出手如电向慕清颈后伸去。慕清惊诧之际,他手中已紧紧捏住一只五彩斑斓的长蛇,狠狠往火里一掼。
    长蛇在烧得正旺的火堆里扭动几番,遂变成人形,惊惶地在地上翻滚几圈,扑灭衣裙上的火苗。
    一个美艳的女子抬起下颔,泪光盈然于睫,楚楚可怜道:“妾寒不能胜,见此有火光,故来取暖,唐突之处,公子莫要介怀。”
    慕清松了口气,正待宽慰她几句,漠间掌风一劈,那女子顿时倒地不起。慕清上前一探,竟已心脉尽碎而亡。
    慕清怒火难忍,质问漠间:“她不过靠近取暖,你为何狠下杀手!”
    漠间仔细吹掉那半只落地大雁上的灰,爽快咬下一大口,嚼烂吞下腹中,好整以暇道:“她有杀意,我抢占先机,何错之有?”
    慕清不信,冷笑道:“你分明嗜血残虐,连自己族人都不放过,更来诸多借口!”
    漠间抬眼看他,漆黑的眼眸里寒气一片:“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说我嗜血残虐,我便嗜血残虐好了。你们天族倒是自诩慈心仁厚,那昨日战场上万千魔族又是谁手下的亡魂。”
    慕清哑口无言。
    漠间进而讥讽道:“怎么,到如今才发觉与我这个魔族道不同不相为谋?先前亲厚同游辱没了你天族身份?不管你想杀人灭口,还是所谓替天行道,朝这里砍便是。”他扬了扬脖子,傲慢冷漠的目光好似漠视世间一切。
    慕清有些失力,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对,却也不能认同漠间所为。余光瞥见漠间高昂的脖颈上一道浅浅的划痕,便是那一次他出手伤他所为。慕清深深望了一眼漠间在火光中轮廓分明的冷硬线条,施了个法,飞身离去。
    漠间凝神谛听,确定夜空中再无其他声息,丢掉冰凉的大雁,走到那死去的女子身边,伸出足尖踢了踢她浓妆艳抹的脸,冷酷道:“他也是你想用媚术迷惑的么?胆子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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