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崖

城里有个黑大嫂


第四章
    城里有个黑大嫂
    一
    黑大嫂被捕了。
    她是在送魏成他们走后的第二天被捕的。那天,黑大嫂在城外天门村帮助魏成他们将器材伪装好,打发他们上路以后,心里感到轻松了许多。她赶着空车往回走,进城时,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站岗的伪军还照常和她打哄取笑。黑大嫂在城外种着几亩地,常拉粪车往地里送粪,也常以粪车为掩护,往城外转运物资,因为人熟了,也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回到家里,她将粪车卸在了后院。上午的阳光暖烘烘的。阳光地里,她的小儿子――六岁的小旦正在用泥巴塑造一只狗的形象。狗还没有捏成,身上脸上却已糊得比狗还脏。见她进来,便举着手中的“杰作”要她观赏。她擦去小旦脸上的黑泥,夸奖说狗捏得好。小旦得了夸奖,又缠着向她提出了奇里古怪的总是。诸如狗的尾巴为啥要往上卷?耳朵为啥要搭拉下来?狗为啥长四条腿?人为啥只有两条腿等等。黑大嫂瞅着小旦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心底里升起一股疼爱而又怜悯的温情。她把小旦搂进怀里,以她粗浅的知识给孩子作着回答:狗的尾巴向上卷,是因为它要拉屎,不卷起来拉到尾巴上该有多脏;狗的耳朵往下搭拉,那是怕天上的雨下耳朵眼里,狗长四条腿,是因为它妈生它时生了四条腿,人长两条腿,是因为两条腿好穿裤子......小旦瞪着聪慧的眼睛,接着又进一步提出:狗为啥不穿裤子?狗嘴为啥那样长?“行了,行了!”黑大嫂笑着拍着儿子的黑屁股,说:“妈还有事,玩去吧,啊!”
    西屋临街的铺子里已经响起了一阵阵“嘣嘣”的声音,黑大嫂知道这是她的男人开始弹花了。她掀起布帘走进铺子,这是一间不大的铺面,没有柜台,只是靠墙搭着一个高台。她的丈夫王青山面对高台,一手拿弹花弓,一手持弹花锤,正在“嘣嘣”地操作着。眼下,秋之将近,寒冬即来,正是弹花的旺季,人们拆了旧棉衣,将套子弹弹,好赶制过冬的棉衣。所以地下堆着不少人家送来的旧套子,一个个都用细绳捆着,上面还拴一个布条,写着户主的名字。屋子里灰尘、花絮纷飞,黑大嫂不由长长地打了一个喷嚏。
    王青山脸上戴着一块用毛巾做成的大口罩,头发眉毛上全挂满花絮,像个隆钟的老人。听到喷嚏声,王青云转过身来,见是黑大嫂,白眉毛抖了抖,笑了一下,便又继续弹他的花。
    站在王青山旁边干活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这是他们夫妻俩的大儿子――大旦。大旦和他爹一样也戴个大口罩,像个小老头。幼小的孩子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使他的性格变得和他的年纪极不相称,他抬起头来看了他妈一眼,甚至连笑都没笑。黑大嫂凑近王青山的耳朵,问:“有啥事吗?”
    黑大嫂的意思是问有没有啥异常情况?每次她执行任务回来,总要这么问一问王青山。王青山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平日里只知闷头干活,从不说一句多余话,像个闷嘴葫芦。这个弹花铺,是潞安城的地下党组织为了工作方便,去年帮助他们开办起来的,弹花铺设立后,也给他们家赚回了一些零花钱。他们还在城外租种着五亩地,为了给兵工厂运送器材物资进出城门的方便,黑大嫂担起了地里的一切活计,王青山则专干弹花铺的营生。但是,她担心王青山只顾赚钱而忘了这间弹花铺真正的用途,她多么希望她的丈夫能为她的工作出一把力呀!她常常叮嘱王青山要多长个心眼,要注意周围的情况,无奈王青山天性讷笨,对这种事情缺乏足够的敏感,所以当她向丈夫问起情况时,王青山只是本能地摇摇头,又继续去干他的活了。倒是大旦悄悄拽她的衣襟,白眼球中的黑眼仁向外转了两转。
    她明白了,赶忙走到门边。这间弹花铺临街开着一扇门,门上挂着一个破旧的竹帘。她走到门边,透过竹帘向门外望去,马路上清清荡荡,行人稀少。偶尔有肩挑的、拉车的路过,或响几声小贩的叫卖,一切都司空见惯。突然,她发现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下,有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人。此人佯装着在看电线杆上的什么广告,却不时的透过墨镜向铺子这边斜瞟两眼,看样子,似乎在监视着弹花铺的动静。
    黑大嫂一惊,又忙向马路两边望去,只见距弹花铺不远,又有两个类似的人在晃荡。样子似很悠闲,但那身打扮,那行而不走的架势,分明和电杆前的那个人同属一伙。黑大嫂暗叫一声“不好!”多年地下工作经验使她完全可以作出判断――她,可能暴露了!
    怎么可能呢?黑大嫂心想:自己的行动并没出什么破绽,一切都是按事先设计的程序进行的。前来提货的兵工厂的同志已经安全出了城门,要是路上顺利的话,现在已经走出四、五十里的路程了。再说,如果自己被发现,为什么魏成他们能安全出城?器材也能安全运走?莫非是自己回来以后出的问题?也不可能。回来时已是空车,而且城门也未检查,他们怎么会有怀疑呢?看样子马路上的这几个人也不是现在才出现的?或许,或许......
    黑大嫂真希望她的“或许”能够成立,她希望对面马路上的那几个可疑的人或许仅仅是路过,或许真的在那儿寻找急需的广告,或许......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了,电线杆下的那个人还在那儿做仰目观看状,就是再长的广告也早该看完了。黑大嫂不禁哑然失笑,心里骂道:这个笨蛋!
