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欢旧事

第39章


为了那个女人,他竟至今仍做这样的装扮,我略一笑:“费心了。”
  其实他来何曾是听说我好些了,大约是听大夫说我时日无多,才来多看我一眼,我心知肚明,这件事情没必要说破,多年夫妻,他肯在我临死前多看我两眼,我也该感恩戴德的。
  他在凳子坐着,见我直直的盯着他打量,似有些局促,低头盯着地面多时,才又抬头:“舅哥那生意做的不错,我又投了钱进去,大抵能拿下上供的门路。”
  “倒是劳烦你了,他不成器,你多担待。”
  “前日容家遣人来下过帖子,说是表少爷中了举人,我合计着送礼什么都俗气,给他说了门亲事,户部员外郎的小女儿,将来能提携一下。”
  “还是你考虑周详。”
  ......
  外面日头高了,屋里热气渐渐上来,我动了动,他起身来扶我做起,给我垫上一个软枕,仍旧坐回凳子上去:“你又瘦了。”
  我心头恍惚了瞬间,仿佛多年前他掀起盖头时那一瞬。当时只听着门外鼓乐仍未停,他带着几分薄醉,猛的掀掉了我的盖头,眼前一花,就看着他胸前一块明晃晃的长命锁,他看我一眼:“你又瘦了。”
  那时我只是淡然一笑:
  “为伊消得人憔悴。”说完,他脸色一白,我却若无其事的起身,卸去首饰褪去吉服,他始终呆呆的站在哪里看着我,半晌才摇头:“你怎的一点也不像她?”
  心头如刺,却面无表情的回答:“我还当你早就知道。”
  他早就该明白,用酸梅汤泼他的是我,而悦兰只会被他气的掉眼泪;领着家丁砸他场子的人是我,而悦兰只会柔柔弱弱的退缩在一边包含怨恨的问:“你到底要我如何?”;在庙会上与人斗诗的人是我,悦兰却只能看着满街华灯哀叹......我与悦兰,骨子里便如此不同,他却此时才看懂。
  他有些颓然的晃了几下,坐在床头,面如死灰:“她就真的这么恨我?”
  对镜卸妆,我的心像是被他用力的捏了一把,在京城商家中,人人皆称他为“常狮子”,说他野性难驯,做事出人意表,手段又狠辣痛快,谁曾见过“常狮子”如此落魄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京城配得上“常狮子”的人,非我容家大小姐莫属,我虽女流,经营持家杀伐决断不逊男子,悦兰才女名声在外,在我眼里却是个百无一用之人,悦兰最该嫁给一个风流才子,二人一同隐居山林,游山玩水,伤春悲秋才是。
  “她不恨你,只是不爱你罢了。”我转身,冷着脸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被我这句话刺痛的样子,他痛了,我竟然跟着一起痛了。
  “如今你我已是夫妻,我自然敬你爱你,悦兰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我还能做的比她更好。”我柔声,抓起他的手:“她已经嫁人了。”
  他的眼底一冰,甩开了我的手,却转过脸来,冷冷一笑:“你如何跟她比?”
  “我如何都能跟她比!”年少气盛,我岂容他来质疑,心头只是一个劲的疼,却倔强的不肯的掉眼泪,猛的扑过去拉扯他的腰带:“现在便来比一比。”
  当年真是好笑,闺阁女子谁人似我这样大胆无耻,竟主动去拉扯男人的腰带,主动去向男人求欢?每每听人家说或者听戏词,女子大约都是要娇滴滴软绵绵的,最好配上几滴眼泪或者几分哀怨,那一夜,落泪的竟然是他,倒像是我强迫了他一般。
  只此一次,他再不肯动我半分,常家仆妇明里被我约束管教,暗里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我无所出而不得不给他纳妾,等着看我人老珠黄,孑然一身隐退与禅堂之中受气。偏偏她们都未能如愿,两月之后大夫便说我有孕,我冷着脸喝着安胎药将家里那些不安分的嘴脸打个半死。
  一索得男,他才再次进了我的房门,给儿子起了名字“宗饶”,低着头像是不敢看我:“我常家多谢你。”
  当年不曾觉得,后来病
  了才发现,他对我竟是有愧。
  “哪里瘦了,只是没梳妆。”我一笑,坐好了看着他。我自己心里也懂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每日略吃喝一两口就饱胀难耐,这样日日消减饮食如何能不瘦?前几日连那象牙的镯子都戴不住了,手垂在床边镯子就掉了下去,一时心烦就赏给了腊梅,估摸她方才在外面引逗中广时正戴着。
  “你......”似是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下,却又住口了,我没接口,只等着他鼓起勇气说出来。
  “有没有什么事儿想让我帮你办的。”这话终于从他嘴里出来,我心里一沉,却又很快轻松了,果然,我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我能有什么事情?药铺如今交给你,我很放心,宫中采买的事情你常做的,我也不必担心,至于这家里,我自病着也就少管了,如今更是懒得看,你多劳累。”我笑了笑,他在期待什么?期待我现在翻出以前的旧账来么?现在来提什么夫妻合葬或者不许他与悦兰合葬么?生前都没能把这笔冤孽帐算明白,死后的事情还是少想的好。
