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金金辞职记

19 第十九章


劝退仓库主管,是顾小芸的工作范围。她坐在小会议室里正在想措词用句,姚金金进来了。徐总让姚金金参与,万一有劳动纠纷,以后也有她的事。好在这活也不是头一回接,姚金金知道自己只需要坐旁边听。
    跟唐雨燕不同,仓库主管眨着眼睛说是被陷害的。他快五十岁,在成品仓跟货车司机粗声大气惯了,此刻结结巴巴抱怨下属多么难管,又说在公司做了十几年,“筹建时我是老板的司机,老板问我愿不愿意帮他的忙管仓库。我说老板不是我不想,是我文化水平不高,怕误了你的事。老板说他不怕员工笨,就怕员工太聪明脑筋动歪里去。我说老板你放心,只要我在公司一天,决不会骗公司骗老板。”
    顾小芸听得不耐烦,笑笑打断他,“崔主管,只能怪现在科技太发达,普通的手机也有录音功能。”录音虽然有点失真,仍然可以听出两人交谈的内容,“只要…我就…”发匿名信的员工也留了一手,偷偷用手机录下了他的吩咐。
    崔主管的脸色变了几变,眼神一时飘忽一时懊恼。
    顾小芸知道他在衡量继续抵赖、还是放软求宽大更好。她见得多了,不管多凌厉的人,在真凭实据面前都会感觉无力。等他想清楚,她再告诉他,虽然他犯了错,但公司看在多年的服务上也不追究了,只要他写下辞职信,等于放弃经济赔偿的诉求,她的工作就完成了。
    顾小芸看着窗外,神态轻松。姚金金只好低头作记录状装忙,她无法面对崔主管求助的目光而无动于衷。只是,这处理算董事长的高抬贵手。徐历桌上有货车司机对崔主管的投诉书,塞钱与烟的时间、地点清清楚楚,按员工守则要开除。
    顾小芸估计火候差不多了,又笑笑把纸和笔推到崔主管面前,“董事长说让你辞职算了,别一把年纪还落个臭名声。写吧。”
    崔主管看了看纸,抬头问,“听说自辞的人没有赔偿?我在公司近二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要逼我走?”
    顾小芸从心里鄙视他,提高了点音量,“没人逼你,事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崔主管说,“你们坐写字楼的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旺季时早上五点上班,晚上十点才下班。身为主管,没加班工资好拿,算薪水还不及下面的员工。我替公司做了近二十年,工资仍然只有三千元。老板福气好,我是比不上。但你们呢?舒舒服服呆在中央空调里,而我,刮风落雨天气仍要忙,铺油布,倒存货,哪趟不是又冷又湿?我拿三千,你们一进来就是这个数。一年年过去,我仍然是这个数,你们呢?!”
    他越说越响,顾小芸怕传出去,连忙喝道,“劳动有分工你懂吗?拿得比你多的人全有道理,他们受过高等教育,工作比你重要。你一个初中生,董事长照顾你许多年,不懂好好工作,还有脸抱怨?”
    她语音刚落,汪勤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说道,“金金,董事长找你。”
    没等姚金金答应,坐在对面、靠近门口的崔主管跳起来一把扼住汪勤的脖子,拖着她走了两步,抓起花架上的瓷碟在墙上磕碎了,然后用碎片对准人质的血管,厉声道,“叫老板来。我要见他,和他讲讲清楚,究竟是谁对不起谁!”
    顾小芸惊得半天没反应,外头格子里的文员听见情形不对,胆大的走近了围观,胆小的就尖叫起来。
    姚金金也没见过这种场面,牙齿打架,学电视里的谈判专家说,“崔主管,别这样,我们还是坐下来谈。”
    崔主管呸了一声,“当我不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没文化。我不和你们说,去叫老板来。”
    顾小芸跌跌撞撞跑出去,汪勤急叫道,“救我!”
