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欢旧事

第40章


  “多谢公公。”我身后环佩之声不断,琴妈妈和那些姐儿们站起来了,她们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因此都安安静静一言不发,但当我转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她们激动的目光。在她们眼里,我终于翻身了,今日入宫,只怕一步登天,这情节,比戏词里唱得还要跌宕。
  琴妈妈扶着我走回房间,一路她的手都在发抖,宫装摆在妆台上,紫金两色,华丽非常。“如今,你是真的脱了这里了。”琴妈妈将那宫装打开,一连咋舌:“好精细,以往听你说你要等着八抬大轿来抬你走,我还当你是梦话,今日这阵仗,竟比八抬大轿还要大了,七巧儿......”叫了我的花名,她猛的一窘:“瞿小姐,到底你是有福气的。”
  我低低的一笑:“无妨,妈妈照样叫我吧。”
  “不可不可,可不能再叫妈妈了。”琴妈妈连连摆手,我缓缓的除下衣服,他赐给我全套的衣衫首饰,便是不想我穿着这里一针一线。脱光了衣服,我听到了琴妈妈呼吸的凝滞。
  我知道,是为我背上的刺青。那图案很美,嫦娥奔月,仙子一袭洁白天衣,身姿柔美,怀中白兔灵动可爱,肩头的那一轮金色明月更是皎洁圆润,这样完美的一幅图,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看到之后还能把持的住。
  这幅图,用了一年刺成。我缓缓的转过去,冲脸色有些发白的琴妈妈一笑:“吓着你了?”琴妈妈听了才回过神来,紧忙扶我:“到没有,只是我统共也就见过两三次,有些不适应。”
  “这图是,谁画的?”琴妈妈用帕子为我擦背,我缓缓的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今年我三十七岁了,别人总说我不老,可是我很清楚,皮肤触手的感觉,早已变了。
  我撩起水:“先帝。”这些年里,无论谁问我私事,我都会编一个全新的故事来骗他们,如今,才真的能说出口,只因那个人已经成了“先帝”。
  琴妈妈显然是想了片刻才明白“先帝”二字指的是正囚禁在燕王
  府的那一位,她的手一滞,我笑出了声:“先帝善丹青,尤善画美人,这嫦娥的面容很是娇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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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比我大十二岁,伦只比我大四岁,入宫玩耍时,伦总是肯听我的,为我做许多傻事,而昭则总是一脸冷峻不屑于参与我那白痴的游戏。昭做太子是顺理成章,皇嫡长子死后,他便是年龄最大的儿子了,他成了太子的时候穿着一身杏色的衣裳,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孤命你来伴读。”
  “没有女子给皇子伴读的道理。”我同样不屑于他,自顾将花瓣捣成浆糊。
  “我是太子,将来便是皇上,你若来伴读,将来我就封你做皇后。”曾经我以为,昭爱上了我,后来在军营里时我突然明白,他比我大那么多,怎么会对一个懵懂幼女有兴趣?那时他的追求,单纯是因为他想要事事都压制着伦。
  我是家中三女,母亲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都有些难过,下人说我出生的时候有算命的批,我将是她所有孩子里命最苦却又最硬的一个,所以母亲格外宠溺我,她总说我生的美,嫁给皇亲国戚也就一生无忧了。她很想让我嫁入宫里,最好是嫁给未来的皇帝,在她眼里,只有这样我的命才能被皇家的光辉照亮。
  当我与昭和伦玩耍读书在一处时,母亲十分欣慰,她认为,昭未来会成为皇帝,而伦则是亲王,无论嫁给谁,我都是很幸福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皇子中能够胜任太子一职的人应该是赵王,他总是反复的说:“当今太子为人阴狠。”
  我的命运,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定了,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除了昭。
  那一年,皇上在御花园里遇到了我,亲切的问我:“春鸾,朕的儿子中,你最喜欢谁?”