    但是,她已被发现并已受到监视却是无疑的了。黑大嫂知道,从现在起,她失去自由了。
    黑大嫂今年三十五岁,做地下工作也有五年历史了。一开始,她在城工部的领导下,做向城外传递情报的工作,后来兵工厂建立,在潞安城组建联络站时,才让她负责兵工厂的器材转运工作。“黑大嫂”自然不是她的真名,只固她身材粗状,皮肤粗糙而黝黑,所以人才称黑大嫂。黑大嫂不仅生就一张其黑无比的脸,而且丑。四方脸,粗眉毛,鱼泡眼,大方嘴,是一个一般男人所不愿看的女人。正是如此,她的丑脸便成了一张护身符和通行证,她巧妙地利用了自己的丑陋,多次掩护和运送了不少军工器材,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
    黑大嫂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想出自己是在哪个环节上出的差错,便干脆不再想它。她看着那个电线杆下的人,在正午的阳光下,离开了电线杆,躲到旁边的一处荫凉里。另外的两个便衣,却仍然在忽远忽近地晃悠。很显然,他们是想抓住前来和她接头的人,好一网打尽。黑大嫂的心又放下了。她清楚,她的上级是从不来她的家里和她联系工作的,兵工厂的器材既然已安全出城,近期内不会再有什么事。她对着门外心里骂道:“憨狗等羊蛋,你们等吧!”
    当然,她也不能出去,她知道如果出去,敌人一定会尾随着她,这样反而不好。她现在只能装作没事人似的等待,看他们要干些什么?
    黑大嫂又回到了院子。小旦已完成了一组狗的系列群象,拍着小肚皮告诉她该吃饭了。黑大嫂也觉得肚子里空空的,就拍着小旦的小脑袋说:“妈给你烙饼吃!”
    黑大嫂平时是不吃白面的。因为鬼子在城里实行配给,白面奇缺。可是今天,黑大嫂决定要好好吃一顿。她有预感,感到自己很可能在家里呆不了多少时间了,敌人迟早是要下手的。黑大嫂从搞地下工作以来,早已做好了被捕的准备。但是事到临头,她又有些害怕和担心。她知道敌人的刑具残酷,自己虽然不怕受苦,可在残酷的受刑中顶得住吗?还有,她被捕以后,这个家怎么办?孩子怎么办?特别是小旦,他才六岁,谁来照看?王青山那个榆木圪垯能够照顾好孩子吗?想到这里,她看了看她的孩子,小旦仰着脏脸,嘴里噙着一根手指头,眼光里溢着饥馋。黑大嫂心一紧,问道:“小旦,妈要是离家走几天,你想妈吗?”
    “妈,你要到哪里去?”
    “......妈也不知道,妈也可能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告诉妈,妈要走了,你想妈吗?”
    小旦瞪着迷惑不解的小眼睛,使劲地点了一下头,说:“想!”
    “旦旦”黑大嫂说:“妈要是走了,你在家要听爹的话,啊!”
    “唔!”
    “你要自己学会穿衣服。”
    小旦说:“妈,我会穿,我知道,先穿这个胳膊,再穿这个胳膊,这么一提,就穿上了!”
    “对,旦旦乖!”黑大嫂看着孩子那认真的样子,不禁眼圈红了。“旦旦,你就在院子里玩,不要乱跑!”
    “我不乱跑!”小旦噙着手指头,想了想,说:“我想妈!”
    黑大嫂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放下面盆,蹲下身去,拉住她的小儿子:“旦旦,你在是想妈,就看着天上这个太阳,等太阳从山那边落下去,又在山这边升起来,妈就回来了!”
    小旦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太阳一动不动地钉在灰蓝色的天空。小旦忽然撇着嘴,带着器音说:“妈,你要走很远吗?”
    黑大嫂点点头说:“旦旦,旦旦乖,在家好好玩。妈回来后,给你买好多好吃的!”
    “我不要好吃的,我要一只小狗狗!”
    “好,妈给你带只小狗狗回来!”
    小旦突然像个大人似地说:“妈,你走吧,我不乱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等你,等着太阳从那边下去,又从这边上来,到时候,妈就给我带小狗狗回来了!”
    面对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黑大嫂一阵揪心的酸痛,禁不住流下两行长长的清泪来。
    时间过得真慢,但毕竟捱到天黑了。门前那些个便衣变成了飘忽不定的鬼影。然而,他们失望了。一天下来,没有人来与黑大嫂联系,仅有几个前来取棉花或来送棉絮的女人,也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尽管如此,便衣们还是尾随她们,在僻巷或在无人处,将棉花夺下,里里外外翻个遍,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黑大嫂反倒镇静下来,她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王志讯那边不要出事。王志讯是她的直接领导,也是兵工厂在潞安城内采购和转运器材的负责人。至于原先城工部的同志,已早不和她联系了,虽然黑大嫂知道他们仍在城里活动,但她想,他们是不可能出问题的。她现在只担心的是王掌柜王志讯,只要王志讯那边不出事,兵工厂的器材采购和转运就可以照常进行下去。
    月亮升起来了。今晚的月亮似圆还缺,微弱的月光将屋子映照得模模糊糊。王青山劳累了一天,已钻进了被窝。两个孩子也进入了梦乡。黑大嫂给大旦掖好被头,又在小旦的腮上亲了亲,便挨着王青山躺下了。
    黑暗中,黑大嫂扑扇着两只眼睛,看着黝黑的屋顶,想叮嘱王青山几句。但她又不能说得太多,她只想告诉他,让他以后多长个心眼,照顾好这俩孩子。她碰碰王青山的被子,轻轻地喊了声:“哎......”
