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倾梦

121 意烬凄凉裂柔肠


淮南,大岘。北齐大营。
    中军大帐内人头攒动,一应将领汇聚在此正商议与陈军的战事。
    高长恭吩咐校尉将地图挂了起来,用马鞭指道:“陈军虽称十万,兵力远胜于我,但他们跨江奔袭,粮路极长,而大岘多林木、少人家,不易补给。所以若能断其粮路,毁其粮草,陈军必定大乱。我们再趁势而攻,当可一举破敌,解历阳之危。这些日来,我领军查探,发现此处山丘错杂,山势大部坡缓谷宽,且林木纵横,易于设伏。他们粮草自东而来,欲要进入黄法氍大营,必经青龙山东南的白泥滩。我们就在青龙山设下伏兵,夺其粮草!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我等谨遵殿下军令!”
    高长恭含笑,朗声道:“好!那我们就……”
    话未说完,突然一名亲卫奔入大帐,“王!邺都来人!”
    高长恭闻言稍稍蹙眉,“何人?”
    亲卫跪禀,“他们携王府令牌,自称是罗荣、罗铭,有要事求见。”
    高长恭心头一跳,想到自己这两日总是心神不宁,不觉手指微微一抖,沉下声音,“让他们进来。”
    众将面面相觑,想到往日邺都来人若恰逢众将议事,这兰陵王都让他们先在前营稍后,为何此次竟直接让他们进来?这来的到底是何人?
    不大会工夫,只见罗荣兄弟步进帐中,跪拜在地,均是一身麻衣素服。
    高长恭脸色瞬间惨白,浑身冰凉,抖着手指向罗荣,颤声道:“你们……这是……为谁戴孝?”
    罗荣抬起头,眼眶通红,“殿下!王……王妃……薨了!”话未说完,眼泪已落了下来。而身边的罗铭俯在地上已泣不成声。
    大帐中的空气瞬间凝固,静的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显得异常响亮。
    众人望向高长恭,而他,却已石化,苍白若鬼。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他喉头微微涌动了一下,唇角蠕动了一下,“你……再说一遍!”声音飘渺的如同一缕幽魂。
    罗荣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王妃……薨了!”
    话音未落,高长恭突然“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而后直直的向后倒了下去。
    “王!”众将大惊,一拥上前。已有将官将高长恭抱托起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呼喊的呼喊,一团忙乱。
    只有罗氏兄弟依旧跪在原处,垂泪无语。
    众将忙了半响,高长恭却不见转醒,面色苍白无血,浑身冰冷,鲜血尚不时从嘴角溢出,煞是可怖。急得一干将领浑身冒汗,无计可施。
    不知谁突然反应过来,呼喊帐门前已吓傻了的亲卫,“还愣着作甚?还不快传医官!”
    那亲卫跳了起来,转身飞奔而去。片刻功夫,就见医官已被那亲卫拖着跑了过来。
    众人见了,忙让开一条通道让那医官上前诊治。
    那医官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看了一眼,颤声道:“各位将军,能否先将王移至榻上放平?”
    部将尉破胡骂道:“你不快施救,啰利啰唆什么?”说着,一掌就向医官面上打去。
    一边莫多娄敬显伸手挡住,“尉将军!医官说的有理。”随即抬头道:“你们还不让开!”俯身将长恭抱了起来,向后账疾步走去。
    一应众人赶紧跟上。
    将长恭放置在榻上,医官赶紧伸手搭脉。
    “怎样?”部将长孙洪略着急的问道。
    医官微微蹙眉,“痛之甚极,以致肺气抑郁、经脉不通、血不归心。”
    尉破胡一把揪住医官,“别跟老子说这些文邹邹听不懂的话!总之你给老子听了,医不好王,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医官浑身战栗,“下官可以为王止血通经,但这心病实在非下官能力之内啊!”
    尉破胡大怒,作势要斩那医官,却被长孙洪略拦住,“尉将军!医官无错!况王还需要诊治呢。”
    尉破胡怒势不减,正在拉扯间,忽听莫多娄敬显朗声道:“诸位听我一言!”
    诸人皆知莫多娄敬显一向颇受长恭器重,此番出兵被委以重任独领重甲骑兵。他本在秦郡与吴明彻对峙,只为协调战事今早才匆匆赶来参加议事,所以他一出声,众人均安静下来。
    莫多娄敬显沉声道:“王突发急症,非战事之福,此时重大,绝不能走漏半点消息……”
    众人心里暗暗发沉,拱手称“是。”
    莫多娄敬显回望一眼长恭道:“况王的病症也非尔等着急便可以痊愈的。诸位先请回营,各安其职,我与医官留下守护照料,若有变故再通知各位。不知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部将王琳蹙眉道:“使君督导秦郡战事,滞留此地若被吴明彻获悉当如何是好?”
    莫多娄敬显略一扬眉,“所以我想请你、尉破胡和长孙洪略三位将军立刻出发前往秦郡,替我执行军事。”
    “这……”三人一听,均有些犹豫。
    长孙洪略迟疑道:“无王将令,擅自换将调兵,若王怪罪怎么办?”
