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逍遥

53 随心所欲


随心在十五岁那年被太公赶出家门,还是父亲亲自将跪在家门的她扶起,将她送出崔氏世代为医的大门。
    崔氏历经百余年,子女门号在江湖上并不如何显赫,只是世代从医,救下多少人,施与了江湖中人多少恩情,这样的名望是江湖中人无人敢得罪的。
    崔随心,她是家中长女,自幼在行医上资质聪慧,老太公亲自教习她医术,十数年学医,即便崔氏年纪比她大许多,经验较她更为丰富的长辈,在开方下药上也都会向她问上一二。
    她像她的父亲一样,笃信从医者需心怀仁心,更要在各种病例中寻求经验,但崔氏自古是不轻易救人,多数疑难杂症也皆是老祖宗上传下来的典籍里头能寻得一些。
    奈何她的父亲当年只差一步便能出得崔氏大门,那拦住她父亲毕生梦想的原因,是她出世的一声啼哭。
    十五岁的随心身上只背着带了几件零散衣物的包袱,跪在崔府门外,老太公用雕纹的拐杖狠狠砸在她背上,恨铁不成钢道:“同你那父亲一样要丢我崔氏脸面,我崔氏自古传下来的医术,就是要你不分黑白去那救本已无命之人?“
    崔氏流传下来的老话,“命者,寿以寿相抵。“故而不轻易施救他人。
    “空怀医术而冷眼看世人生死,不是医者之心,太公教习随心医术,难道一点不存济世救人之心?“
    “你出得此门,从今往后不是我崔家儿女,崔氏无长女。”
    父亲把她从地上扶起,将她送至十里城门外,只对她一言,“你天资聪颖医术过人,但世人妄自菲薄,有可救之人,有不可救之人,来日你或扬名天下或寂名枯骨,都莫要再以崔姓示人……孩子,你多保重。“
    她在城门一处矮山堆上,向崔府遥遥磕了三个响头。
    自此后,世上多了一个骑驴的医仙随心,无姓;少了一个小姐出身的崔氏长女,无名。
    随心被逐出家门后一年,救了不少人,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有舍生取义之人,有贪图名利之人,有爱财之徒,有无私之辈,而后高价诊金还是无偿义诊都随心所欲,她却遇到个世间再无二的女子。
    遇见萧遥之日,江南正是柳絮纷飞,那女子长发过膝不施粉黛,三分笑容优雅淡漠,凭着栏倚身饮茶,那姿容,连她一个女子都为之惊艳。
    她上楼讨了杯茶,是透人心脾的吓煞人香,直到后来的许多年,她还觉着那日乍见萧遥而生的随心所欲确是命中注定。
    她替萧遥把过脉,她年轻时得过些病并未好好调养,又是一个闺阁小姐,又是腰缠万贯的老板,真不知她是如何熬出的病,此后她便四处奔走替她寻好的药材,几年下来她的病也将养的差不多了,只是她听闻塞北雪山有半月夕火,那是极难得的药材,不日她便独自动身北上。
    雪山凶险,半月夕火珍贵,争夺的人自关口便有人了,也有人珍惜身家性命的,见夺不过便也离开了,半月夕火她也不是非得不可,不过是为萧遥少些病痛,便也很值,却也不到要以死得花这般地步。
    途中能保她周全的,却是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她思忖着他也是要夺花的,但因她是个女子以为她自会放弃便不对她动手,她却觉得他此举很有些瞧不起她,便存了心思要进去,便择了些暖身的草药要和他就此耗着。
    到半山腰的时候,只剩她同他二人,这个男人,不必细看她便能觉察出他带了□□,神神秘秘的,果真得不到灵药,她也不能与他硬抢。
    再爬上去些她的药草已不够,风雪又较之前大了些,正打算放弃之时,却突起雪崩。
    她被风雪覆盖,却一直有一双手紧紧握着她,独自行走在江湖这么些年,硬着、软着心肠这么多年,这点点的温暖,却莫名叫她心安。
    他护着她在怀里,她知道他背上背了积雪,她嘴里含着药草,手不能动,怕他死了,也只有口渡给他,可谁知那人封了嘴,死活不肯张口,她含着药草道:“空气越来越少,我们这样不是办法。你替我扛着雪,我既是为你亦是为了自己。”
    那人才松口,他似乎是吃了药草,缓过了力气,不过片刻,他便运气将雪块打开,亮堂堂的雪山顶,满目冰晶之上,立着似火一般红艳的花,半月夕火,花开半月,却要寄存八十余年的美才能有这样的血红。
    她在摘下半月夕火的那刻迅速放进早已备好的药盒,药盒精心而至,放着寒冰玉,药材择下,放进去便能不腐不谢。
    满含不甘地将药盒给他,他站着不动。
    “若非是你,我便要丧命于此了,这药是你应得。”顿了顿道:“半月夕火长在雪山,看颜色便知这是里头上等的了……实在容不得糟蹋,佐以冰泉水熬药,十二个时辰药效最强。”
    舍弃性命夺药,便知是要紧东西,救命的东西。
    他道:“不必。”
    她劈手将药盒扔到他怀里,“说了是你应得的,我不占人便宜,况且你还救了我,我们也算两清。”
    她哪里知道,这辈子,她和他是两清不了了。
    而之后,那株半月夕火,又辗转回到她的手上,她也在后来遇上他,似乎是有人追杀他,被打得半死不活,结果还是她救了他。
    漠北的军营里,她发现,这个叫肖泉的男人,同萧遥生得相像。
    东方谨护短,结果她莫名其妙做了半个军医,夜里又得去照顾肖泉,可谓是不眠不休,那些日子里看着漠北的星空,她时常想起当时她离开崔府离开最亲的人的时候的坚决,她原本也是娇生惯养,竟然会在漠北草原中医治将士。
    真是不可思议。
    那个人醒来后,眸色深敛,一言不发。
    又过了半年,她在皇城听闻,崔府老太爷病重,时日无多。
    江湖人都说,崔府医术精湛者众多,崔老太爷更是世人所不及,堪称华佗再世,这样的医术还能治不好自己的病?
