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白蛇

66 番外六(2)


“你近来可有心事?”玄霄担心地打量慕清。
    慕清收剑回身,否认道:“没有。”
    “这样熟的一套剑法,你错了三处。”
    慕清赶走脑中不断盘旋的漠间的身影,沉默与玄霄并肩而坐。
    傅祈站在一旁打趣道:“慕清想必看上了哪位仙子,害着相思病呢!”
    傅祈乃是玄霄身旁最为得力的侍卫,自从他二人飞升至仙界便跟随玄霄征战至今,虽与慕清年岁相若,倒看起来颇似他兄长。
    玄霄笑问:“傅祈可有猜中?那我们回西荒之前可要先办上一场喜事了。”
    慕清苦笑道:“傅祈专爱瞎猜,哪里有看上什么姑娘。”
    傅祈皱眉道:“上仙还是执意要回西荒?”
    玄霄认真道:“我心意已决,同几位长老亦有提及。听闻魔君此前一战受了重伤,接下来一役,只要迫使魔族臣服,我便与慕清回西荒大陆,不再理世事。”
    傅祈为他不值:“上仙历经艰苦打下如此基业,怎甘就此放弃,更何况,即便四海八荒一统,也需有能之人统领,除了上仙还有谁可担此重任?”
    慕清一听此言,亦觉得心中犹豫。玄霄接过他手中纯钧剑,取一块棉布细细擦拭,淡然道:“统领天地本非我所愿,我只不过希望能有一方净土与慕清自在度日,天下有能之人何其多,并不缺我一个。”他抬眼看着英姿勃发的傅祈,赞道:“你坐统领之位,我认为便极好。”
    傅祈羞赧推辞:“傅祈何德何能,上仙取笑了。”
    慕清喜滋滋拍拍傅祈的肩:“玄霄说你行你便行,若是以后成了帝君可要封我一个尊号,好吃好喝都惦记着我点儿啊。”
    傅祈扶额笑道:“封你一个珍馐尊者真是再贴切不过。”
    玄霄接口:“珍馐?依我看实乃真羞也。”
    “哈哈哈哈。”
    破空而出的笑声响彻沉寂肃穆的九重天,让即将来临的仙魔之战似乎成了光明安宁未来的开端。慕清在满心憧憬之际,恍然想到,与那个人,只怕再无围火言笑之可能了罢。
    “你刚刚为何不砍下去!”傅祈愤恨难平地将慕清抵在树上,鏖战之后血腥久久不散的夜晚
    好像酝酿着更狂暴的风雨。
    慕清的后背被粗粝的树干割破,他被傅祈溅染着暗红血滴的白金铠甲刺目得难以直视。他也在问自己,为何那一剑,轻轻松松可以结束这场战争的一剑,他没有力气砍下去?
    当天族的战阵被魔族突如其来的偷袭从尾部打乱时,慕清没有犹豫地提剑跃入人群,一身白衣腾挪翻转在刀光箭矢之中。傅祈声音从背后传来:“玄霄被他们从前方拉得脱不开身,你可能顶住?”
    慕清准确刺倒右边偷袭而来的一名魔族士兵,意气风发:“此处交给我,决不让他们得逞!”
    快意恣肆又精疲力竭地杀戮。慕清被傅祈从后方传来的高喊惊醒:“慕清,魔君在此!”只见傅祈鬓发尽散,刀刃已断,双膝跪地,两手紧紧抱住一名魔族士兵打扮的男子,已是跟他玉石俱焚的架势。
    慕清即刻提剑急刺而去,那男子闻声回过头来。
    原来在火光下笑得无赖又温和的脸在黑甲铁盔下竟然如此凶悍骇人,自己脸上一定出现了与他相同的错愕神情,原本以为绝无可能再见,可这种再见,到不如不见。
    纯钧剑不由自主地停在半空,耳畔傅祈的嘶吼好像来自过于遥远的天际。
    哪怕他是魔族最为下等的兵士,哪怕他是天族份位最低的小仙,可是,这样突如其来的身份,注定他们此生再无握手言欢的可能。
    这一役,天界魔族两败俱伤,各退兵驻扎,预备来日再战。
    远离营帐的小树林里,悄无声息。傅祈看到慕清颓废木然的脸,心中气焰难平。这一战,他早已信心满满,孤注一掷要将魔族降服,那个他从不敢奢望的宝座也许今后真的可以成为他囊中之物。然而,为什么慕清打破了这一切!