    被子底下却伸过一只手来,粗硬的手伸向了她的腿裆......
    她顺势捏住那只手,说:“别,别这样,你听我说......”
    但是,那只手却不听她的,仍在顽固地寻找。她打掉那只手,有些生气了,说:“不是时候,不行!”
    那只手僵住了,随着一声叹息,慢慢地缩了回去。
    黑大嫂说:“哎,你听我说,以后你能不能多长个......”
    话没说完,王青山已响起了呼噜声。
    “唉......”黑大嫂心里感到一阵凄冷和孤独。
    夜漫漫,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象条无声无息的黑河,在无声无息地流,流不尽,淌不完......
    黑大嫂睡不着。她重新点起了灯,在灯下给她的儿子和丈夫缝补过冬的棉衣。耳边伴随着王青山那阵阵酣声,几次她被针扎了手。她在忙碌,在准备,又好像在等待,等待一个可怕而又揪心的时刻到来......
    一夜竟平安地过去了。天亮的时候,她缝完了最后一针。眼前的小旦翻了个身,梦呓中仍喊着“妈妈”,她情不自禁地应着,走过去亲吻着小旦的脸......
    此时晨光微曦,黑大嫂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她蹑手蹑脚走出屋,想再看看外面的动静。地上有一屋白白的东西,“下霜了”她想。她踏着残秋的冻霜,向大门走去。刚拔下门闩,门突然被一下子撞开,紧跟着伸进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那枪口对着她的胸膛,跟着是一声喊喝:“不许动!”
    她没有动。那支枪便一步步地向她逼来,她随着那支枪也一步步地往后退。出于本能,她的手想摸一件东西,可是容不得她弯腰,那枪子儿会比她还快。她不愿意就这样轻易丧生,便一边往后退,一边打着主意。
    不能再退了。再退就退到家门口了。屋里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她要保护他们,她要挡住这扇门,她可以跟他们一起走,可以......
    那支枪却挑起了她身后的门帘。就在这时,猛不防从门帘后面飞出一只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那握枪的手腕上。一个声音大喊:“你快跑!”
    黑大嫂原本是不想跑的,她知道她无处可跑,也跑不掉。可是,当身后飞出那只脚后,她的脑子乱了,“快跑!”象是一递命令,又像是一计鞭子,抽在她的脚踝上,她不由自主地跃了出去,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射向大门。
    她不顾一切地跑出大门,跑在大街上,两条腿长了翅膀似地飞跑。一边跑,脑子里一边紧张地回忆着刚才的情景。“这是怎么回事?”她跑着想着,蓦地,她想起来了,弄明白了,身后那只脚,是王青山的。
    一想到王青山,她脚步就慢下来。她脚步慢下来,发现迎面又扑来了两个人,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同时面对着她。
    身后的院子里,响起一阵厮打声。突然,“呯!”地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黑大嫂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摔倒在青石铺的街道上......
    二
    潞安日军特务机关长深尾淑人住在莲花池北面的小院子里。小院子前边是一排红砖红门红柱子的前门。小院子里只有一座玲珑别致的两屋楼小洋房。楼上前脸有一条三尺宽的走廊,水泥砌花廊栏;楼下一律是砖石顶柱,下面是青石台阶。院子里正中的水池里堆有假山,碎石子铺成的通道两旁花木葳蕤,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清香。
    这座两屋小楼房,是在原先藏书楼的基础上改建的。辛亥革命后,西学渐兴,但在地处僻远内陆的上党,西学仍属凤毛麟角。三十年代初,潞安地区的几位留洋学生,立志要在桑梓办起一座像样的新学堂,他们集资募捐,历经数年,盖成起了这座小洋楼,以备作新学堂的校部,不料,小洋楼盖成不久,西学尚未办起,东洋人的铁蹄便踏上了潞安这块土地。莲花池遂被日军占用作了特务机关,这座小洋楼也便成了日军特务机关的住地。
    小洋楼下是会议室,两边是待从和卫士的住室。楼上便是深尾的办公室和卧室。宽敞的办公室,摆着一架又一架的书。这些书大都是藏书楼原先留下的,也有不少是深尾派人从各县搜罗来的,以线装本的中国古籍居多。若不是屋子正中墙上悬挂着血红和太阳旗和“武运长久”的条幅,人们准会以为这是一个诗书万卷的书房。
    此刻,深尾端坐在桌子后边的一张靠背椅子上,一动不动,两眼死死地盯着放在桌子上的一份表格。就像一只盘踞在山崖上的老鹰,随时准备扑向它的猎物。
    这是一份八路军兵工厂的人员配备表。表上密匝匝地写着一大半的人名和职务。表是刚刚由山那边的电台传回来的,这也是他最近制定的“A号作战计划”实施和初步成果。
    深尾死死盯着表格的“厂长”一栏,厂长,于克明。在于克明的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夫人,原田秀。
    深尾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
    两个多月前,他收到姐姐从日本国寄来的一封信,这也是他到中国后姐姐惟一的一次来信。姐姐在信中告诉他:自从她的女儿秀子跟随丈夫回到中国后,一直没有和家里取得联系。秀子的丈夫叫于黎曙,是个共产党员,秀子很可能和他在八路军里。姐姐要深尾留心寻找秀子,若是在战场上相见,千万不要伤害他们。信中还说,秀子是个好姑娘,她很爱她的丈夫。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决意跟随于黎曙到中国去的。姐姐说,不知道秀子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如果你在中国能找到她,一定要告诉她千万不要中日作战而伤害了她对丈夫的感情。
