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依稀
一
魏成今天感到很累。下午,从柳沟铁厂运来了一批道轨。道轨是用来做五0炮的炮筒的。运来之前,已在柳沟铁厂进行了加工――将道轨一根根截断,拧成麻花形,再加工镦粗。柳沟铁厂是黄崖洞兵工厂的配套厂,他们也生产一些手榴弹和地雷。从柳沟铁厂到黄崖山有四十多里,有一条秘密运输线。因为山道崎岖陡仄,所以毛驴是惟一的运输工具。赶毛驴的大部分是柳沟附近的老乡,他们一大早从柳沟出发,到达黄崖洞兵工厂时,已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了。
为了让这些老乡们能在当天赶回柳沟,魏成和器材科的同志们着实费了很大力气。卸货、点货、入帐、开收条,等把这一切干完以后,太阳已经西斜。老乡们在这里稍事休息,兵工厂食堂的大师傅担来了两捅热腾腾的开水,拿来了一摞粗瓷大碗,老乡们便掏出干粮,就一碗开水吃过,然后,拽着毛驴的嚼子,登上崎岖山道,翻过山垭口走了。
老乡们走后,魏成又和周林森一起,帮着工人们把道轨搬入车间,累得他满头大汗。
自从上次挖坟创棺刮黄蜡之后,他隐约感到教导员张选生对他的态度里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兵工厂里传说着他魏成要当副厂长的消息。魏成也弄不清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但他感到特派员任一哲对他颇有好感。他知道任一哲这人不简单,要是任一哲肯帮忙,说不定他这副厂长还真能当成哩!所以,他有意无意中也和任特派员接近多了。任一哲曾说,黄崖洞兵工厂的正副厂长都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于厂长还带着一位日本老婆。交谈之中,魏成听出任特派员似乎对于克明有些看法。究竟是一种什么看法呢?任一哲没有说,魏成也没敢问。魏成只是感到,特派员对他含着一种希望,这希望使他充满了对前途的向往和憧憬。因此,魏成这些天来干得特别卖力,这也是兵工厂的人有目共睹的。
黄崖山的夜好像来得特别早,太阳刚刚从凤凰垴的那边沉下去,山坳里已飘浮着一屋朦胧的暮色。
魏成吃过晚饭,照例找了个借口去找梁颖。梁颖不在,同屋的康淑珍说:“梁颖吃完晚饭就出去了,我还以为又是你找她核对账目呢?怎,她没去呀?”说着还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魏成没找到梁颖,心里好生不快。他在厂区附近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往回返时,碰到了合作社小铺子的王老头。王老头说:周林森的老婆生了一个大小子。看他那喜气扑面的模样,好像比他自己得了个儿子还高兴。魏成敷衍了两句,就回到了宿舍。
魏成躺在床上,感到身体很累,可脑海中的细胞却又兴奋起来。他想了一会梁颖,又去想任特派员的话。后来,他又把梁颖和任特派员结合在一起去思索。魏成想,凭我在兵工厂群众中的威信,凭我几次出生入死为兵工厂立下的汗马功劳,弄个副厂长当当还是不怎么困难的,关键是上面要有人替自己说话,单靠任一哲一个人似乎显得不够,教导员不知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看法,争取他的支持是事关重要的,还有于克明,今后也要注意搞好关系。要是我能当了副厂长,梁颖的态度也许就会明朗化。她也许,不,不是也许,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躲躲闪闪的。梁颖,我的梁颖……
魏成怀着这样美好的理想和追求,在他的薄薄的棉被中辗转反侧。黄崖山的月升起来了。黄崖山的月亮很小,很高,月光投下来,照在窗棂上,透过白绵纸,映亮了魏成那间简陋的石屋。
魏成想着梁颖睡着了。魏成把梁颖带入了自己的梦中。在梦中,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放纵他的感情,干他醒着的时候想干而又不敢干的事。
魏成刚刚进入梦中,就被一阵“索索”的声音惊醒了。醒了之后,他感到很懊悔,因为在梦里,他已经把梁颖紧紧地搂入自己的怀中,可是,偏偏就在这个紧要的关头醒了。
魏成一醒来,就听到门口有一种声音。“谁”?他喊了一声,门口的那个索索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挥手拉着了灯,灯光有些刺眼,他翻身坐起来,门外又变得一片寂然。
魏成忽然看到,门缝中夹着一张白色的纸条。魏成下了床,披了件衣服,走到门边,拽下纸条,猛地打开门。门外哪还有人,只有厂区那边灯水通明,传来一阵叮叮噹噹的声音,那是夜班的工人在车间干活。魏成感到有些蹊跷。他重新关上门,在电灯下把纸条展开,不看则已,一看纸条,魏成不由得冷汗骤出,脊梁骨上“嗖嗖”地直冒凉气。
那张纸条上只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魏成,别忘了,你要为皇军效劳!
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几个字,却无异于一颗凶恶的子弹,射中了他的心脏,魏成的手抖着,心抖着,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仿佛都战慄起来。那个晚上,那个在潞安城的晚上,又清晰地在魏成的记忆屏上闪现出来。
那天下午,魏成在潞安城西街十字口与小宋分手后,便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西街莲花池巷口的一座二层小楼的门前。这是一座中国古典式的三合楼建筑,临街开着两扇绿漆大门,门上悬着一块绿色的匾额,上面镌刻着三个颜体大字――鸿春楼。
从大门口望进去,可以看到楼上倚栏托腮的红衣绿女以及那一间间小屋里传出的艳声浪笑。魏成进不敢进,走又舍不得,只能不远不近地在鸿春楼的大门前徘徊。
鸿春楼的门前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多是马靴戎装的日本人,也有一些背着短枪身着便衣趾高气扬的汉奸,间或还夹杂着几个稠袍礼帽的中国人。魏成几次想抬腿跨进那扇绿漆大门,就像跨进一个普通的商店一样,然而,魏成的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使他胆怯。
魏成是专门奔着鸿春楼来的。他早就知道鸿春楼是个**院。潞安城有好几个**院,鸿春楼是最高档的。魏成从来没有去过妓院。这一次,他忽然产生了要去**院的念头。他知道,像他这样的八路军干部,到**院这种地方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自打魏成产生了这个念头之后,纪律的约束便显得软弱无力了。象有一条无形的引力,把他吸到了鸿春楼的门前。
魏成今年二十八岁了,还从来没有领略过女人的滋味。还是五年之前,他二十三岁时,有人把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他,他以前没有见过这个表妹。一见面,漂亮的表妹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表妹叫荷香,长得水灵灵的,活脱脱像一朵出水的芙蓉。俩人相见恨晚,海盟山誓,不尽的缱绻悱恻之情。正当双方家长准备为他们办喜事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表妹住的那个小镇上来了一股杂牌军,杂牌军的一个旅长看上了表妹,并用暴力强奸了她,表妹只好屈就,作了那个老头子旅长的小妾。后来日本人来了,表妹不知跟着那个旅长跑到了何处,父亲的商店也被日本人烧毁了,家国不保,魏成愤而参加了八路军……
几年来,在四面悬壁的大山深处,魏成和众多的光棍汉们一起,为了祖国和民族,为了赶走日本人而奋斗着。但是,魏成体内随着年龄增长的那股青春的渴望也在不断膨胀,他常想她的表妹,听人说,那个老头子旅长后来被暗枪打死了,表妹也被卖到了潞安城的妓院里。每次魏成来潞安城,总会想起表妹,要能见她一面该有多好。他想,凭着表妹的那份姿色,即使当了**,也该在第一流的妓院。于是,他便到鸿春楼来了。
“一定要见到她!”魏成心里打定主意,便鼓足勇气,整整衣衫,大模大样地迈进了鸿春楼的大门。
“掌柜”是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脸上有风颗黄豆颗大的麻坑。见他进来,忙起身笑脸相迎:“先生,想玩玩?”