    傅祈的手几乎嵌进慕清的皮肉里,他们就这样静静对峙着。傅祈要求一个答案,一个慕清给不出的答案。直到——
    身后有掌风袭来,傅祈反身躲避,那个让他恨不得大啖其肉的男人一把抢过慕清,拉进怀里,阴鹜地瞪视着他。
    “魔君倒是胆大,竟敢只身潜入此处,不怕我命人将你捉去。”
    漠间不屑一哂:“我既然敢来,便不怕你,若想留着命来日与我再战,还是速速离去得好。”
    “你……”傅祈抽紧的拳头松开,按捺下奔腾欲出的怒气,道:“慕清,我们走。”
    “你可以走,他不能走。”漠间死死扣住慕清的纤腰,吩咐着,“你去跟玄霄说,若他不想生灵涂炭,明日戌时便独自来战场同我一决胜负,若是我赢,天族此后臣服我魔族脚下,若是我输,我魔族亦会归顺绝无二话。”
    傅祈看向被漠间乖顺抱在怀中毫不挣扎的慕清,心中隐有所悟,顿觉背叛失望恼怒五味杂陈,却无计可施,只有拂袖离去。
    “那一剑,为什么不砍下来?”漠间问着和傅祈一样的问题。
    慕清依旧好似失去神智的玩偶,不动不响。
    漠间叹了口气,委声道:“我并非刻意隐瞒身份,只是我从未想过我们有朝一日会相见于战场。今日我来,只为问你一个问题。”
    他捏住慕清修长的手,那里有长期握剑而成的薄茧,指腹轻轻摩挲着,犹如春日拂面的嫩柳:“明日我打败玄霄归来,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归去?”
    慕清终于抬起头,怔怔的视线停落在他期待的脸上:“玄霄不会输。”
    “你说什么?”
    “我说,玄霄,不会,输。”慕清一字一顿道。他将手掌从漠间手里抽开,退后几步,望着他,好似寒冬冷清的月光:“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
    慕清毅然转身,只想快些离开这个男人。可他在身后问:“若是我输呢?”
    慕清顿住脚步。
    “我魔族绝不会不战而低头,明日,不是我死便是他亡,若我不能来接你同去,你可愿意为我敛尸埋骨,超渡亡灵?”
    慕清没有答话,继续大步迈开,愈行愈远。
    营帐外,傅祈等候他多时。
    “我已将魔君战书告知玄霄。”傅祈拉住没有停留之意的慕清,压低嗓音质问道:“你同他究竟是何关系?”
    见慕清没有理睬他,傅祈进而劝道:“慕清,魔族奸狡,你切不可被他蒙蔽!他明日一死,玄霄便可功成身退,与你归隐西荒,你可还记得?”
    慕清抬头愣愣问他:“他明日一死?你怎知他一定会死?”
    傅祈皱眉:“你难道希望玄霄死在他手下?”
    “不不不。”慕清脸色煞白,迭声否认。
    傅祈胸有成竹看着他:“我心中已有主意,明日我会带兵埋伏四下,不论谁占先机,都能将魔君一举擒获!”
    次日傍晚,慕清来到玄霄营帐。他一身玄衣,正在桌边轻轻擦拭定光。见慕清进来,展颜一笑,满是轻松舒心之意。
    “今日一战,想必傅祈已告知与你,不论我与魔君谁输谁赢,我都会留下一条命,与你同归西荒。”
    慕清挤出一丝笑。漠间心性,这一战,除却生,便只有死。
    “不要担心。”玄霄见他面色难看,放下手中定光,轻轻拂过他头顶,“我是你永远不会输的玄霄。”
    “嗯。”慕清点点头,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酒壶,道:“当做为你活血暖身。”
    “好!”玄霄接过仰头一口灌下大半,又递回给慕清。
    慕清喝下一口,又递给玄霄。玄霄将剩余全部饮尽。
    三息过后,玄霄倾身扶住木桌,缓缓望进慕清满含羞愧的眼:“为什么?”
