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第45章


一个穿着白色的女人,却能给人鲜艳欲滴的感觉,连邱若蘅自己,都常常为她惊艳不已。
  刚开始绣这幅像时,是寒冬将尽,等到像成之日,春天也快到了尾声。
  邱若蘅想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份惊喜送到顾凌章面前,要最大限度地让他高兴,然后视其深浅,着手化解他与老夫人的宿怨。她的计划是将屏风运到梅花谷的小屋去,等哪天顾凌章漫不经心推开那里的门——怎一番惊艳了得!
  邱若蘅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最好的方式,难点唯二:一,如何秘密运送这么大一扇屏风上山;二,如何从顾凌章那里得到小屋的钥匙?
  运送屏风的任务也许可以交给顾锦书,邱若蘅非常随意地提了一下,这小子激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胸脯保证包在他身上。
  至于钥匙,邱若蘅依稀记得模样,也记得它始终和其他几支串在一起,被顾凌章带在身上,除了沐浴睡觉,从不离身。
  她在孔良那里讨了药材,弄出一桶药浴,把顾凌章骗去泡足半个时辰,拿到了钥匙。但几把长得都差不多,她只好照着各打一副。
  顾锦书拣了个风清气朗上山的日子,扛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屏风,一蹦一跳往山腰里窜去,把邱若蘅和邱芷蕙两顶轿子远远甩在后面。邱若蘅一大早见到邱芷蕙,心说果然别指望顾锦书能守住秘密,不过好在她的防范对象只有顾凌章一个人,所以,知道就知道吧。
  邱芷蕙的心思比姐姐想的复杂一百倍。先前听说她那破姐夫捞着一个为皇帝制作寿屏的差事,她还摩拳擦掌,觉得十指春风大有用武之地,咸鱼翻身在即,做好了万全准备等他来请,哪知破姐夫狗眼看人低,嫌她们不够资格,邱芷蕙一口怨气怀恨在心,再加上顾锦书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找死,兴冲冲告诉她,“可不得了啦,大嫂为大哥的生母绣了一幅像,绣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
  当时邱芷蕙在顾锦书身上发泄着淫威,突然茅塞顿开。顾凌章之所以不肯起用她们邱家姐妹,一定是不清楚十指春风的实力,有姐姐这幅仕女绣屏,管叫他悔之莫及!
  这么一想,顾凌章在看到绣像时可能会产生的反应,就极大地引起了邱二小姐的关注。
  在木屋前,邱若蘅试了三次,终于发现正确的钥匙,开锁进入,木屋有三间,其中一间显然是书房用途,三人一番合计,决定就将屏风支在书房一隅。这活用不着两位小姐出场,顾锦书一人干得热火朝天,邱芷蕙从旁指手画脚,邱若蘅闲着无聊,拿起书架上几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拍打,想趁天气好,晒一晒这些久不见天日的书籍。
  啪啪几下,一个油纸包掉了出来,巴掌见方,用搓得极为细致的麻绳拴住,邱若蘅随手打开,这是一张相当巨大的宣纸,展开后,一张书桌根本不够放下,邱若蘅扫了几眼,发现是屏风设计图纸,她自小绣屏也十分擅长,兴致便上来了,看得津津有味。
  屏风从洪武皇帝得天下开始,述诉大明开国一百多年以来的风雨,邱若蘅想,这应该就是今年要献给皇帝大寿的寿屏了,果然妙不可言。敢问当世能有几人,能将漫长的历史妙趣横生地尽数融于这十二扇围屏之中?邱若蘅细品细看,简直对顾凌章佩服得五体投地。
  邱芷蕙和顾锦书也围了过来,啧啧称奇。那夸赞声听在邱若蘅耳中,就犹如夸奖自己一般,她意犹未尽,将纸竖起,按照顾凌章的设计思路,圈成一个圈,迎着光摆在案桌上,像琉璃灯罩那样,然后便手托下巴,面带微笑,看得出神。
  邱芷蕙见姐姐如此痴迷,不禁心生妒意,故意摇头大声叹气。顾锦书看着看着,忽然指住一处,笑道:“嘿,我看到了两个太阳!”
  邱芷蕙不假思索打击他道:“两个就两个,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姑奶奶高兴,想画几个画几个!”
  邱若蘅道:“是呢,我也看到了两个……”在她面前首屏和尾屏有所交叠,偏偏两扇上面都有太阳,而且位置还一上一下,完全错开,顾凌章如此精妙的设计,怎会出现这种错误?邱若蘅开玩笑道:“稍后一定得提醒他注意改正,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顿住,面露疑色,靠近地面的那个太阳,显然是快要落山了,可是画上景色,却是欣欣向荣,宛如初升,她不自觉就想到一个词儿,回光返照,回光反照……反照……当今圣上,可不就是叫做朱厚照么?