魏成有些发窘。他强忍住心头的慌乱和失措,说:“敝人来,想找一个人。”
麻脸掌柜上下打量了魏成两眼,笑着说:“那一定是老相识了?”说着,他指指墙上挂着的一溜水牌,“其实,我这楼里的小姐,个个都是水灵灵的出俊。姜是老的辣,姑娘还是年青的好。”
魏成看到木牌上写着许多名字。心想,有名字更好,便顺着掌柜的手朝水牌望去。
原来妓馆这个行业,有一套完整而又有不成文的规矩。一般生客进门,先要看水牌。水牌就是挂在墙上的木板子,上面写好了各个**的名字。名字多用妓名,什么“赛西施”,“一枝花”,“一品香”,“红艳女”等等,妓名的下面还标着年龄和简要介绍。嫖客看了水牌,便可以“点花”,然后再向掌柜交钱,交完钱后就可以到指定的房间消魂了。当然,倘是势力大或资财多的嫖客,则另当别论。
魏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何况她是来找人的。看着水牌那一长溜花里胡哨的妓名,忽然看到第十七号花姐叫“出水荷”,下面的小字定着:“二十二岁,玉肤冰肌,香色宜人,能歌善舞,艳丽无比”。魏成一下子高兴起来。“出水荷”“香色宜人”,这不就是表妹的名字荷香吗?虽说年龄不相符,可妓院为了拉客,年龄总是不长的。准是她,准是她!想着,魏成的手已指向了十七岁的牌子。
麻脸掌柜嘻嘻一笑,说:“先生果然有眼力,这位出水荷小姐正当妙龄,春光天限呀!哦,忘了请教,先生贵姓?”
魏成点点头,说:“敝姓魏。”
“哦,魏先生,幸会。”麻脸掌柜脸上的麻坑亮闪闪的,“请问魏先生,是关门?拉铺?还是住夜?”
魏成一征,他不知道关门、拉铺、住夜指得是什么,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麻脸掌柜哈哈笑道:“先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吧?看来还不懂这里的规矩关门,就是客人与小姐……啊,那么样地一个时辰;拉铺,比关门要长一些,二个时辰;住夜嘛,就是一整夜,先生选哪一种呢?”
魏成脸有些微红,问:“那,收费怎样呢?”
麻脸掌柜说:“关门一次三块,拉铺一次五块,住夜嘛,”麻脸掌柜伸出一只红山芋般的手,翻了翻,说:“一夜十块!”
魏成默算了一下,觉得口袋里的钱绰绰有余,再说,见了表妹有多少话要说?于是,就交上十块钱的法币,说:“那就过夜!”
麻脸掌柜接钱在手,仍旧笑嘻嘻的:“出水荷小姐今夜就是你魏先生的人了,这果品酒菜可要先生招待呀!”
魏成又是一怔,问:“多少?”
麻脸掌柜说:“连夜宵算在一起,五块钱!”
魏成心里骂了一声。但事已至此,只得又掏出五块钱来,扔在柜房的桌子上。
麻脸掌柜将钱收起,仰脸朝楼上喊了一声:“十七号,接客了!”
出水荷的闺房是在楼上一间板壁间内,屋子不大,陈设倒还干净整齐,四处油漆生辉,一股沁人的粉脂味直朝魏成扑来。出水荷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抹着一层厚厚的扑粉,她显得有些懒慵慵病恹恹的,浑身骨头象是用面条做成的一般。
魏成大失所望,这哪里是他的荷香?他想掉头走掉,但出水荷的两只胳膊已吊在了他的脖颈上,香腮温上了他的脸颊……
不大一会,有个四五十岁的老龟婆用托盘端来一盘酒菜,对魏成说:“先生,可以开堂了!”
魏成不知“开堂”是干什么,出水荷也不给他讲。只见她一个媚笑,斟了一杯酒,端到魏成的唇边,娇滴滴地说:“亲哥哥,来,来,喝了这杯酒嘛……”
魏成没有喝,那女人却放浪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笑倒在魏成的怀里……
这个时候的魏成,已完全忘记了他的身份他的使命,忘记了旅馆里的伙伴,忘记了山里等着他的同志们,同时也忘记了他的表妹……
门突然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一身黑衣短打的人走进来,这人手里提着一架照相机,还没等魏成遮掩,刺眼的光一闪,“咯嚓”一声,把出水荷**裸搂着他的形态装进了那只黑色的匣子里。
“你,你要,干什么?”魏成惊恐交加,结结巴巴地质问着。
“干什么?”那人色迷迷地盯着出水荷,对魏成说:“兄弟只想和这位先生交个朋友!”
“交朋友,有这样交朋友的吗?”魏成十分恼怒,喊道:“你给我出去!”
“出去?”那人狞笑了声,说:“你问问这位小姐,是应该你出去?还是该我出去?”
魏成心想,这位不速之客大概是出水荷的旧相好,便问出水荷:“他是谁?”
出水荷也显得有些害怕,她抖着身体说:“他,他是侦缉队的肖队长!”
“啊?”魏成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感到麻烦了。但他却保持着镇定,说:“原来是肖队长啊,小弟有眼不识泰山,肖队长请便,小弟告辞了!”
肖花狗一把拧住魏成的胳膊,随即便有一支硬邦邦的枪顶在了他的脊梁上,“想溜,没那么容易,跟老子走一趟!”
“上哪?”
“上哪?到了你就知道了!”
“肖队长,你误会了,小弟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啊!”
“是不是生意人,到了地方再说!”
魏成知道逃不脱了。他开始后悔,他开始痛心疾首地后悔。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只得在肖花狗的枪口下,穿上衣服,走出了鸿春楼的大门。
天黑漆漆的,大概已是夜半时分。鸿春楼离莲花池魏近。魏成被肖花狗带到莲花池后院小楼日军特务机关长深尾的办公室。
看上去深尾是一个十分和善十分客气的日本小老头。深尾请他坐在一张很柔软的椅子上,很快有一位日本待女给他献上茶。魏成定了定神,打定了宁死不屈的主意。
然而,深尾并没有打算让他去死,甚至没有一点审讯他的架式。深尾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室桌后面,好像正在看一份什么文件,时而还提笔句划两下。
等深尾看完了文件,这才抬起头来,对魏成极友好地笑了笑,还抬手说了句:“请喝茶!”
魏成面前的茶碗里冒出一阵阵诱人的茶香,但他没有喝,他站起来,朝深尾鞠了一躬,说:“太君,我是一个做买卖的,不知道把我抓到这里要干什么?”
深尾说:“我们也知道魏先生是做买卖的,把先生请到这里来,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我是极喜欢和中国人交朋友的,我想问问,魏先生怎么尊称?”
“魏成!”魏成脱口说。
“宝居何处?”
“潞城微子镇!”李春想,潞安城距微子镇近百里,深尾不可能知道那里的每一个商号,再说,这一次他持的良民证上也是这么写的。
“做什么买卖?”
“做点杂货小本生意!”
“货办好了吗?”
“办好了!”
“何时离城?”
“明天!”
深尾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又低头去看桌上的文件。少倾,深尾抬起头来,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慢悠悠地说:“我这里有一份情报,这份情报上写着:魏成,八路军黄崖洞兵工厂的器材科长,这次进城,主要是给兵工厂采办一批军用物资。我想,这位八路军科长的魏成和你这位做小买卖的魏成大概不会是重名吧!”
