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第46章


他们并没有对不起你!你所认定的事,其实别有隐情!难道你从没想过,害死你娘的如果真是老夫人,她用得着把你养在身边,日日提醒自己犯下的罪行吗?”
  顾凌章阴恻道:“因为我是顾家的长子,若放任不管在街上流浪,于顾家名声有损,就这么简单!”
  “明明是你被你自己蒙蔽住了犹不自知!”
  邱若蘅不欲多说,抓起烛台凑到屏风上面,顾凌章一怔,迅速来夺,邱若蘅被他推开一边,又拔下发簪,扑在屏风上疯狂用力地猛戳。
  顾凌章怒极,扬手挥去一掌,也不知击中了邱若蘅哪里,只听她噗通一声跌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他呆了一呆,再也顾不上屏风,俯身抱起邱若蘅,一边轻晃一边唤她:“若蘅……若蘅?”
  邱若蘅软软塌塌毫无动静,顾凌章急了,把手探到她鼻前,仍有呼吸,他背起她跌跌撞撞往外冲去,脑中一片空白。
  惠济斋的门在半夜被拍得山响。
  孔良衣服都来不及穿好,门才拉开一条缝,顾凌章就和背上的邱若蘅一起跌向地面,孔良要去扶他,他挥手大叫:“先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语气和大半年前如出一辙,孔良甚至有种是不是回到了当时的错觉。
  他将邱若蘅扶到床上,这时邱若蘅已悠悠转醒,她方才脑后钝痛,眼前一黑,突然地人事不省,这会儿除了有些晕,神智恢复不少,孔良见没有大碍,在她额头抹了些凉油就去把顾凌章也扶了进来,他此时汗出如浆,整个人甚至发木。
  “相公,屏风不能装船,否则顾家……在劫难逃,若蘅求你,你娘的死不关老夫人的事,她确实是烧炭自尽的。”
  邱若蘅撑着床沿坐起,抓紧顾凌章的手臂,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当年的情形,听得他面色惨白,时而凶狠瞪她,时而又惶惑发怔,他狠狠甩开邱若蘅,厉声道:“这不过是你编出来骗我毁屏的借口罢了!”
  邱若蘅正要分辩,一个声音在门边响起:“这不是借口!”
  说话的人却是孔良,他重复了一遍:“这是事实,不是借口,当年教你娘医理的人就是我,我没想到她会用来毒害顾老爷。”
  顾凌章愣了许久,突然起身冲向门口,孔良想要拦他,不料他力气在那一瞬间大得出奇,孔良硬生生被推到墙角,等到挣扎起来,他早已消失在门口,而外面街道上也不见半个人影。
  邱若蘅一刻也不敢耽误,忍着天旋地转赶回顾家,叫醒顾锦书和两个家仆,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到工坊仓库里,把屏风彻底破坏。
  顾锦书莫名其妙,直到邱若蘅直白地告诉他,说,此屏不毁,顾家将有抄家灭门之祸,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信了,三拳两脚把屏风打得散架,可怜这举世难求的千年乌金,在顾锦书面前转眼成了一堆柴禾。
  所有宿在房内的工匠被接连惊起,看到这场面,恼愤非常,争先上前理论,顾锦书的声音完全被他们盖了过去,而且他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安抚这些辛苦了近一年的工匠们,只能一边赔罪,一边求援地看着邱若蘅,邱若蘅有口难言,最终两人无计可施,只能仗着顾锦书的一身武艺,离开工坊。他们前脚刚回到顾家,工匠们后脚就跟了过来,几百人举着火把,把最大的一间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和家里护院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阮春临怒道:“顾凌章死哪去了!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不管,你们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他找出来!”
  顾锦书道:“大哥不在工坊,我们才从那里回来的。”
  顾沁文插嘴:“会不会又去了什么扬花尘?”
  邱若蘅低声道:“他应该是在梅花谷。”她站起身,说:“我去找他。”
  顾锦书下意识接道:“那我也去。”
  阮春临迟疑片刻,挥了挥杖,简短叮咛:“路上小心!”
  ×××
  顾凌章背靠墓碑,席地而坐。四周静得出奇,没有蟋蟀叫,也没有风声。他后脑抵在冰凉的石板上,感受着那凹下去的部分,那是母亲的名字。
  十四年,不短不长。每当他看到顾家老少一团融融,难免想起躺在荒山野岭里的母亲;逢年过节,锦书兄妹在祠堂里为父母上香祭拜,他又会想起化作了孤坟的母亲。他总觉得,十四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他的魂留在了梅花谷里。现在这个身体,不过是受报复执念驱使的躯壳。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只要大仇得报,他可以走得没有一点留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朦胧的灯光漏过竹林,从小路上传来,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极为突兀。“大嫂小心,这里有道坎。”
  眼下邱若蘅根本无暇在意这个,他们辛苦爬上山,却发现顾凌章不在屋内,而且也没有回来过的迹象。她情急之下抓住顾锦书,问他顾凌章平常还喜欢去哪里,顾锦书回忆半天,疑惑不定地报出个地方:“保障湖?”