  我笑着回答:“回皇上,伦最温良。”
  于是一道圣旨,我成了伦未来的王妃,一切要等伦出使别国回来之后再定。母亲很高兴,父亲也很满意这个结果,因为伦注定会成为一个与世无争的亲王,这样的婚事,让他们看到了我未来安定平稳的命运。
  昭再这道圣旨之后问我:“为何不肯嫁给我?”他的表情有一种被羞辱了的愤怒,像是我背叛了他似的。
  “伦会对我很好,你需要更好家世的女子。”我闪烁其词,在我眼里,昭那愤怒是因为爱情。他冷笑,残忍的眼神吓得我不敢说话:“你休想,他也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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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汤沐浴,只是急促,还没让身体放松下来,琴妈妈就已经催促着:“下面都等着呢,洗干净了就好。”我倦怠的点头,从浴桶中出来,擦干身体,将那层层叠叠的宫装一件一件套上。
  对镜,我轻轻一叹:“琴妈妈,你看,我如今不施粉是不能见人了。”
  “哪里,女人都是一样的,若是不化妆便能颠倒众生,那可是万年才能出一个的。”琴妈妈手上麻利的为我梳理头发,宫装搭配的首饰华丽贵重却又难以降服,她要很小心的将它们给我妆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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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次碰宫装大约是十七岁吧,那一天是我早就忘却的一天,这一辈子有太多的日子要记得,那一天虽然有禁军冲破了我的家门,有家人在乱中被杀死,我却还是记得模模糊糊。
  那是在赵王谋反之后,我在大狱里,眼睁睁看着家人被一个一个的捆绑拖走,我等着,却始终没有轮到自己头上,牢头带着几分戏谑:“上头关照过,姑娘是不同的。”我以为是伦,他已经封王,我们却再没机会成婚。
  直到我被送到了军营,我被推在一群男人之中,我看着围绕着我的那一群疯狂的眼神,才终于明白,所谓“上头”并非东海王,而是太子昭。
  那一天,是我哪怕撕碎良心,沉迷淫巧,抛却耻辱也难以忘记的一天。在那一天,我被从里到外的撕碎了,破碎成一地的残渣,再也没能拼出人样。帐篷外,我清晰的看到了两张脸,不是他们没有藏好,而是昭刻意让我看到的,他扶着伦的肩膀,伦捂着自己的嘴。伦要哭了,他总是太过于柔弱,而昭却笑得开怀。
  在我一心求死的时候,昭来看我,笑得很快乐:“我从没看过那样的好戏,我叫京城最有名的妓女来宫里表演,都不能像你似的那么诱人,你真是天生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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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妆成,琴妈妈上下左右看着我:“以前就觉得你非凡,如今看,果然是贵人,一身贵气,怎么也挡不住的。”她是在奉承我,我无奈的一笑,什么贵气非凡,这些年过去,我哪里还剩下贵气?对镜仔细看,额头的疤痕仍在,便取花钿来贴上,鱼骨的细腻和白皙就如同我的皮肤,贴上之后
  倒不怎么显眼。
  琴妈妈看看,眼角竟又有些发红,我有些惊讶,不曾想过她对我会有情:“琴妈妈。”
  “文茵走了,你也走了,相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唉,也好也好,你们都奔好前程去,都是我傻了。”琴妈妈摇了摇头,那眼角的红晕便消失了,我笑着拉着她的手,她推开了门,我们缓缓下楼,楼下站着的小太监仰头冲我笑:“姑娘果然是个美人。”
  走出了门口,那么多人围在那里,他们都听过我的名头,此时乍然见到我走出来,顿时爆发出一声赞叹,我含笑看着琴妈妈和楼里其他的女人们:“我走了。”
  上了车,放下车帘,车中焚香,车轮声咕噜噜响起来,听着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仿佛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抬手摸摸心口,那里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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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营里的第三年,我终于不堪忍受,企图逃走,昭平静的吩咐:“打断她的腿。”于是我就有了一条断腿,趴在帐篷里,像个死人。没有大夫给我救治,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不过是在等死,我也这么想着,心里竟有些高兴,如今可要解脱了。
  昭平静的出现,带着微笑和一位御医,用哪种慈祥的笑容看着我:“休想死。”
  然后,打开了一副卷轴:“你看,这是我当年为你画的,你看是不是很美?”那是一幅嫦娥奔月图,他将卷轴挂了起来,笑着给我解释:“你看,你就像是嫦娥,应悔偷灵药对吧?这嫦娥的脸,是照着你的脸画的,当年你可没有现在这么丑陋。”
  这一年,每一天都是细密的刺痛,逼得我想要疯狂,却又一点一点的冷静了下来,那细密的疼痛像是一场大雨,把我心头的火彻底浇灭了,我只觉得仿佛一瞬间,我看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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