魏成额上的汗水骤然倾出。他不知道深尾是如何取得这份情报的,但它的威力却足以使魏成胆战心惊。
深尾从办公桌后走过来,笑眯眯地拍了拍魏成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怎么样,我没弄错吧!能把你这位魏科长请到我这里来,说明咱们俩是有缘分的。”
“不,”魏成几乎喊着说:“不,太君说的那个魏成我不知道是谁?我可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呀!”
魏成为自己争辩着,但他的争辩是无力的,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身份,他的任务已经在这位小日本老头面前暴露无疑了。
“可惜,太晚了!”深尾喟叹一声,“你的一切已经说明,你就是那位八路军的器材科长!”
“那,”魏成瞪着迷茫而又慌乱的眼睛,“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深尾说,“我不过是想和魏科长交个朋友,仅仅是交朋友而已。”深尾坐在魏成的对面,仍然笑着说:“请魏科长不必害怕,我不会为难你的,更不会抓你。只要你愿意和我这个日本人交朋友,我可以向你保证:第一,天亮你就可以回去,你运送的那些物资也可以不受盘查,起码在潞安城里不受盘查,可以安全地运回兵工厂;第二,我知道你是八路军,是共产党,但是我不需要你说出你们那里的秘密,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嘛;第三,这件事除你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三者知道,绝对的机密!怎么样?我这几条够朋友吧!”
听了深尾这番话,魏成颇感意外。他不相信面前这位佩带日军中佐军衔的特务头子,会有如此豁达的肚量。然而,深尾红口白牙说得娓娓动听。他有些半信半疑,竟问了一句:“真的?”
深尾哈哈大笑。他站起来,在地下来回走着。“你不要以为日中两国交战,日本人和中国人就都是仇敌,不!”深尾摇着花白的头颅,“不是这样,我就有许多中国朋友。当然,你和肖花狗不一样,你聪明能干,有头脑,我就特别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你说呢?”
魏成迟疑了。他看不出深尾是出于真心还是在玩什么把戏,他现在身不由己,只能听凭人家摆布。他说:“只要阁下能实现刚才说得几条,我也很高兴和你交个朋友。”
深尾显得很高兴,向他伸出手来,他也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天快亮时,魏成离开了莲花池日军特务机关,深尾说:“要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像你这样,我们何必要大动干戈呢?”
深尾还嘱咐魏成,让他以后再来潞安城,不要忘记到他这里坐坐,不要忘了他这个日本老朋友。走出莲花池的大门,魏成才松下一口气来。他回到客栈,和小宋一起去荣记货栈取了货,便跟着粪车出了城。一路上虽说小有波折,但总算将军工器材安全地运回兵工厂。
然而,魏成哪里能够知道,他的朋友――那位和善而又亲切的深尾先生已经暗地里派人跟踪着他,摸清了王志讯和黑大嫂的住处,把他们逮捕了,而且,就在他们运送器材的路上,已把一支由日本特务的精干人员组成的“A号作战计划行动队”引进了根据地。
魏成还不知道,他虽然安全地将军工器材运回了兵工厂,但是,深尾却在他的身上挂上了一条无形的长线,使他成为“A号作战计划”这盘棋上一个重要的棋子,现在,深尾开始拨动他这颗棋子了。
魏成因为不知道这些,所以他从潞安城回来后便感到完事大吉。他不敢将事情的经过向上级领导报告。他十分清楚,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报告还好,一报告等于引火烧身。他的地位,他的前程,他已到手的和即将到手的一切将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现在,魏成手里捏着那张纸条,象捏着一块冰,一团火,使他的身体像打摆子似的,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他明显的感觉到,潞安城的那件事并没有完,黄崖洞兵工厂有日本人的人。
这个是谁呢?魏成想了半夜没有想出来。
魏成决定先不予理睬,他把那张纸条烧了。
二
魏成一夜翻来覆去,几乎没合眼,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做了一梦,梦见他在潞安城的街上走,胳膊上跨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是梁颖,梁颖紧紧地偎着他的臂膀,他很得意,很陶醉。忽然,迎面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喊了一句:“魏成!”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深尾。深尾的脸笑眯眯的,隔着老远就像他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臂很长,手指很粗,每根手指的顶端长着一条尺余长的指甲,他感到害怕,转身转身就跑,却被胳膊上的女人拖住了。那女人尖厉地叫着,他一看,那女人原来不是梁颖,却是鸿春楼妓院的出水荷。他被出水荷拖着走不了,深尾长长的又向他伸过来,他吓得灵魂出窍,禁不住大叫一声。
魏成大叫一声,便将自己叫醒了。他睁开眼一看,天光大亮,窗户上有一抹的阳光刚刚射在窗格子上。他抬手摸摸前胸,在他的心口窝处已积着一滩汗水,凉沁沁的。他抹去那汗水,刚想爬起来,忽听有人敲门。接着,门外传来通讯员小董的声音:“魏科长,起来了吗?教导员让你去一趟!”
魏成惊魂未定,此刻又平添了几分慌乱和恐惧。教导员叫他干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叫他?会不会他们也发现了自己的破绽?魏成爬起来,目光触到地下的那一小堆纸灰,那是昨晚他烧纸条后留下的残迹。魏成顾不上多想,急忙跳下床,用脚在那纸灰上踩了两脚,搓了两搓,这才略略定下神来,安慰自己说:“不会的,张选生不会知道的!也可能是有别的事,不管是什么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教导员看出来!”
魏成忐忑不定地来到厂部办公室,只见张选生和任一哲正在商量着什么事,见他进来,谈话也停止了。张选生让魏成坐下,魏成没坐,问:“教导员,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张选生说:“是这样,我们想问你个情况,上次你去潞安城,见着王志讯和黑大嫂了吗?”
教导员果然问起潞安城的情况,魏成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强装镇定,说:“见着了,是王志讯办得货,黑大嫂用粪车把货运出城的。不信,可以问小宋!”
张选生严肃地说:“魏成同志,不是信不过你,叫你来,也是想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我们在潞安城的地下工作站出事了!”
“出事了?”魏成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张选生低下头,很难过地说:“刚才接到军工部通知,说王志讯和黑大嫂被敌人逮捕了,王志讯同志在狱中表现很坚强,被敌人打得皮开肉绽,宁死不招供,就在昨天,被敌人杀害了!”
“啊?”魏成惊得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他大张着嘴,吸进一口冷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那,黑大嫂呢?”他问。
“黑大嫂被敌人放了!”
“放了?”
“是的,放了。”张选生说“敌人抓黑大嫂的时候,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她,被敌人当场杀害了。黑大嫂的两个孩子至今不知去向。至于黑大嫂在狱中的表现,目前还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不过,黑大嫂在狱中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从这一点来判断,敌人不可能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据太行区敌工站的同志报告,黑大嫂现在虽然被敌人放了,但她人也疯了,唉!”
“阴谋!”任一哲插嘴说:“这肯定是个阴谋!”至于这阴谋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任特派员却没有说明。
魏成说:“我那天出城的时候,他们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捕了呢?会不会是有……”魏成费了好大劲,才说出“叛徒”二个字。
张选生点点头,说:“不能排除这个可能,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搞不清楚。但是,在我们没有重建新的工作站以前,你们不能进潞安城采购器材了!”
魏成赶紧点头表示同意。
张选生接着说:“现在我们的五0炮试验已进入最后阶段,器材方面么,还缺部分铜元,用来制造炮弹引信,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带几个人到乡下转一转,尽量能从老乡们手里收购回一部分来,怎么样,有困难吗?”