  邱若蘅别无他法可想,只好说:“那我们去保障湖找找看。”
  二人又马不停蹄赶着下山,匆促之间,竟然忘记查看不远处的墓冢。
  他们走后不久,又过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渐放亮,顾凌章摇摇晃晃起身,犹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木屋,推开屋门,目光不经意滑过书房门口。
  书房里放着一扇等人高的座屏,屏上,曾经的第一名妓活色生香,醉于花荫之中。看得顾凌章愣住了。
  他以为这是梦境,试着抬手,去触碰那薄如蝉翼的素绢上的、她的肌肤,指尖传来仿佛融化一般的感觉;她那双含了泪、又带着笑意的眼睛,穿透了时光,注视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儿子。
  顾凌章不忍直视,闭上眼,一行泪夺眶而出,无声落在襟前。
  工匠们仍然滞留在顾宅里,一夜过去,许多人的锐气被磨掉大半,想到交不出屏风的后果,个个唉声叹气。
  顾锦书和邱若蘅从保障湖畔回到顾家,一无所获地对阮春临摇头,阮春临大失所望,厅里愁云惨雾的氛围又重几分。
  突然宝春儿狂奔进来,大喊:“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他奔过之处,人头攒动,当顾凌章出现在前厅时,有一瞬间竟致鸦雀无声。
  然后,又开始吵闹不休。
  顾凌章穿过人群,把门一关,直直走到阮春临面前,阮春临目不转睛盯住他,脸上满是提防。
  顾凌章冷冷问:“我娘真是烧炭自尽?”
  阮春临哼一声答道:“我早就同你说过,是你不信!”她犹豫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恨顾家,从未给过你娘任何名分,可你父亲已经死了,你的弟弟妹妹都是无辜的,你有恨大可冲我来。这样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把你娘的牌位迁入祠堂供奉吗?”
  顾凌章眯起眼,冷冷淡淡道:“这一点你之前已经答应过我了,你说等你死后,我就可以这么做。”
  “难道你不想这个心愿马上实现?”
  顾凌章一直面无表情,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面色有点变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只要你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保全顾家,我阮春临反正也活够了,屏成之日,就是我命终之时!绝无二话!”
  阮春临话音刚落,顾沁文就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哭道:“不要!太奶奶!沁文不准你去死!”
  顾锦书也慌了手脚,一边安慰顾沁文,一边试图打消阮春临的念头,不过他心里坚信大家一家人,谁也不可能要了谁的命,所以劝归劝,倒不是太担心。
  顾凌章似乎是在不经意间,看向了邱若蘅。四目交接,邱若蘅愣了愣,还想好好把他眼中的粼光看清,他已经别过脸去,叫过顾锦书,低语几句,顾锦书点着头,末了走出前厅,扬声对院子里的工匠喊道:“诸位,我大哥说,为今之计,只有重造屏风!愿意留下的薪资另算!不愿意留下的,只要将此事保密,亦有重谢!我们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赶出新的屏风,任务紧迫,我顾锦书恳请诸位鼎力相助,先谢过诸位了!”
  朱冠亭那里,顾凌章说要亲自前去告罪,邱若蘅在家忐忑地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他回来,她按耐不住要去寻夫,被阮春临拦住。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工坊那边差了个人过来,捎话说顾凌章人已经在工坊,带着工匠们开始赶制新屏了。
  来人还特意交代,为求方便,他要住在那边,让家里的人不许过去烦他。
  晚饭吃得冷冷清清,席间没有人说话。邱若蘅惦记着工坊里的顾凌章,味同嚼蜡。连最喜欢叽叽喳喳的顾沁文也埋头戳饭粒,一声不吭。
  “我觉得……”顾锦书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也把众人的目光引来自己身上,他有些吓到,嗫嚅说,“我觉得,我也是顾家人,是不是……不应该袖手旁观?”
  “呆子哥哥,你能做什么!你懂画图吗?”顾沁文嗤了一声。
  “我可以帮忙扛扛木头,递个刨刀什么的吧?”
  “得了吧,别帮倒忙!我听说那三百人做了快一年的屏风,才一眨眼功夫,就被你摧枯拉朽地拆了,你真可怕!”
  “小妹放心,我自会注意!”
  “哎……”阮春临长叹一声,“你们去吧,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就回来。切勿勉强,免得添乱。”她看了邱若蘅一眼,淡淡道,“一起去吧。”
  邱若蘅嘴里包着半口饭,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阮春临因此又多看了她几下,无奈笑了。
  他们趁夜赶去工坊,马车磕哒磕哒停在胡同口,院内灯火通明,大有奋战整夜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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