    姚金金大脑一片空白,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得像远处传来的,“别冲动。你…还有家里人,她也没得罪你。”
    崔主管掐紧汪勤脖子,她嗷嗷直叫,“没得罪?我最讨厌她了,一个小文员拿腔拿调。上次我带儿子进来参观厂房,被她撞着,马上打小报告,害我罚了三百元。人事部没一个好人!”他说开了头,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文娅婷,装得一本正经,实际早睡到徐历的床上去了。看见我们连招呼也没有,哼,她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她呢,卖的!一只枕头上睡不出两种人,徐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不是靠勾搭老板女儿才爬到今天的位置。郭小姐有财有貌,其实早看穿他的本性,不然怎么还不结婚,就是怕他在公司里搞事情,才不敢提分手。老板年纪大了,头脑也昏了,谁真心对公司谁假的也分不清。…”
    姚金金看门外听的人渐渐多起来,这样下去太不像话了。她慢慢挪过去,对看热闹的说,“大家请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我们这里是…内部矛盾,没事的。”
    汪勤快恨死姚金金了,不想办法救她,光顾维持秩序。
    姚金金急得背上热哄哄的,心跳得像打鼓,怎么顾小芸还没叫人来帮忙?
    汪勤凄楚地叫,“金金~”
    姚金金硬着头皮,“放了她吧,”没人替,他肯定不肯放人,“我换她。”
    “你去叫老板来。”
    姚金金说,“我不知道董事长在哪,不如让她去叫,我在这陪你等?”
    汪勤逃出去时心慌意乱,不小心把门扣上了。姚金金在崔主管的手下默默惨叫一声:大姐,你跑…也给我留条路哪。
    崔主管说,“别动啥脑筋,我做惯粗活的,手里力气大得很。”
    姚金金落到这地步,只好说嗯。她想,果然,想做能罩住人的老大,是件不容易的事。
    ***
    写字楼出了这种事,好比一滴水掉进滚油锅。行政方知道情况后,赶紧叫上保安把整个底楼封锁住,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更不许里面的人聚成堆看好戏。
    封得住人,封不住人人十指翻飞、嘴含微笑在网络上开大会。
    “看不出老崔还有这手,平常憨厚得见人就笑,看来逼急了兔子也跳墙。”
    “他憨厚?那是真人不露相!他不是开了个小饭馆,凡是货车司机去过那吃饭的,凭条先装货,否则,哼,想也别想,准备等个三五天吧。”
    “等等有什么关系,早晚能轮上,那些司机能闲着还不正中下怀。”
    “跑运输的车耗一天在这就少一天的钱,车主急啊。”
    里面姚金金跟崔主管商量,“门关上,您坐外边我跑不了。这个男女有别,隔着玻璃谁都看得见,放开我吧。”真的,她姚金金连恋爱还没谈过。这位名符其实的大叔,早饭可能吃过蒜,平常又爱抽烟,一股子味薰得她快冒烟了。
    由奢入俭难。姚金金从最早的惊怵,刚才的大脑发热,到此刻的清醒,她挺想骂自己几句。她在从小长大的村里,也见过恼羞成怒后互挥老拳的人,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都有胆冲过去喝止,现在怎么怕成这样了。
    都是给娇气惯的,姚金金恨恨想着,腿也不抖了,“崔主管,他们已经去请董事长。你也知道,咱们董事长最怕员工闹事连累到他,你摆出付凶相,他远远一望就见到了,逃还来不及,哪肯跟你谈。”
    崔主管的手松了点,姚金金轻轻挣开,自己往里走,找张椅子坐下。她揉着脖子,可能破了,有点疼,肩膀上还有几滴血迹。
    姚金金说,“你看你。这是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你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看在大家都是打工的份上,理解万岁,我不问你要医药费。啊…咦,原来不是我的血,是你的?”她扯几张纸巾递给崔主管,“按住伤口,止血要紧。”
    黑社会片子看多了吧?以为混黑帮容易,随手敲个瓶子就能捅人?