    信里还附了一张照片,让深尾一旦能找见秀子,就将照片交给她,秀子看到照片,也就看到了日夜思念她的母亲。
    接到姐姐的来信,好长时间里,深尾的心中一直翻腾着一股怀乡和思念的情绪。但是,深尾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日军特工精英,姐姐的委托,他固然不能推辞,但中国这么大,要寻找秀子不啻是大海捞针。再说,若是他们真在八路那边,两军对垒,又有什么办法能够和她取得联系呢?深尾知道,作为他这样的军阶和地位,是很忌讳和在中国敌对阵营中的日本人联系的,诸为什么“反战同盟”之类,一旦被上司知道,将会招来杀身之祸。在深尾看来,秀子投了共产党就像肖花狗投了日本人一样,都会遭到本国人的唾骂和痛恨。至于姐姐信中叮嘱他一时找见秀子“不要伤害”云云,这更是难以办到的。深尾想,即便我不伤害她,也还会有人来要她的命。中国不是有一句格言“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吗?秀子既然跑到了八路那边,就是背叛了天皇,背叛了为天皇而征服中国的无数个忠勇的将士,当然也包括他深尾在内。
    深尾自信他是忠于天皇陛下的。为了天皇陛下神圣的事业,他贡献出了他的全部忠勇和智慧。作为特务机关长,他的任务就是千方百计削弱和破坏八路军对皇军的抵抗,最近,他所主持制定的“A号作战计划”,便是他*和心血的结晶。所以,在他心中,秀子自然是不可饶恕的了。
    而现在,面对着这份八路军兵工厂的人员配备表,深尾觉得,两个月来他既想得到又不愿得到的东西,仿佛就在眼旁。你看,这个厂长正好姓于,虽然不是“于黎曙”而是“于克明”,但深尾知道,中国人的名字,有大名、奶名,有字,有号,共产党里的人还兴起化名,保不准这个“于克明”就是那个“于黎曙”。还有,他的夫人原田秀的名字更为可疑。原田秀――原田秀子。原田秀子不正是姐姐的女儿、他的外甥女吗?
    深尾由此推断得出:这原田秀就是原田秀子无疑。
    既然原田秀就是原田秀子,那么这个“于克明”必定就是那个“于黎曙”了。深尾脑子里有一根神经突然跳了一下,七年前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一年春日的一天,是他姐姐的生日,他买了礼物前去祝贺。在姐姐那栋雅致的别墅里,他见到了外甥女秀子。在秀子旁边还有一位青年。这位青年年龄不到三十岁,面皮白净,还稍有那么点腼腆。只见他身着白色的西装,系着领带,脚下穿一双黑白相间的皮鞋,潇洒而有风度,看上去像是一位富豪人家的子弟。姐姐向他介绍说,这位青年是他姐夫的学生,秀子的朋友。他向这位青年点点头,那青年也向他点点头。
    姐夫是大学的教授,前来他家求教的学生很多。所以,深尾并未十分在意。席间,姐姐告诉他,说这位青年是中国人,他才吃了一惊。那时他正在研究中日甲午战争,自以为还懂一些中国的事情,就顺口和这位青年谈起起了中国,自然也谈到了甲午战争。深尾颇为得意地说:“甲午战争,日本胜利了,是因为日本拥有优秀的武器和精良的装备,而中国人,靠几艘打鱼船改装的炮艇,能打赢吗?”
    也许是他的轻藐和嘲笑,激起了那青年的一番慷慨陈词。那青年立即反驳他说:“要说那次失败,主要应当归罪于清朝政府的腐败无能,武器的因素还在其次。武器算什么,武器是人造的。只要中国有一个清明的政治环境,一定会造出比日本还要先进的武器来。”那青年还说:“日本也是会有这一天的。将来,雄称于东方的,不是日本,而是中国!”
    青年的话,并没有将他将嘴角的嘲笑隐去,他以为这只是青年人的一种愿望、一种狂热而已。但是,那位中国青年的最后两句话,却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当时,他只知道那位青年姓“于”,并不知道他叫“于黎曙”,更不知道他是一个共产党员。而这张表格中的“于克明”,却很可能就是那个“于黎曙”。因为姐夫是大学机械系的教授,于黎曙必定也学的是机械专业。学机械的搞起军工来,可谓得心应手。怪不得黄崖洞兵工厂能制造出大量的武器弹药与皇军对抗,原来他们也拥有象于黎曙这样的一批留洋知识分子。深尾仍在回想着当年那位青年的模样,想着那场交锋,想不到,七年后的今天,他们竟在中国的太行山上,为着各自的理想而奋斗、献身。
    老谋深算的深尾在盘算:要尽快弄清这个于克明是否就是那个于黎曙,要尽快弄清这个原田秀是否就是原田秀子,只要弄清其中一个就成。若于克明就是于黎曙,原田秀就是秀子,我就是他们的舅舅了。
    秀子不是很爱她的丈夫吗?可见于克明也很爱他的妻子了。到那个时候......
    想到这里,深尾笑了,笑得很深沉。仿佛他已经看到八路军兵工厂已化为一片灰烬,而驻潞安日军三十六师团坂垣中将正将一枚金光闪闪的天皇一级勋章亲手挂在了他的胸前......
    然而,深尾很快就收敛了笑容。城府很深的深尾十分清楚,要在八路军的心腹地带搞这样的事情,是很困难也是很危险的,弄不好一着走错,会使全盘皆输。他想起了他在兵工厂安插的“钉子”,还有刚刚放进去的那条鱼。眼下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搞清于克明和原田秀的真实身份。
    为此,深尾给特高课科长挂了一个电话,电话用得是“隐语”。
    打完电话,深尾抬手从桌上的毛筒里抽出一支狼毫来。他决定先给秀子起草一封信。深尾有一手很不错的书法。墙上那一副龙飞凤舞的“武运长久”就是他的手笔。而且他对中国的史学和文学研究也很精深,特别是他进驻莲花池以后,那数万卷的中国书籍更加丰富了他的知识和想象。
    他知道中国有一个“王佑断臂”的故事,讲得就是历史上发生在潞安城里的事情。说是北宋未年,陆登守潞州,金兀术大军来犯,眼看城告不守,陆登拔剑自刎。金兀术入城搜获了陆登襁褓中的幼子陆文龙,养为义子。这陆文龙长大以后,武艺超群,万马之中,纵横双枪,有万夫不当之勇。后王佑断臂说书,以情感人,陆文龙醒悟了,于是反戈一击,替父报仇......这故事给深尾以很大的启迪,陆文龙在敌营十几年,尚能幡然悔悟,你秀子才到八路军几天?对共产党会有多少感情?深尾决心效仿王佑断臂的典故,给外甥女以亲以情以仁以爱,不信她会不动心!
