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第34章


  他对面三个女人都是一怔,阮春临率先愠道:“提他做什么,败兴!”顾沁文眼珠骨碌碌一转,击掌同时口没遮拦一番:“对了,我怎么忘了这一茬,下次短命鬼再惹我,我就买个小人回来,把他生辰八字刻上去钉!”
  邱若蘅恍惚了一瞬,低声问顾锦书:“相公的生辰,是哪一天?”
  顾锦书道:“就在这个月,十八。”他又很兴奋地问阮春临,“太奶奶,我听学广说,二十要行冠礼,是不是很热闹?好不好玩啊?”
  邱若蘅的思绪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对了,二十岁,这对顾凌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天,及冠,取字。正式成人。
  阮春临重重哼道:“有什么好玩的。”她想了想,露出头疼的表情,又叹道:“就算帮他筹备得妥妥当当,他也未必然领情,说不定连面都不露,我这把年纪了,何必苦操心,自讨没趣!要办,你们办!我不管了!”
  顾锦书“哦”一声,兴高采烈地同邱若蘅商量,而顾沁文因为有热闹可凑,自然不会反对,至于现场是帮忙还是帮倒忙,那真的就要看三小姐心情了。
  这些事情,远在工房里的顾凌章全然不觉。
  他反反复复研究着图样,改了又改,其间给朱冠亭看过几次,大约第三次朱冠亭就已经挑不出毛病了,他却还不满意,嫌哪里不够细致似的,又改了几稿,朱冠亭笑道:“我这算是找对人了。”天子性情顽劣,不喜寻常事物,屏风若是合他眼缘,一步登天亦非不能。朱冠亭只当顾凌章醉心仕途,觉得很正常,所以除了时不时催问一下进度之外,一切由他。
  顾凌章在琴棋书画方面的天赋,全然承自母亲冯小屏,有过之无不及。他也不喜教条桎梏,不论作诗作画,填词造曲,总是另辟蹊径,自成一格。可惜,扬州的文人圈子唾弃他攀附权贵,商贾圈又将他归为朝廷的爪牙,敬而远之;至于官场,朱冠亭思忖片刻,觉得顾凌章若是真的卯足了心思混,所得绝非仅此而已。他承认有点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他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明明有才情,亦有手段,却在哪里都是个不容于世的异类。
  夜渐深了,工匠们都已经歇下,顾凌章聚精会神描着隔层上的镂花,烛豆轻跳,笔头长长的影子在纸上晃颤,他停下来,等它们重归安静,才又揉了揉手腕,续上方才那一笔断处。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时,他终于觉得乏了,手背按在唇上想打呵欠,却吸气过深,喉咙刺痒,一阵猛咳,他担心喷到图纸上,忙用袖子掩住,搁笔转过身去,倒了一杯茶,先润一润嗓,待不适感消除些许后,再一气灌下。而后就手持杯子,顺势发呆。
  窗子叩叩响了两声,顾凌章狐疑地投去一瞥,估计是风大,没当回事,他把茶杯放回盘中,那叩叩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换成了门,同时,顾锦书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
  “大哥,你这是刚起身,还是没歇呢?”
  顾锦书习惯了顾凌章的冷漠不理,自顾自走到桌前,看一眼那比拳谱繁复出千万倍的图纸,眼睛都瞪圆了:“天!这都是大哥你画的?光用看的就要我命了!”
  “别碰。出去。”顾凌章道。
  “嗯,我不碰。我早上刚练完功所以顺道来看看,很快就走啦!”顾锦书说着拖一个凳子在顾凌章跟前坐下,完全没有马上走的迹象,“大哥啊,你都快一个月没挨家了!后天你满二十岁,好像要行什么礼才对,你今天会回去的吧?”
  顾凌章微微一怔,后天?自打娘亲去世,他就再没做过生辰,唯一有概念的,就是二十岁,因为孔良在他幼时说过,以他的身体恐怕很难活到及冠,顾凌章记住了这句话,这一年相当于他的鬼门关,想不到竟然就在后天……可是继续一想,什么狗屁大夫,胡说八道,他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顾凌章随意瞥一眼衣袖,看见星星点点的几片斑纹,在衣料上有些突兀,他转了转袖口,一片深色血渍跃入眼帘,他木然看了会儿,突然一震。
  “大哥,你是现在跟我一起回去呢,还是晚点我再来接你呢?”
  顾锦书没太注意到对面顾凌章的脸色变化,仍在那里兀自说着。
  “走!”顾凌章打断他,厉声说,“马上给我走!”
  “啊?啊!”顾锦书站起来,没等他迈步,顾凌章扭头拼命咳起来,扑到水盆边上,拽下架子上的绢布浸在水里,然后淅沥沥地捞起来捂在口鼻上,咳嗽声被闷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口中清楚地感觉到了某种粘腻腥稠的液体,顾锦书叫道:“哎呀!孔大夫说过,不要让你受凉的!这里这么湿冷,早知道,我就不应该让你留下过夜嘛!”说着,把刚随手关好的门又打开来,过来扶起顾凌章,道:“大哥,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找孔大夫!等等,这、这是什么?”