    伤人一百,自伤一千。
    姚金金真心实意地觉得,她是个好人。
    崔主管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你。”
    过了会他又说,“我跟了老板十几年,被派去管仓库时特别激动,也算做官了。98年金融危机,我送老板到处借钱。凌晨一点他说饿,我陪他到处找路边小摊。他吃完说以后只要有他好的一天,就也有我的。”“我是当真的。”
    姚金金跟崔主管打交道不多,以前觉得他挺委琐,见经理笑成朵花,回头训下属时中气十足。听他一个中年男人说得快呜咽了,她忍不住接口,“那也不是你拿别人钱的理由。既然你可以做这里的主管,自然也能到别处去做。你觉得待遇不好,又不肯走,别人看不起你也有道理。”崔主管愤怒地瞪视姚金金,她理直气壮地说,“你有你的委屈,别人也有别人的。”
    姚金金也不想把对方逼得太急,“等董事长来了你跟他好好说,说不定能有效果。你有想法,干吗不早点和他说呢?”
    崔主管面颊上的肉颤了颤,算笑,“公司上下几百人,他哪有兴趣听我说。再说我也不像你们能说会道,哪怕做了倒米的事,也有办法赖得一干二净。姚秘书,我知道你,那时五金仓盘点,我就想你这样的人早晚有出头日子,肯做敢做又能说。果然过了阵子,你被调上去做老板秘书了。”
    被他一夸,姚金金脸有点红。
    “虽然我是做苦力的粗人,但看得一清二楚,啥人在做事,啥人在给自己捞好处。”崔主管挺感慨的,“以为我往孙江身上泼脏水?他真有那么干净吗?背后告黑状是我的错,可不这么做,难道还跑老板那去说?”
    成品仓人事架构比较独特,日常工作由生产经理管,行政方面跟办公室。姚金金听着崔主管的话,确实有理,不能和谁说,否则倒霉的还是他。她说,“凡没证据的事,只好当没发生。”
    崔主管说,“我知道。这上上下下的人,谁不在想给自己捞一票,捞够本的走是赚着了,我就是那倒霉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姚金金听他絮絮叨叨的又回到开头的话题,趁他歇口气时插嘴,“怎么你就不想,是老板给了你机会,尝试司机以外的工作,不管好不好,至少学到了新东西。”
    崔主管说,“等你到我这年纪就理解我心情了,辛苦半辈子,没学历没职称,啥都轮不上。”
    “那你年轻时都做啥了?”
    “年轻时哪想得到今天。那会做司机走南闯北油水多,谁知道一转眼人人都能做司机,能想得到吗。”
    “那不是给你机会改行了?”
    “上班累,本来我也想去考个物流管理,摸到书就想睡,懒得考了,谁想得到有今天。走出去没文凭没职称,能去哪?”
    “那…卖包子煎饼也能挣钱,不需要学历。”
    “早上二三点就得起来,累都累死了。我们这代人苦,不像你们赶上好时代,样样顺心,哪能理解我们的想法。”
    ……
    姚金金彻底无语,那啥,她是理解不了。既受不了苦学新东西,又挨不得累做小生意,能怪谁?
    好在总经理徐历来了,姚金金条件反射,起身迎接。
    行政方和保安左右护着徐历,徐历说不用,“我和崔工谈谈,姚金金你也出去。”
    姚金金不放心。不过看到盼望的人没来,崔主管像瘪了的气球,整个人缩小一圈,左手还用纸巾按着右手的伤口。
    姚金金出了会议室,汪勤从格子里蹿出来,“金金你和老崔在说啥事,好像没停过嘴。”
    “聊…人生。”
    崔主管和徐历没谈多久。警察带着人走了。
    我们的姚金金,突然觉得崔主管真是悲剧,他也勤快,也不能说他对公司没感情。可是,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要他走他就只好走。
    替老板做,早晚有一天要离开。
    崔主管说。
    有的人,是光荣退休,然后闲聊时回忆当年,“那会的我…”
    还有人,…
    反正,水泥的公司流水的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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