    还有人说崔老太爷是年事已高,再加上前些年失了个重长孙女,是心力交瘁所致。
    她听说的时候,手中的捣药舂摔在了地上,肖泉走进来对她说:“去吧。”
    时隔多年,她又跪在崔府巍峨不变的大门前,正是春寒料峭,肖泉站在她身边陪着她,无声,却同那日埋在雪里一样,予她心安。
    她哑着声音,“随心只是微不足道的江湖人士,但崔家太爷盛名远扬,不论何人都愿奉上一份力。”
    大门启开,她父亲将她带进去,终究是骨肉亲情。
    她抓着父亲的胳膊急道:“我有半朵半月夕火。”
    父亲沉声道:“你这些年很不错,我们都能听说你在江湖上日渐闻名,我很欣慰。”
    她知道,太公是不会收她的药的。
    她说:“我这一身医术是太爷所教,虽非崔家人,可终究受……崔老太爷的恩惠,就当是江湖中人的回报。”
    她父亲看了她两眼,叹了口气走开,她终究再站不住,倒下来,被肖泉一把抱住。
    他冷着一贯漠然的脸夸她,“能有勇气说出这番话,实属不易。”
    她却再提不起笑的力气来。
    崔老太公最终还是同意让她看诊,她把着太公的脉,道:“浮而无力、沉而无力……”
    “不必说这些,这个我还不知道么。”
    屋里药香淡淡,她还记得小时候偷窝在药罐子旁背书,被老太公发现,然后问她背的书。
    太公咳嗽了声,念道:“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半年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她答:“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胡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今时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渴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则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报,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瞿于物,故合于道,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
    “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共道生。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亦归于真人。其次有圣人者,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暑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于世,被服间,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其次有贤人者,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辩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将从上古合同志道,亦可使益寿而有极时。”
    爷孙俩相视一笑,随心道:“我这些年在外,见过不少人,不将自己的性命视作性命,正是‘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渴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却还妄图得百岁之寿的,当真是不可救。”
    老太公叹气道:“你能知晓这些便很不错,当年我要用鞭子打你,背不出的《黄帝内经》也还是背下了,性子倔的和驴一样,可偏偏天资聪慧,想来再过些年,我也不及你了。”
    随心红眼,“太公说什么话,太公是随心的授业恩师,随心纵有十分的才能,有九分都是太公的教诲。”
    “我也望你于医有所成,只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此番有半月夕火续命,也终究是时日不长,你太公活了这么些年,已很够了。”
    ……
    走出房门,随心觉得很轻松,多年的心结放下,如今她要烦恼的,就是尽心竭力治好太公的病。
    父亲走进来,对熬药的她道:“太公说要将你重归族谱。”半饷,对她笑了笑,“药熬好了,得了闲去看看你母亲。”
    她点头,手心微微汗湿似有颤抖,“母亲,还好么?”
    “一切都很好,身子也好,只是很想你,随军靖王,救下无数战士,江湖里传的你那些个事,我们都有听闻,你母亲更是欣慰。”
    父亲眼角已有皱纹,鬓边已生白发,“你太公打算破‘不外医’的规矩。”
    她震惊,“什么?”
    “这些年他老人家也想了很多,只是一直很遗憾,如今你回来了也叫他想通了,医者本当持济世救人的心。你做的很不错。”
    果然,太公病好后便破了崔府中人“不外医”的规矩,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受到多少反对她不知道,只知道太公说趁他最后几年也做些事,不叫崔氏的医术没落。
    她去看母亲的时候萧泉也被父亲叫去了,说了些什么她猜也晓得,便打趣他,“老人家一上年纪就爱管闲事,你也多担待些啊。”
    他瞥了她一眼,“也未必不会。”
    “啊?”
