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倾梦

117 多情却似总无情


长安郊外,骊山之上一辆马车往东疾驰,绛色帷幔,玉铃成串。一阵山风吹过,铃声脆响,马车却始终默然前行,在黄昏时分转入了一条山道,山道两侧遍是银杏。山道渐渐崎岖,马车速度也放缓下来,又转过两座山峰,绕过一条溪流,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竟是一处温泉水泽。水泽之畔建有一所楼阙,雕梁画栋,十分华美。
    马车在那楼宇前停下,车帘挑起,独孤伽罗快步走了下来。
    楼宇中已有人注意到马车的到来,门扉打开,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迎了出来。
    “七小姐。”那人恭敬道。
    独孤伽罗点了点头,没有应声,疾步走进楼内。
    那人也快步跟了进来,将大门重新紧闭。
    “我三哥现在何处?”独孤伽罗脚步未停,低低问道。
    “正在后面凉亭。”
    独孤伽罗加快脚步,向楼后走去。不一会,来到后园,只见一路碧水自后壁山崖上倾泻而下,落入潭中溅起水花无数。就在这潭水之上,有一座石亭,里面一人,白衣胜雪,乌发飘飞,面对山崖而立。
    独孤伽罗飞奔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那人的腰际,泪水打湿了那人的后背,“三哥……三哥……”
    凤血没有回头,只轻抚独孤伽罗的手背,笑道:“傻丫头,哭什么?”
    独孤伽罗没有说话,依旧呜咽,双手越发收紧了些。
    凤血轻声叹息,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挂在山前的飞瀑,听着水落深潭的鸣响。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独孤伽罗止住了哭泣,凄然道:“他都要你的命了,你还不知道跑么?难道非要赔上性命才算是忠臣?”
    凤血淡淡笑道:“跑?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跑。如今实在是跑累了,不想再跑。”
    “那好。我就陪三哥从此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一直到老,如何?”独孤伽罗将脸贴在凤血的背上喃喃道。
    凤血的眼睫垂了下来,“说什么傻话!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还这么孩子气。”
    独孤伽罗突然沉默了下来,宛若身周的空气都冷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道:“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小时候,家家会带着你我来此处游玩,阿爷偶尔也会一同前来。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们一家就呆在这里,再也不出去了,我不用去讨好家中的嫡母,你也不用再因我跟家中的兄弟打架,那该有多好。我们就在这里呆上一生一世……后来,我偷偷让人在此修了这座如月楼,这里成了我最秘密的乐园……”
    凤血微微蹙眉,“沉溺于过往对你并没什么好处,你要懂得抓住现在的幸福。”
    “我沉溺于过往没好处?你难道就没有沉溺于过往?若你没有,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你自己都做不到事情,又怎么拿来说我?”独孤伽罗哼了一声,慢慢说道。
    “我和你不一样,你还有孩子,有丈夫,有希望……”凤血的声音温柔,说这句话的时候调子很软,“而我……注定已经错过了幸福。”
    独孤伽罗的手松了下来,转过头去,改了话题,“那个叫王涣的月前已离开长安,他有句话让我带给三哥。只是陛下盯了杨府整整三个月,最近才将影卫撤走,害的我今日才能来看三哥。”
    “哦。”凤血似有似无的应了一声。
    “他说——此番脱困不易,希望你从此遨游天涯,莫再卷进这是非纷乱,也莫再前往齐国。”独孤伽罗说的很慢,一字一字。
    凤血睫毛颤动了一下,嘴角上勾,“知道了。”
    独孤伽罗笑了笑,浅笑里意味无穷,“这个王涣倒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竟能潜入禁宫,隐身在侧,完完全全地看完一场血腥异常的宫廷政变而始终引而不发。能在陛下眼皮底下将绝密传出,还知晓你我之间的关系,知道让我接应隐藏,又善掘地之术,能半日之内掘出五里地道,生生地从李穆□□队的箭弩之下将你从中转出。临了,还不忘留下两具焦尸瞒天过海,这一切一切足可见其心智。不知三哥与他是何关系,能让如此人物为你甘冒奇险?”