    深尾的信写得很快,一气呵成。写完后他又看了一遍,觉得情真义切,字字玑珠。本想先起个草底,既然已经满意,就不再写了。他把写好的信和姐姐的那封信叠在一起,连同那张照片一并装进信封,放进抽屉里。然后,揿了一下桌上的按铃。
    门开了,进来一个他的心腹侍从。虽然是心腹,刚才的事对他仍然保密。深尾的戒心很强,做事机密,这次的“A号作战计划”,他连宪兵队长高桥和侦缉队长肖花狗都不让知晓,一切都是他和特高课的课长安排的。
    深尾叫进侍从,只是要问他几个问题。
    “那个黑女人招了没有”
    侍从一个立正:“报告,用过两次刑,那黑女人宁死不招!”
    “八嘎!”
    “啊依!”侍从双脚一碰,又一个立正。
    深尾摆了摆手。他并不是骂侍从,他是在骂肖花狗。怎么搞的,连个女人都制服不了,平日的那股狠毒哪里去了?他慢声慢气地问:“她的小孩,抓到她的小孩了吗?女人都是疼小孩子的,用她的小孩逼她开口!”
    “啊依!”
    “那个姓王的呢?”
    “抓到了,高桥太君正在审讯!”
    “告诉高桥和肖花狗,要让那个姓王的和那个黑女人互相怀疑,这样才能各个击破,一定要从他们嘴里挖出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全部秘密!”
    “啊依!”
    “去吧!”深尾挥挥手。
    三
    这是第三次过堂了。
    黑大嫂拖着沉重的脚镣,在两个持枪的侦缉队小汉奸的押解下,一步一挪,向审讯室走来。每挪一步,浑身上下就如同钻心般的疼痛。走到审讯室的门口,她已是大汗淋漓了。汗水浸润着她前胸后背那一道道绽开的伤口,像是有千万条毒蛇在撕咬着她的皮肉。
    还是这间吃人的屋子,屋子里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屋子中间烧一盆熊熊大火,将这间地狱般阴森的屋子烘烧得令人窒息。
    黑大嫂对这一切已经很熟悉了。短短的两天功夫,她在这里度过了她一生最难忘也是最难熬的时刻。然而,她毕竟挺过来了。无论是她被悬在梁上用蘸了水的皮鞭抽打,还是坐在老虎櫈上往她的脚底下垫砖,往鼻子里灌辣椒水,都没有使她屈服。
    肖花狗从来没有遇到过象黑大嫂这么硬的女人,什么刑具都用过了,什么手段都使了,她还是不招。这使这个恶棍感到既烦躁又惶恐。他似乎看到了深尾那不信任的目光和高桥那副嘲笑的嘴脸。他不能就此栽了。他像一只饿急了的狼一样在审讯室的地下转着圆圈。
    “他妈的!我不信制不服你这个丑八怪!”
    肖花狗将斜叼着的半截香烟吐掉,顺手从火炉里拔出一把烙铁,烙铁被烧得红里透白。肖花狗举着这把红透了的烙铁一步一步向黑大嫂逼来。“哧啦”一声,肖花狗撕开黑大嫂的前胸,一双颤巍巍的黑色**裸露出来。肖花狗淫笑着,猛地将烙铁朝**烫去,一股焦臭味窜腾而起,黑大嫂大叫一声,陷入冥冥的昏厥之中。
    在黑大嫂的感觉中,昏厥这种滋味也许是最轻松、最美妙的。她象置身于万顷波涛之中的一只小船,被汹涌的波浪托浮着,走向了人生的彼岸;她像一只迎风搏击的海燕,展开双翅,翱翔在白云悠悠的蓝天;她像烈火中涅槃了的凤凰,在寻找着新奇的生涯。不,她什么也不像,什么也不是,她,还是她,还是黝黑而又丑陋的黑大嫂,正走在了人生旅途中的末端。她,飘飘忽忽,悠悠颤颤,行进在天与地、生与死、高清与汙浊之间。
    她看见了王青山――那个伴随了她十几年迟钝而又愚讷的男人。王青山好像站在一朵白云的云头,在向她展现着自己木讷而又真挚的微笑。她叫着,喊着:“青山,等等我,我来了!”
    王青山好像没有听见,随着那朵白云飘忽而去。她大慟,她哭喊,她万箭钻心。她知道她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平日里只说你呆,说你木,说你是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榆木疙瘩,谁知道竟在敌人扑向你妻子的那一刹那,挺身而出。为了使你的妻子不至于落入敌手,你捐出了血肉之躯。你走了,你像一盏灯,一阵阴风把你吹灭了,再也亮不起来了。你就这样走了,咱们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照看他们?你糊涂呀!青山!......不,你不糊涂,是我糊涂,是我不好,同床共枕十几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你还有这等烈性?还有这等的勇气和果敢?我后悔,我后悔我给予你的太少,甚至我后悔那天晚上不该拒绝你,青山,你等等我,我来了......
