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照上的人在敲门

第四十八章 灵魂归窍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细细碎碎的呓语,像是醉酒人的胡言,又像是睡梦者的梦语。很轻微,无法清晰地听到话语中的内容。
    呓语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终于停止了。
    就像我猜测的那样,后衣领被松开,一股强大的力量托着我,缓缓向前飘动。最终,我被托到了黑洞的正上方,没有丝毫的停顿,那股力量瞬间消散,而我迅速向下降落。
    耳边风声大作,从下方吹上来的烈风让我无法睁开眼睛。随着不断的下落,我的心似乎也被风吹了起来,悬浮在嗓子眼,急促地跳动着。
    心脏的快速跳动,让体内的血液流动加速,冲开了束缚全身的冰冷气息。尽管如此,在急速下落的过程中,我仍然不能做出任何动作。
    猛然间,我仿佛掉进了一个容器里,与此同时,一股凶猛的气息顺着我的口鼻恶狠狠地灌进我的肺里,刺激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息。
    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的声音很杂,有沉睡的父母悠长的呼吸声,有我自己剧烈心跳和急促喘息声,还有房子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思维,没有回忆,没有恐惧,没有兴奋,整个人好似一块没有生机的木头。过了好一会,我才能渐渐活动四肢。
    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心跳也恢复了正常。我微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全身湿透。用手抹了下额头,弄了满手掌的汗水。
    呆楞了很长时间,我缓缓坐了起来。当我察觉到自己所在位置的时候,心头猛地一跳。
    我家的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只有南面有窗子。而供人睡觉的炕,自然是紧连着窗子,因为这样,白天在炕上休息的时候,才会被阳光照射到,才会感到温暖。在农村,喜欢把连接着窗子一端叫炕里,另一端,也就是炕的边沿,叫做炕沿。人们睡觉的时候,总是头朝北,脚朝南,也就是头部朝炕沿,脚底朝炕里。
    我分明记得,睡觉时,我把枕头放在紧靠炕沿的地方,安稳地枕上去入睡的。醒来时,却是蜷缩在炕里,后背贴靠在窗子下冰冷的墙壁。坐起来之后,仍然身在炕里,背后是可以清晰看到外面黑乎乎渗人景色的窗子。
    在此之前,父母说过我晚上睡觉不老实,甩胳膊甩腿,动不动就会碰到睡在我两边的父母,把他们弄醒,而我自己却睡得很香。可那只是动动四肢而已,从来没有听父母说过在我身上出现身体如此大距离移动的情况。
    难道和刚才作的噩梦有关?
    我清晰记得噩梦里发生的一切,甚至微小的细节,哪怕是孙大胖和我说的话,以及伙伴们对我的嘲笑,都是历历在目。
    最让我感到恐慌和不解的是,在被顾璐母亲把我扔向黑洞之前,耳边响起的含糊呓语,无法听清的内容,让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加快跳动。
    五岁的我,仍然懵懵懂懂,却在醒来之后,黑暗之中,十分肯定移动我身体的是梦的力量。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开始,我对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晚睡觉前,都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能够做梦。虽然无法避免噩梦,但总有好的梦境,比如我可以在梦里欢快地飞翔,或是捡到两毛钱,或是出其不意地将追上我的“顾璐”打翻在地,报仇雪恨……
    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我才反应过来,现在是黑夜,我最恐惧的黑夜。之所以对黑暗恐惧,是因为我总是觉得,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只与黑暗同色的野猫,能够轻松穿过窗户,悄然爬到我的身边,狠狠抓我一把;也许是一只居无定所,无奈飘荡的鬼魂,长得吓死人,突然从我面前冒出来,吓我一跳;也许是一只从未见过的怪兽,骨头长在外面,皮肉长在里面,专门吸食小孩鲜嫩的血肉,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冲出黑暗,一口把我叼走……
    黑暗里充满了未知,充满了邪恶,充满了让幼小的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因此,我畏惧黑暗,厌恶黑暗。
    我急忙爬回晚上经常躺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在我的认知中,黑暗里,只有自己的被窝,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当然了,前提是父母睡在我的两侧。