    她无聊时便拉着他在皇城登名山采药,这人武功真是好,不来使一使攀涯择药真是浪费了这一身的好轻功。
    早春。
    她爬着山同他聊天……其实也算是她一人在说话罢了。
    “有个病叫瘿,患上这个病的人脖子上会肿胀,多是在深山里久居所致,古书上说‘海藻治瘿’,但山里人多穷苦,哪里能得海藻呢?”
    他点头示意他听着,让她继续说。
    她突然激动起来,“我想啊,许也并不是海藻的问题,许是海藻里头含了什么成分,同药性一般,若能将此物凝聚送至山中,那么很多人就可以治好这个病了。”
    “还有啊,有些人生来见不得强光,问其祖上,竟也有类似病例,我曾同西域毒娘子探讨过这个问题……”
    她想起了一件事,她忘了与西域毒娘子的约。
    说起这西域毒娘子,毒术惊人,认识她也算是机缘巧合,二人一见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约好了每年的春天,毒娘子下毒,她解毒,只是不伤及无辜之人,毒娘子每次领了十恶不赦之人来试毒,她便解,届时解药制出,她也有不给那些个人解药的时候,也多是不愿悔改之人。
    今次却不同,毒娘子恼了她失约。
    正是山中气候凉薄,对面的毒娘子一身奇装异服,面色不虞,“我还当什么呢,竟是给男人绊住了脚。”
    随心分明看到萧泉的眉头皱了皱。
    “确是今年发生的事情有些多,我一忙,就给忘了这事。”她无奈解释,“不然我给你赔罪?”
    毒娘子嗤笑一声,“少来,我不吃你们中原人这一套。”
    她道:“那要怎么?”
    “我听闻你得了半月夕火,不然你送我?”
    随心摊手,“这,却是我用完了。”
    毒娘子似早有所料,“那好,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那此番我下的毒也算同你扯平。”她朝萧泉抛了个媚眼,“也真是巧合。”
    她茫然,“是啊,那你如今怎么没带人来。”
    毒娘子娇笑一声,“你失了我们的约,我自然是要罚你,毒自然要下在你身上。”
    萧泉身形一动,闪身便持着未出鞘的剑抵在她喉上,毒娘子面色不便,“我武功不敌你,但是我们的规矩是早定下的,你也不好对我个弱女子动手吧?”
    萧泉冷笑,“弱女子?”
    “恐怕……你如今也顾不上杀我了。”说罢,手中抓出一把白色粉末,萧泉将手一挥,待要追时却转头看了一眼随心。
    随心面色发白,苦笑道:“我想——我知道她下的是什么了。”
    他正要开口,却听到林子深处响起毒娘子的笑声,“我原也不欲用此药,可今次确是你带了个男人忘了我们的约,也不算我施诡计了,随心,好好享受你的春宵一度,我不打扰了。”
    笑声渐远。
    萧泉迟疑道:“怎么解?”
    “施针。”
    她一个个报着穴位,他略通岐黄,下针也不含糊,半饷,她一脸微红,“不用施了,我不知道她用什么药,要解根本来不及……你,你离我远点。”
    他沉眼看她,拔针,指下如飞,眉眼深深,说:“我娶你,好不好?”
    她没听清,只是身子不受控制地攀附着他,拉扯他的衣衫,唇贴着他的脸。
    他倾身压着她,“说,好。”
    她脑子里哪想的了这么多,只是浑身似火烧一般热,全无半点思绪,只道:“好,好。”
    他紧紧抱住她。
    随心全不曾想过,她医术自问过人,救人也无数,疑难杂症在她看来全是小病小患,她竟会有一日,栽在这种药上,更不曾想过的是,她竟会与人,在,在野外……
    她还记得她清醒了,对身边□□的男人说:“今日之事只当不曾发生过。”
    他沉声,“你已说了会嫁给我。”
    她恼怒,也想起了这回事,“我哪里能想到这个,我什么都想不清楚了好不好,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然后,落荒而逃。
    她知道他生气,都在一个院子里,她却见不到他,想和他说一声当时只是急昏头了不是故意说的那般决绝的,说不会嫁,是她不曾想过,她多年流离,一瞬间拥有太多,总会昏头的嘛,这男人也不必小气至斯,日日不见她吧。
    而后一月,她觉出不对劲了。
    她对他吼,“我怀孕了。”
    她看着他迅速转身向她走来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一如从前他抱着她为她扛雪,一如过去她跪地雨中他陪伴身旁,一如,她在最难过最害怕的时候,总有他在。
    他诱她说“好”的时候,她其实再清醒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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