    然而,肖花狗不让她去追她的青山,一桶冷水兜头把她泼醒了。肖花狗狞笑着:“怎么样?这火烧葡萄的滋味不错吧?说不说?说出来你们的组织,说出你们的军工材料都是从哪弄来的?你们有几个联络点?你的头头是谁?说!”
    对肖花狗的这一切,黑大嫂差不多全知道,但是她不能说,就是死也不能说。她不能把这些机密告诉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豺狼,不能让更多的人再落入这个豺狼手里,一切都让老娘来承担吧!
    黑大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两只鱼泡样的眼睛里喷着火。“不就是这吗?”她指指屋里的刑具,“还有啥,都使出来!告诉你,老娘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日本鬼子和你这只两条腿的狗!”
    肖花狗恼羞成怒,又重新把她吊了起来。
    ......
    现在,黑大嫂再次来到这间屋子,屋子里一切如旧,只是肖花狗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绸衬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显得比昨天又雅了些。“又要耍啥花招?”黑大嫂想。但是黑大嫂不怕。她原先对自己的耐力是有些担心的,她担心自己一旦受刑不过怎么办?两天下来,她的身体和意志经受不住了考验,她心里有底了,她横下一条心――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不能垮了根基。
    “哈哈!”肖花狗笑着走过来,“黑大嫂,怎?想好了吧?”
    黑大嫂不理他。
    肖花狗仍然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说:“你不说不要紧,有人说。荣记杂货店的王志讯王老板,你大概很熟悉吧!王老板和我们合作得很好,王老板说,他是你的领导,你俩合伙给八路军兵工厂弄了好几次军工器材,人家说得不假吧!”
    黑大嫂的心猛地向上一提。怎?王老板也被捕了?这是怎回事?急切之中,一个念头闪入她的脑海,有叛徒!肯定有叛徒!没有叛徒王志讯决不会被捕。
    谁是叛徒呢?难道是王志讯暴露了?难道是他被捕后叛变了?不,不可能!这两天的审讯中,敌人并没有提起王老板的名字,这说明王志讯是在她之后被捕的。那么,出卖王志讯的又是谁呢?莫非是在敌人修械所里的同志出了问题?不,不像!如果是修械所出了问题,首先被捕的应该是王志讯,因为是王志讯直接和他们联系的。从肖花狗的话中来看,他也并不知道修械所的事。看来,一定是上次运送硫磺出了差错,给这条狗的鼻子嗅出来了。不管怎说,一定不能承认,肖花狗这家伙就会咋唬!
    想到这里,黑大嫂斜了肖花狗一眼,骂道:“放屁,什么王掌柜、李掌柜,你姑奶奶一个也不认得!”
    肖花狗今天肚量很大,他一点也不生气,仍是笑吟吟地说:“我说黑姑奶奶,你不要嘴硬,其实我们啥都知道了,就看你老实不老实,肯不肯和我们合作!”
    黑大嫂说:“你不是啥都知道了吗?还来问你姑奶奶做啥?”
    肖花狗“嘿嘿”地笑着,用扇子拍打着自己的手心:“那可不一样,他说是他说,他说了,我们很快就把他放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讲义气,我看你也不孬。你要说了,我立马放人,怎,说吧!你们的器材是从哪弄到的?你们有几个联络点?还有你们的联络暗号......”
    黑大嫂笑了。黑大嫂大方嘴咧开,笑得很难看,却笑得非常自信。黑大嫂说:“肖花狗呀肖花狗,你吃屎还可以,天生就不是演戏的料,你当你姑奶奶是三岁的娃娃?”
    肖花狗脸一沉,手中的折扇“叭”地一拢,咬着牙说:“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给你来点绝的就制不服你这个丑八怪。来呀,把那个小东西给我带进来!”
    随着喊声,一个小男孩被肖花狗手下的小汉奸抓着推了进来。黑大嫂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她失声喊道:“小旦……”
    “妈!”小旦伸着两只小手朝她扑来,却被肖花狗一把扭住了。肖花狗扭着小旦的两条小胳膊,狞笑着对黑大嫂说:“怎?你肖爷爷这一手够绝的吧?这可是从你X里爬上来的心肝宝贝,你说不说?你不说,看我怎么整治他!”
    黑大嫂要扑过去和肖花狗拼命,但被两个汉奸死死的抓住了。黑大嫂咬牙切齿地骂道:“肖花狗,我操你十八辈子祖宗,你还是不是人下的?”
    肖花狗说:“就算我不是人下的,这小东西可是人下的吧!你现在说还不晚,说吧!”
    黑大嫂看着在肖花狗手中挣扎的儿子,心如刀绞。她哽着嗓子问:“小旦,小旦,你是怎到这里来的?”
    小旦踢腾着肖花狗的腿说:“他,就是他,他说妈在这里等我,我就跟着他来了!”
    “妈不是告诉你听话,叫你不要乱跑吗?”
    小旦哭了:“妈,我听话来,我坐在石头上看太阳,妈说过,等那太阳从山那边落下去,又从山这边升起来,妈就回来了。我坐在石头上等呀等,妈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就跟着这个人来了,妈,你怎么了?他们为啥要打你呀?妈,我好想你呀!”
    黑大嫂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她带着哭音说:“旦旦,你哥哥呢?”
    小旦摇摇头,哭着说:“哥哥说出去给我弄吃的,就一直没再回来。妈,我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饿,你饿吗?妈!”
    象有一柄尖刀在黑大嫂的心窝里剜搅着,她几次要扑进去,但几次都没有成功。黑大嫂大叫:“肖花狗,你把他放了,抓个小孩算啥能耐,有话跟老娘说……”
    肖花狗说:“只要你说出来刚才那几个问题,我就放了他。要不,哼,好戏还在后头呢!”
    黑大嫂大骂:“肖花狗,你不是人!”
    肖花狗说:“算你说对了,你肖爷爷不是人,你说不说?”