    莫多娄敬显凛然道:“待王苏醒,我自与他交待。若有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那三人相互望了望,拱手领命。
    莫多娄敬显又言道:“你等记住,吴明彻绝非等闲,其部将萧摩诃更是悍将。就连殿下也曾言,纵是自己亲自与之相较,百招之内,也无必胜把握。前番他们虽败一阵,但实力尚存,你等必须加倍小心,决不可轻言战事。一切等殿下醒后再做定夺。”
    三人拱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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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周,长安。
    宇文邕一脚跨进乾安殿,面如寒冰。“你穿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后没死,朕也没死,皇宫大内怎容你一身素白!”几乎咬牙切齿,对着李蛾姿咆哮。
    李蛾姿放下经书,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转身回望,“陛下这是明知故问。若陛下看不过眼,就赐蛾姿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就是。”
    “你——”宇文邕气的发抖,“别以为朕不会杀你!”
    李蛾姿嘴角浮起一丝蔑笑,“陛下何人?天下哪有陛下不会杀的人?蛾姿从不敢作此妄想。”
    “噌”的一声,宇文邕拔出宝剑,架在李蛾姿的颈上。李蛾姿淡淡一笑,闭上双眼,却没有等来宇文邕的一剑,而是听到殿内“呯砰”的乱响。睁开眼睛,只见宇文邕已将殿内的器物砍到大半,宫娥、宦官皆伏在地上噤若寒蝉。
    过了好一会儿,宇文邕终于停下,对着那些吓坏了的宫娥、宦官吼道:“滚!”
    那些人如蒙大赦,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宇文邕坐在木椅之上胸膛起伏不定。过了半响,才缓缓抬眼,“你们都认为朕是错的,都认为朕心狠手辣,对不对?”
    李蛾姿神情淡漠,“自相识以来,我主子助过先皇,也助过你,她若能再狠毒半分,哪会有今天。如今我主子终于被你杀了,你要除去兰陵王已无障碍,北齐三将一死,陛下一统当再无障碍。我应恭喜陛下才是。”
    宇文邕猛然站起,咬牙道:“你以为这样的结局朕就好受?你怎么不想想这条相争之路本就是你主子自己选的!”宇文邕的目光渐渐放远,“当年宇文护杀了朕的三哥,推大哥登上皇位,朕就知道要想除这奸佞,绝非易事。所以朕装疯卖傻,终日混于市井。一方面掩其锋芒,另一方面便是为大哥找寻可以和宇文护侍卫相匹敌的江湖势力。机缘巧合,偶然间让朕获悉幻楼之事,于是暗中巧做安排,制造机会让朕和皇兄与之在桃林相遇。那时朕想,以皇兄的气度定能将他们收为己用,而事实也正如朕所预料。可惜……”
    宇文邕颓然坐回椅中,“她因兰陵王而选择了北齐,而皇兄也因皇嫂报仇心切,而失去了与宇文护相较的一切先机。一切的一切,都脱离了朕的初衷。朕无法再做一个闲散王子,只能踏上一条不归的血路……是你主子先选择背弃了朕,先选择与朕为敌,为什么到头来所有的错却都是朕的?”
    李蛾姿红了眼睛,“她选择与你为敌,可她何曾害过你?何曾害过你!”
    宇文邕抬眼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李蛾姿,“她不害朕,是因为虽然为敌,但天下间也只有她是最懂朕的。所以她可与朕斗心、斗智,却并不怨朕、恨朕。她的心很小,只装的下身边的亲近之人,装不了天下,所以纵然是错,她也会因这些人而一路错下去。但她头脑毕竟清明,知晓只要天下还在纷乱,只要山河没有归于一统,那天下间就没人可以安然而度。这昏乱的世界,我等身受其害还不够吗,难道还要让子孙后世继续在这乱世中挣扎?而人一生短短数十寒暑,朕要想在此生就完成一统河山之事谈何容易。不用雷霆手段,不行诡诈之计,如何能争得过岁月,争得过天?朕半生隐忍,一路搏杀,不是无情,而是无奈。有生之年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为了造家国一场盛世,朕失去了亲情、友情,还有……爱情。你当朕的心……就不痛吗?她与朕为敌多年却不害朕,是因为她懂,而你与朕十余载夫妻,却是不懂……”
    李蛾姿倒退两步,浑身发抖。
    宇文邕一口气说了出来,神情异常疲惫,不想再与李蛾姿多言,缓缓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吧!日后不要踏出这乾安殿就是。”
    眼见宇文邕就要踏出殿门,李蛾姿冲了过去,一把将他从后面抱住。“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活的这么血腥?这么伤心?”
    宇文邕微微一震,眼眶微湿。这是十年来李蛾姿第一次主动抱住自己。他将手拂在李蛾姿的手上,含着泪道:“只有我们把心都伤完了,血都流尽了,让天下安定了,我们的孩子才可以舒心、开心。”
    李蛾姿没有再说话,只是伏在宇文邕的背上不住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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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高长恭悠悠转醒已是五日之后了。
    “王!王!”耳边飘荡着急促的声音,尚有些模糊的眼前闪动着一张焦灼的脸。随着神智的清醒,那如潮的思绪向自己滚滚涌来,压的自己无法喘息。高长恭又闭了闭眼,强自压下胸口涌起的一股腥甜,平息了一会儿气息,才复睁开眼睛。
    高长恭环视了一下四周,缓缓问道:“我晕了多久?罗氏兄弟呢?”
