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第68章


  她不想回家,又只能像过年时一样,逃去找张慕阳。这次他倒是坐着配了司机的车来接她,并把她带去一幢湖边度假别墅,冯宁凝再次傻掉,这到底什么人?就在她做好了把他当贫穷贵公子对待的心理准备时,他摇身一变又成了真王子。
  别墅清静,景色优美,看书看累了一抬头就是大片大片的荷花,傍晚时,两人划船去湖心采莲蓬,冯宁凝心情好了许多,她这次身上带着足够的钱,却还是下意识的希望张慕阳能开口挽留。
  剥莲子时,他起身去外面接电话,站在窗下,她听到他如是说:“嗯,我一会就送她回去。”
  他再进来时,冯宁凝低头扯着莲蓬皮说:“我不回去!”
  他不假思索说:“那我送你去酒店吧?”
  冯宁凝猛一抬头瞪着他,他愣了一下,赧赧说:“我借你钱。”
  她凝视他半晌,又把这别墅打量一番,慢条斯理说:“我不信你这里一个空房间都没有,一晚多少钱?我又不白住,四千够不够?”
  才说出口,她就萌生了悔意,却也收不回来了,张慕阳愣足了一分钟,尴尬地笑笑。
  冯宁凝心里翻腾,脸上却淡淡的:“你讨厌我吗?”
  他忙辩白:“怎么会呢,你对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
  她微微歪着头,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他一时卡壳,然后是长久的犹豫,冯宁凝突然朝前一步,作势要吻他,他一惊,猛的往后退,小腿在茶几一角绊了下,仰面朝天跌进沙发,惊魂未定看着她。
  眼前情形就是傻子也看出他的防备了,喜欢的人竟然避她如蛇蝎,从未有过的强烈羞耻感让冯宁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不得不强作镇定笑了声:“逗你呢,看你那德性,到了大学里怎么泡妞。”
  他微微松口气,爬起来,还是不太放心,问:“宁凝,你真的是逗我的吧?”
  “废话,难不成你以为我看上你了!可能吗!”
  他放松下来说:“就是说啊,吓死我了。”
  冯宁凝没好气瞪他一眼,心却不知怎的,开始隐隐作痛。
  原来在张慕阳的概念中,被她钟情是一件吓得死人的事。
  毕业谢师宴上,大家脱去了青涩稚嫩的校服,个个穿得光鲜靓丽,倾尽名牌,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自然就是张慕阳。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大牌那敬而远之的态度,“一件衣服顶一年工资”这种话,他说起来是没有丝毫扭捏的,所以谢师宴上,他只是穿了比平时正式一些、也贵一些的西装,并没刻意挑选牌子。那时他刚满二十岁,若在古代就是成人及冠之龄,身高已初具规模,修长挺拔,又在工地锻炼过一年,有着班里其他男生不能相比的结实肌肉,往集体合影的镜头前一站,完全就是焦点所在,穿的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而另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出乎意料却是冯宁凝。
  自小到大,冯宁凝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卓宁曦不在场。
  只要他出现,那大家的注意力必然是被抢得一干二净的。冯宁凝所能得到的最高赞扬永远是:“嗯,真不错,就比你哥哥差一点。”大家竟理所当然地觉得她能仅次于卓宁曦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卓宁曦是一个谦让妹妹的个性,如果,卓宁曦是一个不喜欢显山露水的人,又如果,冯宁凝不那么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出风头,他们也不至于成为全天下最不知道和睦两个字怎么写的兄妹,正因为卓宁曦这种不科学的存在,造就了冯宁凝那对自身苛刻得近乎变态的完美要求。
  所以当冯宁凝清汤素面,一身衬衣布裙出现在谢师宴上时,大半同学都克制不住,被饮料呛了。
  她穿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衬衣,而且款式还带一点中性感觉,下摆收在深蓝色的布裙子里,那裙子也极为简单,没任何花样,乍一看,似乎是街头随处可见般普通,仔细一看,确实就是夏天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
  刚下过雨,她拿着一把透明的阳伞,伞上水珠晶莹流转,她头发微湿,用张慕阳给她的护腕绑在脑后,略有一丝凌乱,雪白的脸颊衬着嘴唇那一抹淡淡嫣红。
  “宁凝是不记错日子了?今天不是来看发榜的。”她一个朋友目瞪口呆地道。话说回来,即使发榜她也不至于穿这么素啊。
  张慕阳和其他人一样愣在那儿,好半天没说话,冯宁凝笑道:“怎么着,穿这样不能来?”
  她看似随意地朝张慕阳投去一瞥,他一呆,然后脸突然一红,讷讷地说:“啊、那什么、你看起来好像普通女孩儿……”
  这纯属废话,而且是没礼没貌的废话,张慕阳反应过来,恨不能咬掉舌头,冯宁凝无奈怒道:“得啦,倍儿倒霉!谁提跟谁急!路上遇到车祸,衣服全弄脏了,只能借两件顶顶。”
  张慕阳吓一跳,隔了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大喊:“你没受伤吧?”把那两个人吓一跳。
  她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没好声气道:“出车祸的不是我,衣服是送伤者去医院时弄脏的,这身是护士凑给我的,你有眼睛不会自己看?”说着说着,声调没出息地柔和了。
  他松口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小声嘀咕:“难怪感觉舒服多了,不扎人……”
  听得冯宁凝无语凝噎,突然脑中闪过一念,难道他方才说的“好像普通女孩儿”是指她这副样子……变得容易亲近了的意思?