    “他是不会为你所用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凤血转过身来,说得很淡,很尖锐,不留余地。
    独孤伽罗冷冷的道:“我能有什么心思……”
    凤血看着他,过了良久叹了口气,“你的心很大……大的这山谷根本装不下。所以此处只能是你游园之地,而非你长居之所。”
    独孤伽罗一怔,别过头去,僵硬了好一阵子,才抬头道:“我有什么不对。我不会像父亲和你那般引颈就戮,若有人动我,我必殊死一搏。父亲说,君叫臣死臣不死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为不孝。这些古礼在我看来,却是废话!若君主贤明,自当为贤臣,尽心辅佐,而明君又怎会逼死贤臣。若君主混沌,欲陷忠良于死地,那便是天赐良机,怨不得人取而代之。”
    凤血一震,呆呆地看了她半响,终化为一抹浅笑,“我不能说你对,也不能说你错,你的路只有你自己斟酌。”
    独孤伽罗眉毛一扬,“三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斟酌的。对了,今日朝中还发生一件大事……”
    凤血依旧浅笑,不置一词。
    独孤伽罗眼角微挑,向前走了一步,贴近凤血面前,“齐国斛律一族因谋逆尽数被诛,陛下为此大赦全境,以示庆祝。”
    凤血眼角轻跳,仍是没有说话。
    独孤伽罗退开一步,饶有兴趣地看着凤血,慢慢的道:“如今陛下在齐国就只剩下一块心病了,那就是——兰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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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邺都。
    郑元正睡得昏昏沉沉,忽听得有人在低声说话。
    “主子这般情况已有几日了?”
    “已有两日。前日一早,丫鬟来伺候主子起身梳洗时,发现怎么也叫不醒主子。当时我等都三魂没了七魄,赶紧去找大夫,可接连来了几位,都不敢医治。无奈之下,我等去王府寻了小郡主过来。小郡主诊了脉什么也没说便大哭一场,但还是开了方子抓了药。这两日,吃的便是此药。我看主子的病,怕是不好……王大哥,你说主子会不会……”
    郑元废了很大的力气,终于缓缓睁开眼睑,身边两日见她醒来,均露出欣喜之色。闻音首先开口,“主子,你总算醒了。感觉可好些?可要喝点水?”
    郑元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闻音赶紧取来热水,王涣则将郑元扶坐起来。郑元喝了点水,润了一下嗓子,方才开口,“闻音,日后遇到此种情况千万不要慌张,该盯着的仍需盯着,该做的事也不能因我病了而搁置,懂吗?”
    闻音微微一怔,立刻躬身道:“诺。”
    郑元缓了一会儿,又继续道:“还有,你替我传话给他们,我的病情绝不可以外传,明白吗?”
    “诺。”闻音甚是恭敬。
    郑元满意地点头,“我的病我很清楚,若好尚能支撑一年,若不好……也至少还有三月光景,所以三月之内你们不必担心。”
    此言一出,屋内两人均变了颜色。王涣颤声道:“主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怎会……”
    郑元轻握王涣的手,浅浅笑道:“生与死都是生命的过程,并没什么可怕。况我是经过生死的人,就更没什么畏惧了。其实,我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人,这几年伤害过的人命,早已不计其数,我虽不愿死,但却真的该死,无可抱怨。我在一年之前就已知自己的病情,可是这里盯着我的眼睛太多,他们恨我也忌我。他们之所以不敢直接动手,是因为畏惧尔朱隐藏着的势力,畏惧我的谋略和手段。我一旦撒手,尔朱之势再无人可以调动,也无人可以主持大局与他们周旋,那时他们便会如饿虎般扑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你们这些在明处之人。我实在还需要些时间为大家一一铺陈,在做好之前,绝不可以让他们有所察觉而失去先机。”
    屋内一片寂静。良久以后,王涣才懂得发声:“主子不必为我等劳心。若真的有那一日,我等愿奉若惜小主为主,尽心护佑辅佐。”王涣说的极为平静,因为假如事情真的糟到这个地步,那唯一重要的就是今后该怎么办?他虽是伤心却并不糊涂,这一句说出来,眼中的泪也随之掉了下来。
    郑元摇头,微微地叹息,“不。首先若惜是我女儿,没有人比我这做娘的更了解她了。她虽然能干,却还没有能干到能与那些人相抗衡的地步。你们若奉她为主,让她总领一切,那不是爱她,而是害她。她无力扭转乾坤,也无心争胜天下,那等待她的只有被摧毁、被屠戮的命运。其次,你们纵然愿意奉她为主,但她毕竟姓高。高氏与尔朱本是不共戴天,我姓尔朱所以尚能制衡,她姓高怎能让那些旧势心服?震慑不住必会被其反噬,那时内忧外患,她岂不走入绝境?”
    “这……”王涣哑住。
    郑元抬起头,“最重要的是那丫头根本不想被这些束缚,她的心比我自由,她的路她自己会走。你们能帮我的就是万一将来她遭遇险境无力自救,望你们看在我的面上助她脱困。”
    王涣与闻音郑重跪下,“我等当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郑元叫过闻音,深吸一口气道:“闻音,十三煞中唯你最小却是最得我心的一个,只是忙于奔波各种大小事项,耽误你至今未寻得佳偶。如今,我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闻音哭道:“我本孤儿,四处漂泊,几乎饿死街头。若不是主子收留,又让我拜师学艺,我早已是孤魂野鬼,哪有今日?闻音一生只愿侍奉主子左右,再无他念。可惜主子……”说着,哽咽不止。稍作平静,他重新举头道:“主子但有吩咐,闻音万死不辞!”