    莫多娄敬显含泪道:“殿下已昏睡五天了。罗氏兄弟末将安排在偏帐。王若要见,我让人将他们唤来。”
    高长恭一顿,“五天?”猛然抓住了莫多娄敬显的手臂,“那你怎会还在此地?秦郡现在何人指挥?”
    莫多娄敬显赶忙道:“殿下突然发病,我实在放心不下,故留下照看。秦郡那边,我已让尉破胡、王琳和长孙洪略一同前去,又责令他们坚守不出,等候王的将令,应当无碍。”
    高长恭面色发沉,“你速传令,命王琳统领秦郡战事,其余人等受其节制。”
    莫多娄敬显微微一愣,“王,王琳乃降将,设为主帅怕有不妥。诸将未必肯服啊!”
    高长恭缓缓叹息,“尉破胡刚愎自用,长孙洪略又过于直率,抵挡不了吴明彻。唯有王琳,善于谋略,与吴明彻相较,才可能有胜算。你还需传令下去,敌军兵锋正锐,不可与之力拼,只能蓄势以待,作持久打算,方能退敌。”
    莫多娄敬显呐呐道:“可日前殿下不还要奇袭陈军粮草,速战速决吗?”
    高长恭幽幽道:“时机已失。每二十日陈军会运抵一批粮草,这批粮草应于昨日已到,下一批要在十九日之后了。而陈军等不了那么久,这十九日内他们必定寻机一战。”
    莫多娄敬显白着脸道:“有王在此,纵是一战,有何畏惧?”
    高长恭目光哀戚,软软地呵出一口气,“本王再也领不了兵了……”
    莫多娄敬显愕然,“王?”
    高长恭轻轻摆手,“你先将罗氏兄弟传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莫多娄敬显双拳紧握,垂首道:“诺。”
    半炷香后,罗氏兄弟步进后账,莫多娄敬显遂将高长恭半扶了起来。
    高长恭看着他们,换了几口气,才哑声道:“元儿……是何日去的?临终可有……什么话交代?”
    罗氏兄弟看了莫多娄敬显一眼,又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略有犹豫。
    “他是我心腹之人,你们尽管说来。”高长恭缓缓言道。
    罗荣吸了下鼻子,一撂袍襟,跪了下来,“主子是在本月初二黎明时去的。她临终交代将她和她的随身之物尽数立即焚毁……”
    听到此处,高长恭突然“哇”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榻上、褥上到处都是。莫多娄敬显大惊,立刻大喊亲卫,要传医官。高长恭却摇头道:“本王无碍,不用传了。即便传了,他也治不好本王。”接着抬眼望着罗荣,神情近乎绝望,“你是说……她让你们把她……给焚了?”
    罗荣颔首,“是。主子所用所有物件都焚了,不仅焚了,还令我们将其撒入漳水之中,不留分毫。只有一物,主子说这本是殿下之物,是主子硬要来的,如今让小的代为还与殿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古玉镯,起身上前交到长恭手中。
    高长恭面色灰白,死死盯着那枚玉镯,一滴泪水从镯中穿过,“除此之外,你竟什么念想都不留给我……元儿,你……好狠的心!”
    罗铭上前一步,咬牙道:“我主子狠心?那是因为她伤透了心!不然也不会……”
    “阿铭!”话未说完,被罗荣喝住。罗铭不再言语,恨恨地将头转向一边。罗荣接着道:“我主子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与王无关。”
    高长恭手抖得厉害,颤颤地将那玉镯收入怀中,闭目静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先回邺都,让你主子近身之人暂且先入王府。你们主子被多方忌惮,却不敢动手,如今她一走,怕那些虎视之人会以你们泄恨。你们暂且避入王府,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还不会动到我的头上,待我回邺都,为你等再做安排。”
    罗氏兄弟微微一愣。罗铭接过话来,“殿下不必费心了。我等后路主子早已做了安排。如今我们的人大都已撤离邺城,即使是未走的也由明转暗。至于兄长与我,当会前往幽州与支雄、勒拜,还有燕云十八骑他们会合,漂泊于漠北之地。”
    高长恭缓缓的一笑,笑的有些凄楚,有些怅然,“我该想到的……”随即摆了摆手,“你们去吧,今日一别当成永诀,本王实无什么可送之物,只有‘珍重’二字。”
    罗氏兄弟壶望一眼,齐齐跪下,拜了一拜,转身步出大帐。
    过了好一会儿,高长恭缓缓开口,“替我上表,告病回京,请陛下换将。”
    莫多娄敬显大吃一惊,“殿下!”
    高长恭神情飘渺,淡淡道:“我如今心神已乱,再也无法对战局凝神而断。而陈军密探不可能无所耳闻,在此为将不如不在。”
    莫多娄敬显眼眶微红,“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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