    黑大嫂不语。
    肖花狗手一指:“吊起来!”
    一条绳子从房梁上穿过,捆住了小旦的两只小手,把这个六岁的孩子吊在了空中。
    “小旦……”
    “妈……”
    肖花狗说:“说不说?”
    黑大嫂骂:“肖花狗,有朝一日你要落在我手里,我要剥你的皮!”
    肖花狗大笑:“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可是你在我手里,打!”
    一鞭子下去,小旦的屁股上突起了一道血印,又一鞭子下去,小旦的裤子被抽成了灯笼穗。
    “小旦,我的旦旦,你……”黑大嫂悲痛欲绝。
    “妈……”小旦被吊在空中,声音很细,很柔,“妈……,疼……,妈……,不,不疼……,旦旦……听话,旦旦……不疼!”
    黑大嫂钢牙咬碎:“肖花狗,你断子绝孙!”
    肖花狗点起一支烟,笑嘻嘻地说:“我断子绝孙?咱看看谁断子绝孙!”说着,他一把抓住小旦的两只小脚,手中的烟头朝着小旦腿裆处的小鸡鸡烫去。
    小旦“哇”的一声大叫起来。
    黑大嫂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感到身上的筋骨在一根一根地被抽去,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她的头发晕,腿发软,她断断续续地哭喊着:“肖,肖花狗,你,你把孩子……放,放下来,我说,我……说!”
    小旦被放下来了。一会功夫,本来就很瘦弱的孩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小旦躺在地上,身子一抽一抽,嘴里去还在轻轻地细细地梦呓般地呼喊着:“妈……”
    肖花狗走过来,迈着胜利的步伐走过来。肖花狗说:“早知道这样,何必捱到现在呢?好了,你说吧!”
    黑大嫂抬起头来,无神的鱼泡眼里突然射出两道利剑般的仇恨。只听得“咯噌”一声,一团腥红的血块唾到了肖花狗的笑脸上。
    黑大嫂咬掉了自己的半个舌头。
    四
    黑大嫂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月牙如钩的夜半三更了。
    她恍如在梦中,又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梦中?她不知道她现在置身于何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是人还是鬼?
    深秋的寒风掀起了她的衣裳,舔上她的乳峰,一种刺疼立刻传遍她的全身,她打了一个哆嗦,立刻清醒了。她爬起身子,环顾四周竭力想辨别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远处近外到处是一片黑暗,微弱的星光和月光将远远近近的建筑物涂抹成一幢幢高高低低的怪物。蓦地,她感到腿上一个热呼呼的东西在拱动,她抬眼一看,只见一只四条腿的动物正在她的腿上来回嗅着,看样子是在寻找一个下口的地方。
    她吃了一惊,手胡乱地在身旁摸索着。她摸到一块砖头,狠狠地朝着那只动物砸过去。
    那动物叫了一声,夹着尾巴逃跑了。
    原来是只狗。
    由此她便证实了自己还活着。一想到自己还活着,她便生长出了些力气。她挣扎着爬起来,身子还没站稳,就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地上有一股腐臭味,她伸手又在身旁摸了摸,摸到一些煤渣、废纸、空罐头盒之类的东西,她明白了,她是躺在垃圾堆上的。
    那么说,这里不监狱,不是审讯室?她记起来,她是躺在审讯室的地下的,是的,在审讯室的地下,她还好像干了些什么……
    究竟干了些什么?黑大嫂使着劲在想。她想起她是看到小旦被吊起来的那一会……对,小旦,旦旦呢?……旦旦!
    她想到旦旦,便喊了一声,可是嗓子发哑,口中麻大而又尖疼,似乎还有一股粘粘的血腥,好像缺了一件什么东西?缺了一件啥东西呢?她把手指伸到嘴里,一阵剧烈的疼痛闪电般地刺向她的神经――她的舌头没了!
    她那赖以说话赖以吃饭赖以品尝人世间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的舌头没了。
    她想起她的舌头是在小旦――她心爱的儿子被吊起的那一刻被自己咬掉的。她看到肖花狗将烟头烫在小旦的小鸡鸡上,她这个做娘的心碎了。一霎间,她觉得自己的防线崩溃了,为了她的孩子,她几乎就要说出肖花狗想要知道的那些秘密。是的,她支持不住了,小旦的哭喊比给她上一百次刑都残酷万倍。为了救她的儿子,她要说了,她要把她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说出来。这些秘密已以涌上了她的喉头,只要她一张嘴,这些秘密就会从嘴里喷出来。然而,她张开嘴,喷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半截舌头。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黑大嫂已经全部忘却了。或许,当时她什么也没想,她仅仅是恨,仅仅是一股浓烈的仇恨。这恨,象一炉烈火,燃烧着从她的口腔喷出,她要将这坏人这仇人这恶棍这流氓同这个世界和她自己一同化为灰烬。
    为此,她感到自豪。她没有屈服,没有低头,没有怯懦,没有背叛!
    为了她的仇恨,为了她的信念,为了她的同志们,也为了她的亲人和儿子!
    儿子呢?
    旦旦呢?
    “旦旦!”她想咸,但喊不出来。她急速地在地下乱摸,她摸遍了整个垃圾堆,却没有找到她自己的旦旦!
    她记起她咬掉舌头的那一刻,她的旦旦是和她在一起的,旦旦还低弱地喊了声:“妈妈!”
    “旦旦,你在哪?妈找你呢!你听见了吗?”她在心里呼唤着。
    旦旦此刻却不在她的身边,她跌跌撞撞地向前面扑去。她扑到一堵墙上,冰冷的墙向她扳着冰冷的面孔。她摸到一扇门,门关着,门上有缝。她从缝里望过去,看到门里有几根电杆,杆上吊着几盏电灯,灯下似有人影晃动,人影的手中还端着枪。
    她看清楚了,这是莲花池的日本特务机关。
    她是在莲花池的后门外。
    她自由了!