魏成赶忙站起来,坚决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张选生笑了笑,笑容中流露着赞赏。
任一哲对魏成说:“近一段时间来,你的工作很有成绩,厂里同志们对你的反映也很好,希望你再接再厉,为五0炮的投产立功!”
魏成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出了厂部,魏成的一颗心才放进肚子里。他对着黄崖山的太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原来是一场虚惊,吓我一跳!”
黄崖洞兵工厂所需的器材,有的是靠军工部调拨的,有的是从民间购买的,有的是从战场上收集的,还有的是通过八路军在重庆、西安等地的办事机构采买辗转运回的。朱德总司令曾号召军工部每个干部种五棵核桃树。为什么种核桃呢?朱德说:“种核桃树的好处很多哇,第一,它可以解决兵工厂做枪托的木料问题;第二,它还可以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核桃是一种很有价值的营养品;第三,种了核桃树还可以改变山区的自然面貌嘛!”
自此,八路军各个兵工厂周围的山上,到处都种上了核桃树。一九四0年以后,特别是在日军发布了“华北敌占区物资配给制”以后,八路军的军工物资来源更加困难。有时候,连军工部供应的物资也不能得到保证,而要靠兵工厂自行解决。现在,张选生派魏成下乡收集铜元便属于这种情况。
魏成接受了收集铜元的任务以后,便和器材科的几个同志出去了。走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方才回来。铜元没收到几个,却抬回了一具二、三百斤重的铜香炉。
魏成毕竟是魏成,他的干练和才能又在关键的时刻显露出来。特派员对张选生说:“魏成确实是个人才!”
张选生点点头,说:“是个人才!”
特派员说:“我看咱们也应该提拔一个管器材的副厂长,魏成能行!”
张选生却没有表态。平心而论,张选生也认为魏成是确实能干的,但是,他总感觉魏成身上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所以,张选生没有吱声。
这一切,魏成当然不知道。不过,他却很兴奋。虽然昨天的那场虚惊还在他的心头盘旋,但也就是那场虚惊,让魏成从教导员和任一哲那里摸到了底牌。他想:教导员和特派员并没有怀疑到自己那次潞安之行,眼下最当紧的,是要尽快找到那个塞纸条的,只要找到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那才真正算是完事大吉了。
傍晚,吃过晚饭,魏成独自一人在山坡上转悠,他一边走一边想,走着想着,又犯起愁来: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塞纸条的人呢?这个人又是谁?不管他是谁?终究是个祸害!但是,他在暗处,我在明处,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说不定,此刻,他正在暗地里跟踪着我哩!
魏成似乎感到就在什么地方有两只发光的眼睛像枪口一样正瞄着他。天已近黑,夜风乍起。飒飒的略带寒意的秋风中,果然山道上有一个人朝他走来。
魏成忙往暗处一闪,两眼紧紧地盯住走上来的那个人。
那人体态轻盈,脚步敏捷,象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嘴里还哼着小曲。待人走近,魏成看清了。是梁颖。
一见梁颖,魏居的那颗心便跳起来。他想起潞安城的那场“艳遇”,对梁颖便有了一种负罪感。梁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丑陋与污浊。但他又怎能舍得下梁颖!梁颖是一汪水,浸润着他的肌体,梁颖是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
魏成躲在暗处,心跳咚咚,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走上来的梁颖。
她走近了,走到他的身旁了。但梁颖并没有看见他。魏成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梁颖!”
梁颖被吓了一跳,手中拿着的东西差点掉在地下。看见是魏成,嗔怪地说:“是你呀?!”
一个“你”字,使魏成的浑身热血又在涌动。他走过来,柔声问道:“你这是去哪?”
梁颖手中拿着两件送得齐齐整整的衣服,说:“我能唐工送衣服去!”
“唐工的衣服?”
“是啊,唐工一个单身,衣服破了也不知道补。这几天他又忙着试验,我抽空给他补了补衣服。”
魏成心里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他咽下一口唾沫,说:“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唐工,咱们一道去吧!”
唐思远的屋子里灯光明亮。桌子上摊着书籍、本子,他正在计算着一组数据。听见有人敲门,他来开了门,见是魏成和梁颖,赶忙往屋子里让,又赶忙请魏成坐,还拉开抽屉,抓出一把螺丝糖来,作为招待。魏成笑着说:“唐工,你别忙乎,又不是外人。”
唐思远推推眼镜说:“来者都是客嘛!”
魏成说:“这一段为了五0炮的事,都忙得很,不曾来看你。今天梁颖说要给你送衣服,我也跟着一道来看看你。唐工,焖火的事成功了吗?”
唐思远远:“基本上成功了。只是温度还掌握不住,还得继续试验!”
魏成说:“唐工,你也得注意身体呀,咱们兵工厂,喝过洋墨水的,就你和陈厂长两个宝贝呀!”
唐思远红了脸,说:“我算什么?这次试验,要是没有周师傅和工人师傅们,单凭我,是绝对搞不成的!”
梁颖进屋后,一直没有说话。她默默地将衣服整理好,放在唐思远的枕边。
唐思远有些过意不去,说:“谢谢你们了,我说不用补的么!”
梁颖理理鬓角的头发,说:“不补你就穿带窟窿的衣服,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别让病了!”
唐思远笑笑,没再说什么。
魏成也笑笑,没再说什么。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静的使人有些尴尬。
魏成站起来,说:“唐工,你很忙,不打扰了,生活上和工作上有啥困难,尽管吩咐,我能帮忙一定帮忙。”
唐思远也站起来,说:“一定,一定?”
魏成看看梁颖,说:“咱们走吧!”
梁颖好像有些不大情愿,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魏成走了。
他们走出唐思远的小屋,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因为路很窄,所以,魏成和梁颖挨得很紧。魏成没话找话,故意吸了吸鼻子,说:“你拿什么东西洗得头发,真香!”
梁颖笑了,说:“啥也没用呀,还不是山涧里的水。”
魏成说:“那哪来的香味?”
梁颖含笑抿着嘴,没吭声。
魏成说:“我知道了,你本来就香!”
梁颖嗔怪地骂了一句:“瞎说!”
魏成笑笑,又挨梁颖紧了点:“咦,我给你的发卡呢?怎不戴上?”
梁颖说:“戴那玩艺干啥?姐妹们谁都没有,我戴上不显眼吗?”
魏成说:“那怕啥?你本来就很美嘛!”
梁颖站住,盯着魏成的脸,笑着说:“魏科长,快别挖苦人了!”
魏成忙说:“我怎么是挖苦,美就是美嘛!”
梁颖说:“你说说,怎个美法?”
魏成想了想,说:“就和这天上的月亮一样!”
梁颖“咯咯”地笑起来,说:“月亮有啥美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魏成有些讪讪。“不,不是,那你就是太阳!”
说话间,他们已走上小路,前面是兵工厂的小卖铺,里面亮着灯,魏成便走进去,梁颖也跟着走进去。
铺子里的王老头正在灯下算账,见魏成和梁颖,忙站起来,热情招呼:“魏科长,梁颖同志,还没休息呀?”
魏成看到货架上又新增了不少新品种,就问:“老王,这些货是新进的吗?”
王老头说:“是呀,前几天我出去弄回点货来。”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教导员批准的!”
魏成问:“从哪进的货?”
王老头说:“是通过关系在微子镇进的!”
魏成说:“不容易呀!”
王老头说:“哪里?比起魏科长深入虎穴搞军工器材来,差得远了。这些都是日常用品,鬼子卡得不严!”
魏成笑了,说:“老王还真能干!”