    温暖的被窝让我安心不少,可我却无法很快入睡。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忆着噩梦中的细节,还有醒来刹那间的强烈感觉。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两个我,相向冲刺,到最后冲撞在一起,瞬间融合成一个人。又像是我的灵魂脱离了身体,四处游荡了一圈,而后以凶烈的姿态,冲回到自己的身体。
    灵魂出窍之后,就是灵魂归窍。
    没错,完全可以用“灵魂归窍”来形容我醒来时的刹那感觉。
    小时候在村子里,没少听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灵魂出窍有关的,自然不少。把梦醒时的感受用“灵魂归窍”来形容,让我自己感到骄傲,在所知的基础上,做出一些改动,来形容特殊的感觉,足以让五岁的我有种美妙成就感。
    至少,五岁的我,就能知道“出”和“归”是反义词。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此津津乐道,尽管经常遭人鄙视。
    从作了离奇噩梦的晚上开始,我对邻居家的疯子女人,产生了警惕,更多的是畏惧。每当在她身后偷偷瞟她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错觉,仿佛她的脑后长着一对眼睛,隐藏在长长的头发之中,顺着发丝之间的缝隙,不怀好意地窥视我。
    被窥视的滋味,很难受,很折磨人。
    被窥视的地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打个比方,比如你用手指虚指自己的两眼之间,不要碰到,保持一定距离。你的两眼之间的皮肤,就会有一种轻微的麻木感,即便你挪开了手指,那种麻木感也不会消失。除非用手大力摩挲一下,或者当即去做别的事情,才能消除这种麻木感。
    每当身体的某个部位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我总会偷偷摸摸地四处扫视,观察顾璐的母亲是否在暗中窥视我。
    我变得疑神疑鬼,有些神经质。
    而顾璐的母亲,一个疯女人,就是我怀疑的鬼。
    一场噩梦让我心惊胆战,心底又滋生着莫名的兴奋。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不会去过多理会。神经质的我,只要看到顾璐母亲,就会掉头疯狂地逃走。有时候顾璐家做了好吃的,邀请我们全家去吃饭,我宁死不去。
    大人们以为我愧疚于曾经偷窥顾璐上厕所,不愿面对顾璐全家。顾璐的父亲还当面夸我,说我做了错事便有羞愧之心,这么小的年纪,很难得。听到他的赞誉,我反倒彻底羞愧了,因为这并不是我不去他家的理由,我羞愧于他对我的赞誉。
    大人们并不知道,就连顾璐也不知道我不去她家的真正原因。
    可见那场噩梦,让我的神经,变得多么敏感。
    做过噩梦之后,我再也不敢叫顾璐的外号,我怕她的母亲会再闯进我的梦里,营造吓破人胆的噩梦。我知道,对她疼爱有加的疯子女人,一旦知道我又一次叫她的外号,肯定会用噩梦来报复我,也许会比那天晚上的更加恐怖。
    顾璐似乎察觉到了我对她态度的改变,显得非常高兴。总是以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来找我玩,可我却没有心思和她一起玩耍。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只要我对她稍稍有一点不尊敬,就会被她的母亲用噩梦来折磨。所以,我总是心惊胆战地找各种借口,在不惹她生气的情况下,摆脱她的纠缠。
    每次在我面前吃了闭门羹之后,顾璐的脸上总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她会在我贼兮兮的脸上凝视一会,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终于,顾璐不再来找我,我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惜,天违人愿。
    一个月之后,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我又一次做了相同的噩梦。
    五岁那年,每隔一个月,我都会做一场相同的噩梦。
    梦中疯子女人眼中闪过的红芒,狰狞凶恶的表情,叫喊我的伙伴们,突然出现的黑洞,耳边含糊的呓语,经常在我脑海里出现,或是在耳旁响起。
    这让我感到无比恐慌,我曾经和父母说过,他们只是置之一笑,安慰我说噩梦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等我长大以后,就会好了。
    他们并不知道,每次饱受噩梦惊吓之后,当我“灵魂归窍”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发现自己蜷缩在炕里,心跳急促,浑身是汗。我情愿接受“噩梦而已”这种说法,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一年间,我做了十二次相同的噩梦,从年初做到年尾。期间,我也尝试用“噩梦而已”来催眠自己。每当脑海中浮现出噩梦之中恐怖的画面,我总是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害怕,梦中的一切,全部是虚构的,根本威胁不到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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