    她自由了,一股惊喜和惆怅同时泛在她的心头。
    她双手托着墙,紧张而又艰难地往前挪。
    她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在去寻找她的亲人和儿子。
    然而,她自由了吗?日本人和肖花狗就会这样轻易地放了她?他们要的秘密呢?他们要破坏的地下组织呢?或许,是他们看到自己咬下了舌头,再也不能说话,已成了一个废物而把她扔入垃圾堆的吧!
    黑大嫂托着墙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后面还是一片黑暗,没有人跟踪,她便又往前走。走到拐弯外,再往前,便是卫后巷,过了卫后巷,便是卫上街,从卫上街往东拐,便是她的家了。
    一想到家,黑大嫂心里更觉得沉甸甸的,丈夫王青山死了,王青山为了救她而死了。她的大儿子失踪了,她的小儿子也不知去向,不知是在敌人手里,还是也和她一样被扔在了什么地方?――那才是个六岁的孩子。
    她还回到那个家干什么?
    但是,家还是像磁铁一样强烈地吸引着她。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回到了她的家门口。
    这就是她的家吗?这就是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吗?她二十岁过门,和她的丈夫在这里养育了二个儿子。虽说穷,虽说王青山迟钝一些,但这里毕竟有她们的天伦之乐。可如今,这哪还像个家呢?四下房门大开,院子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扔着家什、衣物、旧棉花。那辆她用来运送军用器材的粪车已被劈成一堆烂柴,一只车轱辘躺着,车轮旁边还有一滩血渍。这一定是王青山的血!黑大嫂慢慢地蹲下来,看着那滩血。血已经凝干了,变成黑乎乎的泥土。她双手插在泥土里,将那沾着丈夫鲜血的泥土掏起来,捧在自己的心口上。
    突然,一包东西从墙外飞入,落在黑大嫂的面前。她抓起那个纸包,打开一看,包里包着的是两块锅巴。
    看着这两块锅巴,黑大嫂的肚子立刻“咕咕”地叫起来,她把锅巴揉了揉,不顾一切地塞进嘴里,坚硬的锅巴碴扎在舌头的伤口上,嘴里立刻涌满了粘呼呼的液体,是血!黑大嫂一伸脖,竟连一同咽到了肚里。
    咽完锅巴,她忽然想到,这锅巴是谁扔进来的呢?她走出大门,是一家家邻居的房门紧闭,但她透过那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似乎看到了邻居们胆怯而又善良的面孔。她想,这锅巴一定是他们扔给她的。还有,王青山的尸体也一定是邻居们张罗着埋的。好邻居,我在心里感谢你们了。
    可大旦哪里去了呢?大旦没有被敌人抓去,很可能是被人领走了。黑大嫂深知大旦和他爹一样,不爱说话,但心里却比他爹要灵性的多。大旦是轻易不会跟人走的,领走他的人一定是他能信得过的人。
    黑大嫂在院子里找到了一根棍子,她拄着棍子来到了大街上。她浑身是伤,衣衫破烂,头发像蓬麻雀窝,本来就又丑又黑的脸上又沾满了泥灰和血渍,显得比往日更要丑陋。
    她来到卫上街,已是大半上午了。街上的人很多。她一步一颤,抖抖索索地行进在卫上街嘈杂的人群里。她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她已不怕再一次被捕,她豁出去了。
    黑大嫂在寻找她的儿子,她的大旦和小旦。她不相信他们会死。她想,旦旦爱玩,可能就在这条大街上耍呢!她留心地看着大街上的每一个孩子,这些孩子都被大人领着,有一个和小旦十分想象的小孩拽着一只女人的手从她面前走过。她喉节动了动,急忙一把抓住了孩子的肩头,孩子看见她的模样,吓得大哭。那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十分厌恶而又愤怒地骂道:“臭要饭的!”
    她认出来,这不是她的小旦。小旦没有这么好的衣服,小旦却有比这孩子大得多的胆量!小旦看见她不会哭,小旦会扑进她的怀里,亲呢地叫她“妈妈!”
    然而,大旦和小旦始终没有出现。在福来客栈的门口,她却看到了从楼上下来的肖花狗。
    肖花狗马裤稠衫,头上扣着一顶日本人的战斗帽,胳膊上还缠着一条妖艳女人的手臂。
    黑大嫂一看见肖花狗,不由她胸膛内腾地窜起一股火焰,怒火高万丈。她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量。她“嗖”地跃上两步,举起手中的棍子,朝着肖花狗的脑袋狠狠地砸去。
    身后突然有人大喊:“肖队长,留神!”
    原来黑大嫂的身后一直有人跟踪。
    肖花狗闻声猛一抬头,见有一根棍子瞄着他的天灵盖砸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肖花狗迅速地往旁边一闪,棍子带着风声,砸在地上,断成两截。
    挽着肖花狗的那个女人被肖花狗拖倒在地,母猪一般尖厉而刺耳地叫起来。
    肖花狗顺势飞起一脚,踢在黑大嫂的腰部,黑大嫂被踢倒了。
    肖花狗拍拍手,拉起地上的女人,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是个疯子!”
    不知是肖花狗没有认出黑大嫂呢?还是他感到不屑于和一个疯子纠缠,忙拉着那妖艳女人杨长而去。
    以后,人们在潞安城的街头,时常可以见到一个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的非男非女的叫化子,在饭馆的饭桌底下,在商店的铺门边,捡吃着地下的残渣剩饭,里面抬起头来,冲着人们嘻嘻傻笑。晚上,有时候睡在房檐下,人时候宿住露天。
    这就是黑大嫂。
    人们都说她是一个疯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