  他一把抓住还未浸入盆内的绢布,硬是从顾凌章手中抢过来细看,“哇!有血!大哥,你这次真是熬得太狠,不得了了,我还是马上去找孔大夫吧,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顾锦书嗖的一声就跑了,顾凌章勉强歪坐进椅子,看着晃动的水面,一股深深的恐惧自心底破土翻涌上来。
  他是真的就要死了?就要去另一边和娘亲重逢了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刀山火海,不见天日?他觉得怕。茫然四顾,这儿没什么好,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还让他留恋,他想,应该是不甘,在屏风完成之前,在亲眼看到顾家分崩离析之前,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顾锦书拽着衣衫谈不上整齐的孔良,跌跌撞撞冲进了工房。
  孔良一看顾凌章的气色,就叹了口气,顾锦书睁圆眼睛,孔良忙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来好好瞧瞧。”
  顾锦书等在一旁,顾凌章赶他出去,他不干,孔良将二人打量一番,和颜悦色道:“锦书,你跑得快,劳你去医馆里将我书架上第一排第七本医书取来吧。”
  顾凌章一听就知道是个借口,支开了顾锦书,他朝孔良淡淡道:“我果然只能活到二十岁?”
  孔良手指按在他脉上,眼睛却盯着他的脸,看得仔细专注,良久,孔良道:“你娘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这样看不开,不知该有多伤心!”
  “我看不开?”顾凌章猛一抬眼,心绪浮动,又想大咳,好容易强自压下,他哑声说,“罢了,孔大夫,我不想再听你那套说辞,我清楚你不会告诉我真相,你也不必说了,我早已不需要知道。当然,我想怎么做,你也少管。”
  孔良摇摇头,顾凌章又问:“请你直言,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安排自己的事?”
  孔良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你若是肯听我的,放下那些俗事,放宽心态,活到你太奶奶这个年纪也不是不可能!可你若是一意孤行,总跟自己过不去,觉得所有人都与你为敌,那么随时随地,都可能是你的死期末路。更甚之,现在的你,和死去的人有什么区别?”
  一番话说得顾凌章愣了愣,突地轻笑道:“说得对,这么多年,我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他目光陡然转厉,瞬即又恢复平静,轻声自言自语,“顾凌章早就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个皮囊,又有什么紧要。”
  ×××
  九月十八这天,邱若蘅起了个大早,把昨夜缝好的长袍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她选的是天青色的匹缎,感觉很衬顾凌章,领口用银白色的线绣着小小一排头脚相连的“寿”字,中间用蝙蝠隔开,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希望她那个眉眼淡淡、看着总是有些忧郁的丈夫,能多福多寿。
  此外,就没有什么装饰了,她觉得顾凌章也不会喜欢太过花哨的衣裳,不过在前襟夹料的反面,她鬼使神差地绣了几句诗经,就是那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绣完,她突然倍感羞愧,自己已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根本不配寄怀这样美好的诗句,只能自我安慰,也许他看不见,甚至都不会穿,直接拿起来喂了炉火。
  邱若蘅夹起炭块装进铁斗,细心地熨完袍子,又去厨房准备寿筵。她发现家里的厨子好像完全不了解顾凌章的口味,他是喜欢咸淡,还是嗜甜嗜辛,没有人在意,而且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才一眨眼功夫就争得面红耳赤。
  “大少爷上次吃了几口我做的鱼!得多放姜丝!”
  “大少爷成天喝药,嘴里除了苦还有别的味儿吗?听我的,还是做甜些稳妥!”
  “吵个甚!每种味道各做几样不就得了!”
  “哎呀,我们做得再好,大少爷顶多吃一口,依我说还是照着老夫人的口味做吧!”
  “老夫人!你确定?老夫人看到大少爷,气都气饱了,还吃呢!照着二少爷的口味做吧!”
  “黄竹!你就是来跟我抬杠的!”
  “二位别吵了,老夫人和二少爷的口味有什么区别?二少爷,他挑吗!他什么不吃!何不照着三小姐的口味做呢?”
  邱若蘅无言以对,看见顾锦书双手叉腰,在厨房外面那一片空地上发呆,她走过去,未近身就听他长叹。
  “锦书,怎么了?你什么时候去接你大哥回来?”
  顾锦书摇摇头,继续愁容满面地看着邱若蘅。
  “前天清早我去工房那儿看大哥,他又病了啊!咳出了血,还不让我说给任何人知道。我偷听了几句孔大夫的话,他们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好怕啊,大嫂!我从没想过大哥会死,我是说,他就算身体不好,喝药就行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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