    郑元微微一笑,“我可不要你万死!”略加犹豫,抬眉道:“我是想把若惜……托付给你。这丫头心思多变,凡事都有自己一套看法,只是……她或许不知,自己并没有她想象那般坚强。我怕她将来情路艰辛。如果……如果她真的受伤,请你为她疗伤,如何?你为人温和,做事仔细,性情却又极为坚毅,若她有你照顾,我当十分放心。”
    闻音怔住。
    郑元眉宇间尽是萧瑟,“当然,我这要求确实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我不会怪你。”
    闻音拜道:“郡主身份高贵,与属下有云泥之差,属下怎敢有此……”
    “非分之想?”郑元低声替他说了出来,然后低声笑了起来,“你是人,若惜也是人,你们没有区别。如果真要说到差别,我倒怕是那时若惜难以匹配上你。因为她若真的遭受情伤,以残败之身,怎能让你全心以待?”
    闻音反应敏捷,立刻接道:“郡主无论怎样,在我眼中始终是郡主,无有差别。若主子真的托付,闻音当竭尽所能,照顾好小郡主,决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郑元含泪浅笑,“谢谢你。”
    待闻音离开,郑元才缓缓对王涣道:“王大哥……我是不是个很自私的人?”
    王涣轻声叹息,“世上有多少人是一点都不自私的呢?主子已经很好了……”
    郑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的道:“你今日才返回……怕是你在周国那边做了不少事吧。”
    王涣一凛,急忙拜道:“属下该死,属下擅作主张。此番周国之行,我潜在皇廷之中,眼见凤楼主为宇文帝诛杀宇文护,之后宇文帝令他再行一事,却被其拒绝。我思讨着,此事怕与主子有关。谁知那宇文帝见他不愿再为其所用,竟起了杀心。那时凤楼主已身负重伤,若我不帮他,必难逃毒手。主子命我传信李穆,那信我与李穆是一同看的。主子言道,宇文帝在诛杀宇文护后便会授意凤楼主齐国之事,若其欣然领命,就让我等乘其被凤血剑反噬之际,布下天罗地网,将其诛杀。可主子却没有说他不答应我们又该怎么办。属下念他在突厥之时尚算尽心,所以才……”
    郑元嘴角勾出浅笑,“能回来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王涣呆了呆,看着郑元嘴角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似想到了什么,“数月来,我未曾归来复命,主子却未派人前来查问,莫非……莫非主子早就料到我会这么做。”
    郑元柔软的呵出一口气,唇角的弧度扬得非常细微,“大哥是个重情之人,这么做本就在情理之中。但大哥也是个守信之人,既答应了我会平安归来必定会小心从事,审时度势。此番宇文邕诛杀宇文护必用凤血来对付宇文护身边的隐卫,如此他必然会亲眼见到凤血剑的可怕。所以如果想要诛杀,当不会选择近战兵甲,而应是□□战队。周国的□□战队属李穆和尉迟炯手下的两只最好,但尉迟炯原先是宇文护的心腹,此时此刻应还不能委此重任,所以可用的只有李穆。若用李穆,你便有了三分机会。而凤血经历大战,必会被剑力反噬,当要寻个隐蔽之处运功调息,加之远攻无需对面相搏,但也就看不到对方的确切情况。这样你能成功的机会便有了七成。再加上凤血的底细本就是你查出的,自然知晓如何引用独孤家的势力为你们接应掩护,如此一来你已有了九成把握。到了这个地步,你自当付诸行动。”
    王涣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既然主子都已料到,为何不在信中言明?”
    郑元望屋梁望了很久,突然开口道:“因为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会有什么结果。我很害怕……”
    王涣一震,愣愣的看着郑元,像是从没见过她一样。
    这是郑元这一世第一次对人说出“我不知道”,第一次说出“我很害怕”。她很疲惫,疲惫的时候便很想将自己交付给别人,让别人替她想,替她谋划。但这种念头她不敢转,这种话她死也不会说。
    王涣的声音微微颤抖,“难道……这事还会有什么变数?”
    郑元闭上眼睛,“只要有人……就有变数。”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不着中气,“独孤伽罗不是宇文邕的对手,或者是还不想成为他的对手。”
    王涣心头一跳,喃喃道:“主子是说凤楼主……”
    郑元神色看起来很疲倦,却睁开了眼睛,“我并不担心宇文邕用他来杀我,我本将死之人,无可畏惧。而他来我这,对他而言只有两个结果,或者诛心,或者诛命。我只担心……我等不到他来,若是那样,无人是他的敌手,我的安排便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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