    慕清将口中所含酒液尽数吐出,将昏睡不醒的玄霄扶上床,施了个隐身诀,摇身一变,化作玄霄模样,拿起定光,大步流星向帐外走去。
    夜色浓重。墨衣的男子独立空旷战地之上,看见来人,不屑哼道:“鼎鼎大名的玄霄竟不守时,我还以为你害怕不敢来了。”
    来人亮出手中定光,看见这个曾伤于他的第一神兵,漠间也不多废话,变出一把锋刃长刀,屏息而站。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看不出谁的刀更快,呼呼而作的风声掀起在漆黑死寂的战场上。漠间周身爆发出来强烈的厮杀暴戾的压迫感,是慕清从未体验过的。然而,这并非让他害怕的原因,他在空隙中凝神辨识着周遭气息。终于,绷紧的弦断裂开来。
    漠间看到他突然转了攻势,一剑向他左翼挥去。五根箭矢坠地,紧随其后的,是长刀没入肉体的撕裂声。
    漠间站在高空,不解地看向方才重重坠落在地的他的对手。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滑落的鲜血让他有难言的烦闷。
    没待他做出如何动作,远处冲来一个人。一个同地上躺着的一模一样的人。
    “慕清!慕清!”他口中嘶喊的名字让他心神俱晃。
    奔至他们身边,玄霄手中抱着“玄霄”,满脸惊怒狂乱之色。及至玄衣变成白袍,定光掉落在地,漠间才不得不确定那个被他一刀伤至难辨人形的人,竟然是慕清。
    “谁都不能死。”这是慕清被玄霄抱走前最后的喃喃低语。
    此一战之后,魔君自认不敌,率领魔族众人归顺天族。至此,四海八荒一统,天族为尊,号令天地。玄霄因累累战功,顺理成章被推为天帝,尊号——先元天君。
    “你去意已决?”玄霄褪去金光华贵的帝袍,一袭布衣立在西元寝殿内。
    慕清点点头。
    “你伤重方愈,我送你去可好?”
    “不必了。”慕清阻止道。
    “你在怪我没有实现当初与你同归西荒的承诺?”玄霄叹息。
    “不。”慕清笑得温和,“怪我当时固执,你若不是为了我,如何会被那几个老头子以救我性命相要挟,逼你坐这个位子,如今我亦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去西荒超渡天地间亡灵通往轮回转世之路,也算是为你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玄霄字斟句酌道:“他如此爽快带领魔族臣服,也是自责伤你,你当真想让他以为你死了?”
    慕清笑一笑,一身白袍却有弱不胜衣之感:“我与他,最好如此。”
    天地众生如此安乐有序度过数千年,慕清与玄霄一别亦是数千年。九天之上的帝君与西荒大陆最神秘的鬼尊再次相见之时,是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慕清凝望闭眼躺在长榻上的玄霄,他昔年英气勃发的锐利棱角被消磨殆尽,七日不眠不休耗费神力让他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疲惫却安详的迟暮老者。
    “七窍玲珑心对于夕林是好是坏,我始终难以确定。”在慕清面前,玄霄才得以一吐数百年来缠绕他心底的愁结。
    “过于强大的东西既能庇佑人,却也易招来灾祸,我知道你心中担忧,可当下夕林性命总是更要紧些,来日方长,只要无人发觉七窍玲珑心此物,也未必就会引发忧患。”
    玄霄点点头:“你也休息片刻罢,多日来,你劳累不少。”
    慕清解下外袍为他盖在身上:“你放心,我先去为夕林装上七窍玲珑心,早一刻总稳妥些。”
    玄霄缓缓张开眼,锋锐的眸子里是这么多年不曾显露的缱绻暖意:“有你在,我总是放心。夕林此后我想必庇护不能,我将她托付与你,但求你能护她平安度日。”
    慕清心下而生一股哀伤悲凉,重重点头:“我自然待她如亲生女儿,你可安心。”
    玄霄笑得费力:“教我最不安心的可是你,我已子女成群,你却依旧孤家寡人,冷冷清清呆在西荒。”
    慕清安慰他道:“我前些日子倒是从外面捡着一个娃娃,见他聪颖懂事,打算收做子嗣,此后亦能为你继续打理阴界之事。”
    玄霄闻此,心怀宽慰地点点头,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慕清步出寝殿,却被人叫住,转身一看,竟是傅祈。
    “一别数年,你可安好?”沉稳内敛的傅祈已经成为玄霄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慕清拱手一笑:“确实多年不见,你若有事找玄霄,不妨晚些时候再来,他方才入睡。”
    傅祈摆手道:“不,我不找玄霄。”他走近几步,看着慕清,诚恳问道:“七窍玲珑心可已做好?玄霄不适,不妨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慕清侧目四顾,低声问道:“七窍玲珑心,你如何得知?”