王老头笑容可掬,说:“为了抗日嘛!”
魏成顺手拿起一块香皂,在鼻子下闻了闻,说:“这胰子真香!”
魏成买下两块香皂。刚走出小铺子的门,他就将香皂往梁颖手里塞。梁颖说:“我不要!”
“你不要谁要!”
“留着你自己用吧!”
“我一个男人家用这干什么?”
“还不照样洗脸!”
“唉,你怎就不了解?我是一片真心!再说,革命队伍中的人还要互相帮助哩!以后就不兴你给我买了?放心,这用的是我的津贴,又不是贪污的公款。”
梁颖无奈,只好收下了一块。
魏成高兴了,说:“这么也好,一人一块,平均分配!”
梁颖说:“赶明儿我也买点啥还你!”
魏成说:“好,好!”
突然,前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朝他们跑来。梁颖“呀”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躲在魏成的身后。
魏成护住梁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照准那个黑东西猛扔过去。
只听“噢”的一声尖叫,接着便是一阵“汪、汪、汪、”的威吼。原来是一条狗。
“谁打我的狗?”随着狗的狂吠,一个狂怒的人声从前面传过来。
魏成闻声望去,夜色中只见有个人一晃一晃地从山下走上来,走近一看,原来是车工部的兵工杨得海。
杨得海肩膀上搭着一件厂服,手里抓着兵工厂发的帽子。游游荡荡,朝着魏成余怒不息地说:“你为啥打我的和尚?”
杨得海的狗也有名儿,叫“和尚”。和尚是一条窜了种的牧羊狗,十凶凶猛。它前蹄伏地臀部高扬,两只发着绿光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魏成,似乎在等主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魏成也有些发慌,但他知道身后还有梁颖,他更得有些英雄气。魏成没有理睬“和尚”,而是冲着杨得海问:“这么晚你哪里去了?”
杨得海歪着头,气冲冲地说:“你管得差点吗?”
魏成说:“你别忘了,这是八路军的兵工厂,有组织有纪律!”
杨得海说:“你别拿组织吓唬人,今天我上早班,下了班就是我的时间,我爱上哪就上哪。挣钱不多,管事不少!”
魏成气得抓住杨得海的胳膊,说:“走,找你们工长去!”
杨得海把衣服一扔,摆出一副打架的样子,说:“怎,你想打架,来,老子让你个后背腰!”
魏成抓着杨得海那坚硬的腱子肉,明知不是对手。他松开了手,嘴里却硬硬地说:“好,我不管,有管你的人!”
三
一连几个晚上,魏成都睡不好觉,原因是担心再会出现往门缝塞纸条的事件,魏成想捉住那个塞纸条的人,但是几晚上过去了,门口一片平静,魏成那根绷紧的神经便渐渐地松弛下来,“但愿今后平安无事!”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今天晚上,魏成上床很快便入睡了。也许是因为这几天连续少眠的缘故吧,魏成睡得很静、很沉。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朦朦胧胧中,他忽然听到有敲门声。门敲得很轻,很有规律“笃笃……笃笃……”
魏成猛地一下醒了。
“笃笃……笃笃……”确实是有人敲门。魏成的大脑皮层迅速地反映出一个惊奇而又恐怖的信号!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幕又闪电般地掠过他的脑海。“谁?”他低声喊了一句。
敲门声停止了。接着又和那天黑夜一样,门底下“索索”地响了一阵。之后,一切又归天寂静。
魏成这时完全清醒了,心脏“咚咚”地跳得很厉害,他不敢拉灯,赤着脚悄悄走到门边,伸手在门底下摸了摸,摸到了一个纸包。
魏成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门外除了工厂锻工房的叮噹声和山风的低吟外,其他什么也听不到。然而,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悄悄地向他撒来。他躲又躲不掉,挣又挣不脱,他完全被这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越挣扎那网缠得越紧。他害怕,他懊悔,他懊悔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好端端的前程被自己葬送了。他不敢呼喊,不敢声张。他伏在门边,身体颤束着,手捏的那个纸包也随着他的身体而“涮涮”抖动。
魏成捏着那个纸包抖了一阵,知道再抖也抖不出个结果,便战战競競地爬上床,蒙上被子,在被子里划着根火柴看那纸包。那纸包里原来包着一封信,信是封着的,没落地址,只写着几个流利的毛笔字:原田秀子收。信封上还粘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用铅笔写着:
魏成,你必须想法把这封信交给原医生!
魏成看得出来,这张纸条和上次那张纸条同出一人。虽然只有一句话,他却感到这无疑是一个严厉的指令,一个使他无法抗拒的指令。给他送纸条的这个人一定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一定是受了日本特务机关的指派来监视他的,现在,又要利用自己来实现他们的阴谋了。魏成不知道这阴谋的内容是什么,但是他意识到这阴谋肯定与兵工厂有关,手中的这封信说不定就是给原田秀子的密令。
原田秀子是厂长于克明的夫人,是兵工厂医务室的医生,她是兵工厂里惟一的日本人,关于这一点,只有兵工厂里少数的几位科、厂级领导知道。仅仅因为她的国籍,特派员任一哲就很不放心。魏成在几次与特派员的谈话中,就明显感觉到这一点。但是,原医生的温柔和热情在兵工厂又是出了名的。她那张善意的笑脸和女性特有的细嫩温热的手,使不少病患者都感到舒心和安慰,就连魏成也领略过她那惬意的按摩,难道她和日军特务机关有来往?难道这个嫁给中国人的日本女人是一个间谍?还有这封信是谁写的?信里写的又是什么?为什么要让自己送给她?
魏成突然产生了一种要刨根问底的强烈欲望,他一定要看看这封信。他跳下床来,把被子蒙在窗户上,又用毯子挂住了门,不让光线透出去。然后,他拉开了灯,找出一把刺刀,小心翼翼地将信的封口挑开了。
里面装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两封信。一封是从日本国来的,用的是日语,因日语中夹杂着不少汉字,魏成从中仍可看出这是原田母亲写给深尾帮助她在中国寻找自己的女儿。另一封信则完全是中国字,是深尾给原田秀子的信。信中没有一句涉及到中日战争的话,没有一句涉及到八路军兵工厂的话,完全是亲人间的家常事、儿女情。信写得情真意切,令人感动。看过信,魏成的那颗忐忑不安快要跳出胸膛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他将信重新塞进信封的时候,又发现信封里还有一片照片。照片上有四个人,坐在中间的两位老者,肯定是原田的父母,旁边的两个,看样子很可能是原田的弟弟和妹妹。四个人都在微笑着,笑出一种家庭的和美和期望。魏成也不由的跟着笑了一下。接着,他照原样封好封口,拉灭灯,取下门窗上的被毯,又重新上了床。
魏成躺在床上,此时却睡意全无,他开始为送不送这封信和如何送这封信犯起愁来。他想:看来这是一封普通的家信,把这封信送给原田也没有多大关系。再说,自己还有一条辫子抓在人家的手里,这封信若是不送,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不利。那个藏在兵工厂暗处的人只消把他在潞安城鸿春楼里的照片弄一份如法炮制,塞进张选生或任一哲的门缝里,他的一切就全部完了。送就送吧,可是,怎么送呢?此事须做得机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和察觉。
这可就难了。
魏成为这事盘算了半夜,不知怎么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气很好,太阳也很好。魏成起了床,洗过脸,吃完早饭,踏着深秋的晨露,向医务室走去。
医务室在工区和宿舍区的中间地段,是一个用石头砌墙、二间大小的房子。房子分为里外间。外间是诊治病人的地方,有一只自制的桌子和木板床;里间则是堆放药品的仓库。药品其实很简单,有几瓶红汞和酒精,几卷纱布、药棉,还有一些阿司匹林之类的西药,这些药品都是八路军后勤部供应的,数量很少也很贵重。剩下的除了一些中成药丸,就是大捆大捆的柴柴棒棒了,这些中药材大多都是从黄崖山采集而来的。
医生只有原田秀子一人。原田秀子,三十岁的样子,娇小的身材,圆脸秀目,一件八路军总部医院发得大褂总是洗得一尘不染。单从表面上看,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日本人。她热情好学,对病人体贴入微,兵工厂的工人们亲切地称她为“原医生”或“小原”。
原田秀子也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她将名字中的“子”字去掉,成为“原田秀”,听起来完全是一个中国名字。她本是日本医学专科学校的毕业生,随丈夫到中国后,一段时间也曾扔掉了自己学业,后来到了黄崖洞兵工厂,厂里需要一个医务室,因没有医生,于是,这副担子便自然地落到了她的肩上。自从当上兵工厂的医生,她才发现自己的知识原来是那样的不足,尤其是中医,由于以前没学过,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于是,她又起劲地学起了中医。在辨别中药材方面,猎户彭清理成了她的大半个老师。彭清理对这黄崖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什么草治什么病,什么根有什么用,全都无保留地教给了她。现在,她的中医医疗技术已日臻成熟。
魏成走进医务室的时候,正有三个人在等着原医生换药、看病。一个是腿上长了黄水疮,一个是手被铁器划破了,还有一个大概是患了感冒,说话囔声囔气的。清晨的太阳斜照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上,原田正在给那个划破手的工人包扎。魏成进来和他们说笑了几句,便坐在床上等候。床上铺着一条白床单,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件原田的衣服,魏成坐床上看着原田包扎,嘴里找着话与原田说:“原医生,你是既会内科又会外科的全面手哩!”