  邱若蘅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不敢细想。
  可她又不禁存了这份质疑的心思,再把图纸仔细查了一遍。天无二日,可是当今圣上名字中,厚照二字,本就暗含了两个日,图纸特意挑出这一点,似乎暗示他在位期间,注定有双日凌空,加上此屏又系宁王所献,回光反照,宁王要反?!
  邱若蘅冷汗涔涔,湿透后背。
  相公就算不是宁王一脉的人,至少也有攀交关系,他在画中处处暗示宁王要反,江山易主是怎么回事?连她一个普通的妇人都能发觉,皇帝身边能人甚众,会看不出?届时龙颜大怒,怪罪下来,宁王岂会放过监造寿屏的顾家。
  邱若蘅定了定神,没敢说出自己的想法,顾锦书和邱芷蕙看出她变了脸色,追问不停,她只好用身体不适一语带过。
  眼下已过端午,乌金楠寿屏不日便会运往京城。
  顾凌章点起灯,书房一角笼罩在黄玉一样柔和的光线中,他轻轻打开一只雕花漆匣,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只白釉胭脂盒,盒盖上细细勾描着一个女人的侧脸,在眼角有块胭脂一样妃红色的印记,于一片恬淡水墨黑白中跳脱出来,鲜艳夺目。
  里面的胭脂,则是他亲自调配的方子,着人蒸制出来,抬起盒盖,一股淡淡的、却久散不去的花香盈满鼻腔;色泽更是纯净醉人的朱红,与邱若蘅的白肤极为相称。
  他托在掌心,看了许久,终于放在一边,取过空白的纸来,提笔写下“休书”二字。
  扬州人氏顾凌章,得妻邱若蘅,妇德甚笃。日夜持家,邻里谦睦。
  至于理由,他想了一会儿,以自己缠绵病榻久无所出一语带过。
  最后在左下角端端正正写明:
  情愿立此休书,任凭改嫁,永无争执。
  恐后无凭,文约为照。
  立书人,顾凌章。
  字迹干透,他折起来,插入信封,和胭脂盒一起,放进雕花漆匣里。
  落锁那一刻,顾凌章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只有这样,邱若蘅才不会被他牵连进来。
  这时窗外一阵簌簌,有别于风吹竹叶的动静,他凝神细听,然后不自觉地推门寻去。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月下一个黑影,在仓库外面摸索着什么。
  顾凌章看了一会儿,慢慢辨认出那道影子,竟是他的妻子邱若蘅。
  他虽然诧异,却也觉得以邱若蘅的能力,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故而没有叫醒工匠,或是发出声响,安安静静看她用钥匙打开了锁,潜入放置乌金楠寿屏的仓库。
  邱若蘅点上灯,费力揭去罩布,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些疑点,她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集,时不时滑下,弄得奇痒难当,她正想擦拭,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你在做什么?!”
  邱若蘅惊吓之余,烛台险些凑到屏风上去,堪堪稳住,顾凌章便冲过来一把夺下,怒道:“小心些!碰坏了你担待得起吗!”
  邱若蘅抓住他的衣袖,颤声问:“相公,你这屏风上画的,双日凌空,回光反照,可是谋反之意?”
  顾凌章猛然一震,抽出手腕冷冷道:“别胡说!”他狐疑地扫了邱若蘅一眼,反问,“你怎么会在这?刚才那些画是谁告诉你的?”一股杀意突然涌上心头,不住翻腾。
  邱若蘅打了个寒战:“是我,我看到了图纸……”
  顾凌章充耳不闻,咄咄紧逼,他的手甚至来到了邱若蘅脖颈处:“是谁教你说的?还有谁发现?”
  “是我自己发现的!”邱若蘅大叫,“我没有告诉别人,一个人也没说!”
  顾凌章一愣,气势有所缓滞,窗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路过……他紧忙抬手捂住邱若蘅的嘴,喝令道:“别出声。”
  “相公,这幅屏风是以宁王名义进献,一定会有很多人看到,只要被一个发现,顾家将有灭顶之灾啊!”
  顾凌章神情漠然,若有所思,看得邱若蘅惶惑不解,他忽地朝她淡淡一笑,轻声细语说:“你想多了,这屏风的图样朱大人和宁王都看过,还有三百造屏工匠,前后历时将近一年,他们都不觉得,难道因为你一句生拉硬拽的怀疑,就废掉大家心血?”
  “宁王和朱大人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工匠们不明所以,因为他们只能管中窥豹,就像我们绣坊,遇到大型组屏,各人分得的活计不同,于是负责统筹全局的人至关重要——这个人,不就是相公你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多心,可你能保证金殿之上,众臣之中不会出现一个我这样多心的人吗?”
  顾凌章不以为意道:“那你想怎样?销毁它?来不及了!明天寿屏就会装船北上。”
  “这不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邱若蘅说着,一个念头闪过,她慢慢地,惊疑地望向顾凌章:“你是想毁了顾家?”
  事已至此,顾凌章不欲遮掩,扬了扬嘴角,反问:“是又如何。”
  “你就这么恨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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