    傅祈一滞,笑意有些勉强:“我跟随玄霄时日亦不算短,他此番行事多有艰难之处,身边唯余我一人可以帮手,自然不会瞒我。我昔日带兵伏击魔君,无意令你受伤,却也是我所处形势位份所逼,你若还怪我,那我便离得远些就是。”他苦笑转身欲走。
    慕清垂首叹息,唤住他:“傅祈,我从未怪过你,当年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以为除了我与佛祖,玄霄并未对第四人言及,故此有所疑问。你来帮我自然再好不过,我为夕林安上七窍玲珑心之时,便有劳你护法帮衬了。”
    傅祈展颜应下。
    寝殿内,七窍玲珑心流淌出令人心醉神迷的万物之源的气息。傅祈站在门外凝神留意四方动静,他双手交握捏紧,清心咒在心头滚了一遍又一遍,克制住躁动不安的气息。
    终于,一个时辰后,慕清虚弱的声音传来:“大功告成。”
    傅祈迎上前稳稳扶住他:“我先送你去歇息罢。”
    慕清精疲力竭应下,这一歇,便足足睡了三日。
    睁眼醒来时,玄霄正在他床边,喜色染上眼角:“夕林昨日已醒,我抱她来看看你。”
    慕清看着他怀中瘦弱却终于充满生气的幼女,欢喜逗道:“快叫伯伯。”
    玄霄笑道:“她从出生起便沉睡四百年,如今还不懂讲话呢。”
    慕清扶额摇头:“是我糊涂,看来我须得经常上天界走动,与小夕林多亲近才是。”
    “我倒算是沾了她的光,才能多见见你了。”
    慕清羞愧:“我对不住你。”
    玄霄摇头:“我并无责怪你之意,只是自觉时日无多,甚是追思过往,才祈盼能与你多些相处。”
    慕清心中悲伤,却也知晓他所言不虚,只得低头笑言:“小夕林快快长大,帮你父君将这副担子担下来,好教他同伯伯颐养天年。”
    玄霄知他玩笑,也附和逗弄怀中女儿道:“夕林日后继承帝位,可要牢牢看好你伯伯,不得让他躲懒贪玩,父君才可高枕无忧。”
    玩笑讲来自己或许开怀,流入他人耳中亦可刺耳。
    傅祈正待敲门的手垂下,悄无声息离开。
    若干年后,当他跪倒在玄霄神像脚下,做出的那个决定,成为了他此后一生难以摆脱的梦魇。
    “先元天君的女儿带走了一件他用以统一蛮荒大陆的神器,得此神器者,便可一统天地。”傅祈望着恢弘的九虚殿冷漠吩咐着,“将这个消息,传得越远越好。”
    “遵命。”
    傅祈不断说服自己:他一神寂,妄图颠覆天地宁和的势力便会蠢蠢欲动,如此小小一举便可将天族异己一网打尽。
    玄霄,我是情势所逼,不要怪我。玄霄,我已手下留情,不要恨我。
    那个原本被许诺过会在他身下的宝座,终于又触手可及了。
    傅祈支颐靠在灿金龙纹宝座上,冷冷斜睨着殿中孤傲而跪的漠间,这个让他一度恨到咬牙切齿的男人终于只能跪拜在他脚下。
    傅祈缓缓开口:“魔君近来安逸过甚了罢,孤几度听闻魔族有人闯入它族境地滋扰生事,你御下不力,该当何罪!”
    漠间自顾自站起身,不动声色,闲闲理了理衣襟袖口,方道:“漠间无能,天帝可另寻统领。我这个魔君当了几万年早已腻味,底下蠢蠢窥伺我位子的大有人在,早些推选新人,我亦可闲云野鹤,潇洒自在。”
    傅祈皱眉,天帝位子方才坐稳,若推选新魔君,未必愿意同漠间一样臣服天族,必然又是一番动乱。
    漠间窥破他心中挣扎,勾起唇角,不屑讥讽道:“天帝不必费心挽留,漠间活至今日,奇珍异宝高位厚禄皆不放在眼中,生无可恋,死亦不怕。”
    “生无可恋?”傅祈来回摩挲腰间玉玦,轻声道,“若是可令死人复生,魔君你又动不动心呢?”