原田朝魏成笑笑,没有说话。
魏成又说:“咱这厂里七百多人,再加上家属,合起来上千口子,就你一个医生,也真够你忙的!”
原田说:“忙倒不怕,就是药品太少,有些小病就不得不让工人们顶过去了。”
魏成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张仲景汤头》和一本线装的《脉理》,顺手拿起来,翻看着说:“呀,原医生还在学中医?”
原田笑了,说:“我也是刚学,还弄不大懂!”
那位患感冒的工人说:“可顶事着呢!昨天我还浑身难受得起不了床,吃了原医生一副中药,今天轻松多了!”
说话间,原田已经给那个人包好了手,又给那个黄水疮的工人换了药,坐下来为那位患感冒的工人把脉。那位工人说:“原医生,你看怎,要是好的差不多,就不用吃药了!”
原田说:“是好了些,不过,你的脉象还是有点弦滑,胸闷不舒,喉间有痰,再吃两付中药就会好的!”
等原田给那个工人开好了药,魏成也伸出胳膊来,说:“原医生给我看看,这几天我也感到不大舒服。”
原田很认真地看了看魏成的舌胎,又把着他的脉说:“你没什么大病,只是有些肝气不结,以至心火上升,气血不调,感到胸腹胀满,胃脘疼痛,对不对?”
经原田这么一说,魏成果真觉得胸闷气紧,胃也隐隐地疼起来,忙笑说:“原医生真神了,果真是这样。你看,吃点什么药呢?”
原口说:“不要紧,吃点开胸顺气丸就好了!”
原田正在开药,突然门“呯”地一声被撞开,杨得海斜着膀子闯进来,进门就喊:“原医生,快,快给我看看,我眼里蹦进了个铁屑!”
原田赶快放下手中的笔,上前扒着杨得海的眼皮,一边用净水冲洗,一边说:“看你毛毛躁躁的,怎把眼给弄成这样?”
杨得海仰着头任原田给他洗眼,嘴里还在嚷着:“嗨,这算是啥厂子呀,连个眼镜也不给发!”
魏成听不惯了,说:“你这个人就是有点兵痞子气,自个不小心,反倒怨没给你发眼镜,你见厂里哪个工人戴眼镜来?”
杨得海甩甩头,将水珠甩得飞溅,斜着另一只眼睛瞅着魏成,突然阴阳怪气地“嘿嘿”笑了两声。
魏成听着这笑声,象是听到了夜猫子的召唤,不由脊背一阵发凉,额头上沁出汗来。他扭头看看桌子上原田开得那张药方,站起来,对原田说:“原医生,你忙吧,我走了!”
魏成走出门来,听到原田在身后喊:“魏科长,你还没有拿药呢……”
四
今天的病人特别多,原田整整忙了一上午。快要下班时,周林森师傅来了。周师傅的老婆生了个大小子,原田曾去看过几回,那孩子好叫原田喜欢。可昨天夜里,孩子突然发起烧来。周林森四十多岁才有这么一个宝贝,所以,他尽管忙着五〇炮的试验,还是从工地跑来喊原田去一趟。原田急忙跑去一看,孩子是有点受凉,把带来的“保婴安”给小东西灌下去,又嘱咐了周林森老婆一番,这才又回到医务室来。
此时,太阳当顶,已到中午下班时间了。原田脱下了白大褂,从墙上摘下自己的衣服,一面系着扣子,一面想着中午该给于克明做点什么吃的。她是兵工厂医生,同时又是一位温良贤慧的妻子。她知道于克明这些天来为了五〇炮,人都熬瘦了,她想给他加点营养。但做什么好呢?原田想着,手却触到口袋里一个硬物。原田掏出来一看,是一封信,一封给她的信,上面分明写着她的名字。原田急忙撕开信封,取出信笺,一张纸片飘然落在她的脚下。原田弯腰将那张纸片捡起来,她一下子愣了:这是一张她们家的照片――母亲睁着两只慈祥的眼睛身她笑着,父亲睁着两只睿智的眼睛向她笑着,真子和木朗也睁着稚气而又热切的眼睛向她笑着……
“妈妈!”喊了一声,将那张照片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眼泪随即从她那秀美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妈妈,爸爸,弟弟,妹妹,你们,你们是怎么来的?
泪眼模糊中,原田急忙抖开手中的信。信上这样写着:
秀子甥女:
别后依稀,光阴荏苒,不想竟有七年,自东瀛渡海,辗转异国他乡,一向杳无音讯,目前意外得到甥女消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实可谓人生一大快事。
可曾记汝舅乎?如今吾已老之将至,皓发陈齿,竟与汝共处一方土地,然咫尺天涯,不胜憾恨。汝母有信寄来,已月有余矣,信中思女之情拳拳,吾读之泪下,不知甥女心中可还有父母、故土乎?汝父业已退休,闲赋无事,悬念爱女,其情切切,汝母思亲更甚,眼欲穿,泪欲干,肠欲断,虽有弟妹围膝,终不全天伦矣,况汝双亲均已垂暮,来日无多,舔犊之情,天下同一……
原田看不下去了,泪水已经完全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闭上双眼,任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七年了,她久违了的家,久违的父母和弟妹,七年了……
那一年,原田秀子二十三岁。医科已经毕业,在一家医院做见习医生。她有着灿烂的前程和一个温暖的家,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可是,她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生她养她的父母了。
那是一个晴风朗月的晚上。吃过晚饭,父亲照例要在阳台上休息一会。母亲给父亲沏上一杯酽茶,看样子父亲的兴致很好。趁着这个功夫,秀子说出了这些天来想说而又不敢说的秘密。
“爸爸,妈妈,”秀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和你们谈件事。”
父亲端着茶杯,看见女儿一副忸怩的样子,不禁笑起来:“秀子,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不爽快了?”