  “傻瓜。”冯宁凝没好气说。
  “傻瓜……”数年后,她坐在清冷的晨曦中,对着那根护腕,喃喃自语着当时一样的话。此时此刻,才觉恍然,今年不得许,来年若可偿?今年又今年,不经意,便已垒成了经年。
  ×××
  班里组织秋游的目的地是苏州园林。
  谁叫两个地方离得近,大学生秋游不敢去太远,本地没什么玩的,苏州就成了首选。
  眼下虽已临近入冬,却是个晴天,气温十度,穿厚一些并不觉得冷,运动一下甚至还会出汗。
  中午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其实是自由觅食,林筝和冯宁凝填饱了肚子,手牵着手闲晃,正走得口干舌燥,从一条窄巷巷口经过时,一阵柔和清风突然自深巷中徐徐吹来,冯宁凝下意识驻足贪凉,就在几秒钟的不经意间,她发现了那块写着“苏州十指春风绣品纪念馆”的木牌。
  这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也就一米多宽。巷中遍布民居,随处可见斑斑锈迹的搪瓷脸盆装着土,里面种大葱。瓦房屋顶掏了个洞,巨大的梧桐树从里面探出来,茁壮参天。冯宁凝仰起头,屋檐与屋檐之间,那一道窄天蓝得沁心,她伸手在青砖墙上抚过,指尖传来令人战栗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冷凉意。
  就在两人习惯了这一片江南民居风光,一扇对开的别致木门映入眼帘,小小一片,上部镂刻松鹤莲花,下有两块对称的青石门墩,门上还悬着珠帘。
  门前一棵银杏,树冠刚刚开始转黄。冯宁凝鬼使神差来到树边,抬手去抚,在树干的背面有一些凸凹的线条,她转过去看一眼,如遭雷击般怔住了。
  曾经拣秋叶,赋字两三行。今年不得许,来年若可偿?
  如今拣秋叶,白发乌衣廊。经年不得许,来生若可偿。
  那是用小刀刻上去的几句诗行,银杏生长了许多年,疤痕已有了模糊的迹象,冯宁凝不敢置信,指尖微微发颤,触碰那些线条。
  林筝已站在木门前,朝着门上悬垂的珠帘伸手一分,哗啦啦的珠子相碰声像下雨一样。
  她问冯宁凝:“怎么了,不进来吗?”
  “不、我……就来。”冯宁凝又深深看了几眼银杏树干,摇摇头,难道她写在那本雕花羊皮抄上的句子,出处竟是这里?她来过这里?为何全无印象?
  进门以后,一道四折屏风,底座是扬州剔红漆雕,半透明的丝绢上有画有绣,冯宁凝曾在日本见过一件烟灰色海棠和服,花是画的,叶子和骨朵是绣的,令人眼前一亮。而这座屏风,比起那和服又细致出不知多少倍。
  屏风每一折上皆绣一种形态的花卉,并写一句话,连起来便是:
  芷女有幸生十指,
  又得百色千丝桑。
  以绣留芳贮□,
  仍同前尘旧时光。
  两人绕过屏风,这才发现一道折上去的台阶,台阶一面是扶栏,一面是墙,墙上挂着纪念馆简短的介绍。冯宁凝留心看了会儿,原来此处纪念的是一位邱姓绣娘,名唤芷蕙,在明朝嘉靖年间,邱芷蕙在江南一带设绣学,将自己的技艺传授邻里坊间,此后数百年,苏绣自成一派,飞速发展,于清朝时达到巅峰。传说邱芷蕙十指能留春风,绣任何物事形神兼备,然而这样一位蕙质兰心、精于女红的女子,却一生未嫁,孤独寿终。
  木梯上传来吱呀吱呀的下楼声,二人循声望去,胸前别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走了下来。
  冯宁凝礼貌地问:“我想知道,厅里那扇折屏是邱芷蕙绣的么?”
  工作人员笑了,说:“怎么可能!四百多年前的东西这样摆在厅里?是个仿制品,那首诗是邱氏晚年写的,原屏没有,后来仿制的时候加上去的,不过就算是仿品,这个水平的也很珍贵了。”
  冯宁凝意识到闹了笑话,尴尬地笑。
  “你们随便看吧。”工作人员领她们上楼,“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这种房子都有些年头了,踏上最后一层楼梯,扶梯左边有一个带阳台的厅,不大,花凳上放着一盆吊兰,桌椅都是明清式样的,阳台比厅高出一截,中间用木质移门隔开;扶梯右边是一扇门,门上也挂了水滴状的珠帘,晃动的摇光映在脸上,眼上,冯宁凝霎时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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