    漠间忽闻“死人复生”四字,心中激荡,慕清身形骤然浮现眼前,他饶是淡定自若,也还是颤声发问:“你此话当真?”
    傅祈狠下心肠:“世间有一宝物,名曰七窍玲珑心,可活死人,肉白骨。魔君若能寻得此物,昔年遗憾尽可消除。”
    “你若骗我,自知后果!”漠间拂袖而去。
    傅祈倒坐在坚硬冰冷的帝位之上,腰间盘龙玉玦应声而碎。
    白金铠甲的侍卫叩拜,报道:“魔族军队已压近我族边境。”
    傅祈搁下手中书简,挥手令他退下。他在位已有百年,天族却始终无法企及玄霄所在之时的盛势。
    作茧自缚。
    他提笔写下这四个字。
    果真恰如其分。
    天地循环因果报应真是无人可以逃脱。
    当他将昔年从玄霄口中偷听得来的七窍玲珑心夸大其词告知漠间,作为交换他稳坐帝位的代价之时,他便理应料到今日后果。
    夕林已死,七窍玲珑心早已不知所踪,即便能够找到,他亦不敢担保可以救活死人。
    给了一个绝望的猛兽希望之后,再将它打破,便只能等待猛兽反噬。
    傅祈将面前纸张揉成一团。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办法。
    魔族叛乱能否功成,在此一役。
    漠间看着前方不堪一击的天族士兵,再回顾身后急不可待的嗜血魔族,心中竟是空荡荡的一片,无喜无忧,甚至波澜不惊,年轻时冲锋陷阵,征战沙场,誓要为王的豪情雄心,也许在慕清跌落于他面前的一刻起已不复存在。
    他举起手中大旗,却在耳畔响起幻觉一般的“住手”时,停止了挥下的动作。
    那个人总是踏着云头从他身边逃离,而今天他怎么会愿意踏云向他奔来。
    直到可以数清他眼角细碎的皱纹,漠间才敢确认,这个人,是慕清,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据为已有的慕清。
    “你是活是死?”漠间听到自己细如蚊蚋的声音。
    “是我骗了你。”
    “你如今现身又是为何?”
    慕清将被自己掐得血流如注的手掌藏于身后,冷静答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天族,也不是为了傅祈,我只是为了玄霄。他耗尽一生打下的基业,不可破,他追求一生的天下安宁,不可乱。”
    漠间忽然止不住胸腔弥漫的狂笑:“原来你心中始终都是他最重,你是为了玄霄,我这一生究竟却又是为了谁到此种境地呢!”
    漠间从他身旁越过,大步跨至两军之间,单膝跪地,一字一句犹如泣血:“魔族漠间在此请罪,愿万世臣服天帝,永生不再进犯。”
    手中黑底镶金大旗轰然坠地。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不理魔军当中一片纷乱呼声,手中银光一闪,慕清抢身上前,却只接住他倒下的身躯。
    心口鲜血汩汩不绝,漠间冲着浑身颤抖不已的慕清勾唇一笑,如同他们初初遇见之时一般。
    你如今心中若有我当时疼痛半分,我此生已无怨无悔。
    白修扶着忘川河上游那一座无碑孤坟,举目四顾。
    若连此处也寻不到父君,那便只剩下一个地方。
    他循着忘川河流往上走去,那里是阴界幻境所在。
    果然父君静静立于幻境之中,神色是只有在此处才会出现的浅淡欢喜。
    “父君。”白修几乎不忍出声打扰,“有要事待奏。”
    慕清回过身,和蔼应道:“走罢。”
    白修与他并肩而行。
    究竟是不是无名孤坟下埋葬的那个人令父君一夜之间白了头这样的问题,他再也不敢问第二次。
    可今日他心中有些难以克制的涌动情绪,未及思索脱口而出:“父君在幻境看到的是什么?”
    阴界幻境可显出人心底最深的渴望,父君在此处所见情景让他好奇已久。
    慕清没有答话,好似根本没有听闻白修的问题。
    他回头轻轻催促还呆立不动的白修:“走罢。”
    白修自觉失态,快步迈出。
    身后那个黑衣俊颜的男人笑得无赖又温和,他双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应是慕清烂熟于心的那句话:“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归去?”
    慕清含笑郑重点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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