秀子说:“爸爸,妈妈,这事我想了好些天,觉得也该决定了。”
母亲拉着秀子的手坐下,抚着她的膝盖说:“秀子,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秀子踌躇了一下,说:“我,我想结婚!”
父亲闻言哈哈大笑,放下手中的茶杯,说:“结婚,好事嘛!咱们的秀子长大了,是到结婚的时候了!”
母亲也面有喜色,“秀子,他是谁呀?”
秀子嗔了母亲一眼,低下头。“妈,你明知故问!”
母亲笑起来,与父亲交了一个会意的眼色,“是于黎曙吧!”
秀子点点头。
父亲说:“不错,咱们的秀子有眼力,这个于黎曙是我最好的学生,选他做我们的女婿,我心里是早就点了头的!”
母亲说:“可,他是个中国人。”
父亲说:“中国人怎么了?中国和日本一衣带水,一样的人种,咱们日本的文化还是从中国传来的呢!”
母亲说:“黎曙这个青年是不错,可他是个共产党。在中国,这共产党可是非法的呀!”
父亲说:“现在是在日本,不是在中国,凭黎曙的能力,做个机械设计师是绰绰有余的!”
“爸……”秀子欲言又止,表情很复杂。
“怎么?”父亲看了女儿一眼,“莫非,他要回中国?”
“是的!”秀子点点头,有些为难地说:“黎曙确实有这个打算。我也想结婚后和他一道到中国去。”
“啊?”母亲吃了一惊,显得有些慌乱。她看丈夫的脸,“这,这怎么可以呢?”
父亲也沉下脸来,说:“你们结婚我同意,但是你们要到中国,这未免不切实际了吧!”
母亲又赶忙接过话头,劝着秀子说:“你爸爸是大学教授,你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职业,如果让于黎曙也留在日本,咱们一家和和美美,那该多好!你想过没有,你和他到中国,中国当局能容得了他吗?你跟着他受苦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爸远隔重洋,恐怕连个消息都得不到的!”
秀子说:“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放心他一个人到中国去。爸爸,妈妈,我爱黎曙,我喜欢他,我不能失去他,有这一点,我就很满足了。”秀子说着流下泪来,“女儿总是要出嫁的,你们总不能让女儿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吧,黎曙虽然是中国人,但是,女儿和她相爱已经四年,女儿已经离不开他了,他到哪,女儿决心随他到哪,当然,女儿一走,就不能待奉两位老人家了,可是女儿的心还是紧紧和你们连在一起的呀……”
父亲沉思良久,叹了一口气说:“这事现在还不能定。你叫黎曙来一趟,我要亲自和他谈谈。”
那是一次谈判。一声翁婿之间的感情与理智的较量。父亲把他和于黎曙关在书房里,不许任何人进去。秀子和母亲坐在客厅里等待着。母女俩抱着相反的希望在祈求,每一分钟都是那样难耐。整整过去了两个钟头,书房的门开了,黎曙和父亲从里面走出来,秀子和母亲急忙迎上去。母亲问父亲:“怎么样?”
两个男人都神秘地微笑着。黎曙上前一步,亲切地叫了声:“岳母!”
母亲一征一喜,说:“黎曙,你同意留在日本了?”
于黎曙笑而不语。
父亲爽朗地笑着说:“是我输了!”
母亲一惊,喜色骤退。
父亲带着战败者的愉悦说:“我被黎曙说服了!是因为他说得有道理。我同意秀子跟随他到中国去,不过,可得结了婚再走呀!”
秀子感动地喊了一声:“爸爸!”
黎曙说:“老师,不,我该称呼爸爸。爸爸,妈妈,我带秀子回国,很对不起你们,请二位老人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终身只爱她一个人!”
秀子已经记不清她的婚礼有什么人参加了。但是,她却清楚地记得舅舅深尾淑人那次并没有到场,舅舅似乎对她与黎曙的婚事反应淡漠。但还是让家里的仆人给他们送来了一件丰厚的礼物。秀子知道舅舅在军部供职,知道舅舅一直在研究中国问题,但秀子不知道此时的舅舅已经进入了一个秘密的机构。事后,舅舅曾神秘地对母亲说过:“我和你的女婿于先生,以后也许会在中国见面的!”
对于舅舅这个神秘的预言,秀子当时并未在意。因为她还沉浸在无限喜悦的气氛中。蜜月是甜美而又充满温馨的。她和于黎曙漫游了日本的名山胜景,之后,向亲友和国土先别,双双登上了西渡的客轮。
秀子记得,那天母亲是带着微笑的,父亲也是带着笑的,弟弟妹妹虽然年龄还小,但他们依依不舍的深情更叫她难忘。妹妹扯着她的裙角,叫着:“姐姐,姐姐!”弟弟则站立着不动,只是眼角里噙着两汪热泪。秀子的心突然软了,她帮弟弟擦去眼角的泪花,摸着弟弟和妹妹的头说:“弟弟,妹妹,姐姐走了,以后你们在家要听爸爸和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姐姐谢谢你们了,姐姐有机会一定回来看你们!”
秀子记得,她们登上客船,挥着手臂向亲人告别的时候,母亲突然拿围巾后住脸大哭起来,……秀子扑向船舷,失声喊道:“妈妈……”
她的喊声终究被客轮的汽笛声淹没了,父母弟妹的身影也消失在海天相接的远方。她软软地垂下手臂,心里默默地说:“亲人们,我走了,走了……我想你们,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她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七年!
七年来,她没有再见过自己的亲人。七年来,她想他们了吗?在丈夫的怀抱中,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她想他们了吗?秀子说不清楚。可是,当今天她收到这封信,看到双亲和弟妹的面孔,她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感情的湖水奔涌而出了。以至她不能自持,来不及看完手中的信,就耸着肩膀哭起来。
泪水打湿了手中的信,秀子才发现手里除了舅舅写给她的信外,还另有一封。她擦擦眼睛,急忙打开那封信,信是母亲写给舅舅的。母亲向舅舅诉说了她思念女儿的忧心,并托付舅舅千万要打听到她的消息。秀子似乎已经看到母亲那愁眉不展的憔悴的模样,我的可怜的母亲呀……
猛地,一个念头窜入她的脑海,秀子打了个寒噤,这信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原因秀子骤然间从感情的波涛中挣脱出来。是啊,这太奇怪了,这信是从哪儿来的?从母亲和舅舅的信中可以看出,舅舅深尾就在中国,好像就在太行山上,就在附近,很可能就在潞安城。那么,这信究竟是怎么来到她的身上呢?要知道舅舅若是在潞安城,一定是日军的什么头目,兵工厂离潞安城虽然才百十来里,可俨然是两个营垒,两个水火不相容的营垒,何况是两国交兵,你死我活,怎么会从潞安城把信送到她的手里呢?莫非……
秀子不敢往下想了。她知道若要真是那样,若真是黄崖山藏有日军的奸细,对八路军,对兵工厂,以及对她和她的丈夫将意味着什么?特别是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叫人敏感的,都会受到别人的注意。那个任特派员就曾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身世,问过她的家庭,向她和于克明认识的经过,以及她对这场战争的认识等等,她明显地感觉到,任特派员对她有一种特别的看法。所以,她也就特别努力工作,努力证明自己的忠诚。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封信!