  他对我说的话有些惊讶,在看了我一会后竟有了几分动容:“我不会与悦兰合葬。”
  我听了,一笑而已,经商治家,他目光如炬心细如尘,唯独男女情事,他怕是一辈子只能深陷其中,这会虽说了句头脑清醒的话,我却早已看透,这情意的泥淖里,他已经灭顶了。
  “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孩子。”他低头,我淡然的一扯嘴角:“人人都说常狮子非唯利是图的小人,我看未必。”
  他愣住,没参透这句话与他的话有什么关系。
  “我好的时候,你不曾有一分温情软语,如今我要死了,你却想让我恕了你的过错,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我笑着,他看着我,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中广,我所作,都是尽自己的本分,从前你不曾放在心上,此后我也不等你念我的好,你做错的,我半点也不会原谅你,咱们的债,下了阴曹地府,你休想赖掉,都要一条一条于我还回来,我如今要先走一步,也不用你来伤心难过。”我缓缓的说着,脸色平静。
  自嫁给他,他谢过我三次,第一次因为我生了儿子,他谢得不情不愿,第二次是我伺候了公公终老,他谢得满脸惭愧,第三次,是我为悦兰整治遗容,他谢得感动而真诚。第一次他谢我,我只觉得讽刺,第二次他谢我,我觉得满心疲惫,第三次他谢我,我已经麻木无觉。
  昔日热情如火,恨不能把自己烧成一个绚烂的烟火博他一赞,本以为这一腔情火会把我烧的灰飞烟灭,却不想它也有冷却熄灭的一日,烧尽了我的命,这情也终于淡了。
  他的脸色变了几次,终于平静了下来,突然放松了似的:“是啊,我总是要下地狱的。”
  我没回答,却有些可怜他,他也是情意似火,只可惜烧掉了他身边的一切,最终只剩了他自己一个人。
  他起身,转了身却又转了回来,眼神明亮却又很诚恳的冲我一礼:“多谢你。”第四次,最后一次,他谢我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愧疚,而我的心里竟连一丝波澜也无:“也多谢你。”
  他出门,腊梅低低的声音又响起来:“老爷,外面日头大,叫小子......”
  “常福,这个丫头伺候夫人不卖力,赶出去,再挑几个本分的来。”他的声音在院子里冷冷的响起,我笑了,凭这几个丫头的脑子,如何能糊弄过他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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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少爷。”心头几明几灭,一屋子丫鬟大夫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把她们灌进去的药都吐了出去,都要死了,再喝这些有什么用?
  宗饶胆怯的上来,一双眼已经肿了,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看着他,心里马上就软了:“别怕,娘这是,解脱。”
  他人小鬼大,听得明白,用力点头,死死咬着嘴唇。
  “你要有主意,别听别人摆布。”临走了,总要嘱咐嘱咐的,我有些急,总觉得说不完,胸口疼的像是要裂开,每喘一口气都像是一把刀在里面来回捣弄。
  “情这东西,别信,没人真心爱你,都是为了自己才对你好的。”越说,心里越发糊涂起来,只觉得一句话不断在心头徘徊:“别动相思,谁也别爱。”
  我怕,怕他像中广一样,动了情便如点燃了山火,烧的他众叛亲离,更怕他像我,烧尽了自己的命,心冷如死,如行尸走肉。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番外 何处结同心
  “......昔镇国公之女瞿春鸾,性温良坚忍,赐百户,着入宫谢赏......”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她们跪在地上,用了很久才明白,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太监叫的是我。这一道圣旨好长,我跪得腿都疼了,太监才终于停了下来,我俯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搀扶我一把,一脸亲昵的笑容:“瞿小姐,圣上还赐了宫装首饰若干,还请快快更衣打扮,莫要耽误了吉时啊。”圣旨上恢复了家族的名誉,恢复了父亲和母亲当年的尊荣,他们早就死了,烂成了无可寻觅的白骨,这道圣旨让皇家破费的地方不过是为他们修筑一座衣冠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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