原田不敢往下想,可又不得不往下想。原田想着上午时看病的情形,想着来看病的每一个人,原田在心里把前来看病的每一个人都过滤了一遍,却怎么也找不出一点可疑的迹象来。原田想到了杨得海,想到了这个曾在国民党张荫梧部队当过修枪匠的俘虏兵。杨得海平日里是油里油气的。是个常常被人议论的人物,是不是他以看病为名偷偷把信塞进她的衣袋的呢?不,不可能!杨得海是捂着眼睛来到医务所的,他怎么可能故意将眼里蹦进铁砂呢?
那还能是谁?
原田真想得脑仁子都有些发疼了,她没想出个头绪来。猛一抬头,只见阳光已移到了东墙上,天已过午,怎么还没回家?克明早该饿得肚子叫了。她忙把手中的信塞进信封,装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锁了医务室的门,急匆匆地向家中赶去。
五
原田的家住在家属区的西头,与其他一排排的石头宿舍没什么两样。已是吃午饭的时分,家家的灶房里冒着青烟。原田推开自家的门,见于克的腰系围裙正在和面,两手沾满了面泥,她歉意地说:“真对不起,我回来迟了,让你亲自动起手来了。”
于克明说:“你也累了吧,坐下歇一歇,这顿饭由我来做!”
原田上前要解于克明的围裙,说:“不累的,你这几天忙着搞试验,每天晚上连个觉都睡不好,还是我来做吧!”
于克明挡住原田的手,笑着说:“现在好了,唐工那里,焖火取得了很大进展,我的设计也搞完了,已送车间进行试制,今天比较轻松,饭还是由我来做吧!”
原田也笑了。“你会做什么饭?”
于克明说:“你等着吧,保你满意!”
原田看到面盆里和的是白面,惊异地问:“怎么全是白面?”
于克明说:“是呀!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原田迷惑不解。
于克明伸出面手,在原田的额头上点了一个面点,说:“你呀,连我们结婚的日子都忘记了,真使我失望。”
原田“呀”了一声,心急急地跳了一下,懊悔自己方才想了半天,意没有想起今天是他们结婚的纪念日。今天令她激动的事太多了,搅在一起真是百感交集,又欲说不能。原田的眼圈不由得又发了红。为了掩饰,她假装找水洗手,嘴里说:“瞧我,你不说,我还真的给忘了!”
于克明说:“是啊,我也奇怪,每年的这一天都是你记着的,怎么今年就给忘了呢?看来,你快把我也给忘了!”
原田洗着脸说:“这一天你不是年年都忘吗?今年你怎么记起来啦?”
于克明和着面说:“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也给忘了,要不是左权将军打电话来,我还真是记不起来呢!”
“左权将军?”原田闻言吃了一惊,扭过脸来。
“怎么,记不得了?两年前,我们来兵工厂的时候,不是在左权将军那里吃过一顿饭吗?那也正好是这一天,左将军不是还特意找来一瓶潞酒,向我们祝贺的吗?”
原田想起来了。两年前,克明被任命为八路军红箭兵工厂的厂长,和原田一道从延安来到太行山前线。在八路军总部,左权副总参谋长接待了他们,并留他们共进午餐。吃饭间,左权将军问起了他们在日本时的情况,当他得知这一天正好是他们结婚纪念日时,专门让伙房的同志给别加了几个菜,并让通讯员找来一瓶潞酒。左权给他们斟上酒,站起来向他们祝贺。说:“大概你们也没有想到,会在太行山上度过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吧!让我借用一句中国的古老祝愿,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左权和原田碰了杯,望着她说:“原田小姐,不,原田同志,你能跟随克明同志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投身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真是可敬可佩!来,我敬你一杯!”
原田激动得脸颊潮红,仰起脖子喝下了那杯酒。酒很辣,像一团火在她的胸膛里燃烧。左权又说:“原田同志,你们去的地方是太行山的大山深处,那里没有商店,没有文化场所,生活可是苦的啊!”
原田看看于克明,说:“我不怕吃苦,我跟着他到中国来,早就做好了吃苦的思想准备!”
左权将军爽朗地笑了。他对于克明说:“你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个好妻子!听说你在日本时叫于黎曙,是盼望黎明的曙光这个意思吧,到延安后改名叫于克明,克服困难,迎接胜利的明天,对吧!”
于克明说:“想不到左参谋长还会拆字呀!”
说着三个人都笑起来。
第二天,原田就跟随于克明来到这红箭兵工厂。那时兵工厂才刚刚组建,工人有近百名,机器仅有几把旧钻,几把大锤和几台又笨又粗的土制老虎钳,警卫战士常常玩笑似地说:咱们兵工厂的家当,还没有王二麻子剪刀铺的齐全。
原田跟着于克明,和工人、警卫战士在一起凿石头,盖厂房,砍木料,建宿舍,搬运机器,还为大家诊病治病。二年以后,兵工厂面貌大变,有四十多部机器设备,有了发电机、锅炉、蒸气机,有了车、钻、刨床,工人也增加到了七百多名。兵工厂每年生产的手枪、步枪、炮弹、手榴弹、刺刀等军事武器,能装备十六个团。这期间,左权将军曾多次亲临黄崖山,从地形勘察到工厂修建,从阵地设施到兵力布置,没有他不操心的。每次到黄崖山来,左权都要来看看原田,问他们的工作,问她的生活。但是,他那么高的职位,那么繁忙的事务,难道还记得她的结婚纪念日吗?
于克明说:“左参谋长上午打来电话,除了询问五〇炮的试验情况外,还特意向我们表示祝贺!”
原田深深地感动了。她从心底涌起了一股激情。她坐在小板凳上,拽过一把柴草塞进灶膛里,烧起火来。
然而,那封信所带给她的紧张和恐惧毕竟太强烈了,使她一时难以平息。她双眼直勾勾地瞅着灶膛里哔叭作响的火焰,脑子里一会儿是父母,一会儿是舅舅深尾,一会儿是左权将军,一会儿又是那个神秘的送信人,搅得她思绪纷乱,连掸出灶膛的柴火也没有发现。
“秀子,你怎么了?”于克明看出了原田的神情常,不禁吃惊地问。
于克明弯腰拣起掸在地下的柴火,塞进炉灶,看着原田的脸,见原田一脸呆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推了原田一把,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原田回来神来,也被自己的神态吓了一跳,忙歉意地笑笑,说:“没什么,我在想我们结婚的时候。”
“是想你的父母了吧!”于克明揉着手中的面团。“其实,我也很想老师和师母呢,都七年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弟弟也到成家的年龄了吧!听说,日本政府对年满十六岁的男子都要征兵,该不会……”
原田此时极不愿意极害怕提起她的父母兄弟,更害怕提起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她打断丈夫的话头,问:“你的面接好了吗?我可早就饿了。”
于克明说:“好了,早就好了,马上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这一顿面真是吃得无滋无味,因为那封信,原田被搞得六神无主。她想,决不能让克明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要永远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她不能去分丈夫的心,引起他不必要的担忧,也不能让这件事给丈夫带来任何麻烦。尽管她知道左权将军对她是信任的,对克明是重用的。但是,她同时也知道,在兵工厂,不是没有人怀疑她这个日本籍的女人。尤其是现在,她的舅舅很可能就在潞安城,这一点若是暴露出去,给她和她的丈夫带来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连累了自己心爱的丈夫。她爱克明,从于克明第一次到她们家作客时,她就爱上了这个风度翩翩而又学识卓著的中国青年。这爱是纯洁真挚的,全心全意的,可以说,她之所以甘愿抛弃故土来到中国,完全是出于爱。她不能让这种高尚的感情蒙上任何尘垢,为了保护这种爱,她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
为了这种爱,她一定要找到那个送信人。
她偷偷把母亲和舅舅的信一齐烧了,只留下了那张亲人的照片没有烧,她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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