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约黎明时
一
特务团欧阳团长在总部开了一天会,傍晚时才回到黄崖山驻地。当天晚上,兵工厂台开支委会,由欧阳团长传达总部首长指示和通报当前敌情。
支委会在厂部办公室召开,支委中除厂长于克明负伤不能参加外,其他人都到齐了。
欧阳团长首先把当前敌我双方的情况向大家作了概括介绍。欧阳团长说:“今年以来,日军在华北地区对我根据地进行了两次‘强化治安运动’,对其占领区实行清乡,对我边沿区进行蚕食,对我根据地实行残酷扫荡。在平汉路西,敌人构筑了三道封锁线,妄想割断我太行区与冀南、冀鲁豫的联系。在太行山区,敌人把蚕食和扫荡结合,以蚕食占领的点线作为扫荡的依托,企图向我纵深推进。敌人还把打击的目标,对准我总部机关和黄崖洞兵工厂,但这一切,只能是敌人的一厢情愿。他们的阴谋并不能得逞。连他们整天吹嘘‘畅通安全’的邯长公路、黎辽公路,对他们来说,并不畅通,更不安全,我们的部队和游击队经常在这些交通线上开展伏击,打得敌人首尾不能相顾……”
欧阳团长目光灼灼,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支委,用他那浓重的南方口音继续说道:“目前,敌人又在频繁地进行调动,准备实行所谓第三次‘强化治安运动’。敌人在每一次进攻之前,都要派出一些特务、汉奸,潜入根据地,侦察我军事、政治等方面的情况,散布谣言,扰乱民心,并伺机进行破坏活动……”
欧阳团长说:“根据总部得到的情报,目前已有一小股化装成八路的日本特务,正在黄崖山周围活动,他们带着电台,行动诡秘,常常在夜间出没。总部指示,要我们提高警惕,密切注意敌情,并要加强与地方政府的联系,发动群众,铲除汉奸、特务,一定确保兵工厂的安全,准备迎接冬季反扫荡!”
欧阳团长接过张选生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又说:“敌人的这一手,很厉害,也很毒辣啊!为了尽快破获这支小股日特,我团已派出一个侦察班,也在这一带活动……”
欧阳团长讲完了,会场上一时静默下来。欧阳又补充了一句:“这支小股特务虽然化了装,扮成八路军模样,但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大家放心,这小股特务由我们来对付,工厂的主要任务还是生产!”
张选生说:“对,不管敌人耍啥花样,我们都不能放松生产。刚才,欧阳团长传达总部的指示,当前的形势我们也明白了。我觉得,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必须把生产搞上去。多生产一件武器,就是对反扫荡增加一份力量!眼下最主要的,我看还是尽快把五0炮弄出来。前几天试炮出了事,职工的情绪有一些波动,这两天又赶上来了。唐工也找到炮弹的毛病,并作了改进。老周,你看这进度问题……”
因为唐思远不是党员,没有参加今晚的会议,周林森师傅就是支委中对生产最熟悉的了。周林森磕了磕烟锅子,说:“我看进度没问题,大家加班往出赶,劲头可大了。有的人好几天都打连班……”
张选生说:“这可不行!千万不能把人累垮了。咱们既要发挥工人们的积极性,又要爱护工人们的身体!”
周林森笑笑说:“这个我懂,可干起活来上了瘾,你拉也拉不下来。”
张选生望着周林森满脸的络腮胡茬说:“八成是你带的头吧?你不休息,别人怎好意思不来?”
周林森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嘿嘿”地笑了:“我这把老骨头,只要搞出五0炮,扔了也不算个啥!”
张选生说:“你儿子还没满月呢,就敢在我的面前卖老?你可不能死,等打走了日本鬼子,这个工厂还靠你们来当家呢!”
周林森一边往烟锅子里装烟,一边说:“现在的问题是,炮筒镗孔的人手不够。这是个技术活,能拿下来的人不多。要说,在车床上镗孔,数杨得海的技术最好,可你们知道,这人就是有点兵痞子气,一下班,人就没影儿了。刚才,我去找他,找了两圈也没找见。”
张选生说:“这个人要教育教育!”
一直没有说话的任一哲接上说:“岂只是与教育问题,我看该关他杨得海的禁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敌人又是派特务又是准备扫荡,内外夹攻,可以说是我们兵工厂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大家都在拼命干,就他一个人特殊?……”
周林森见特派员的口气很硬,又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事提在支委会上。周林森是个憨厚人,他觉得杨得海是自己手下的工人,杨得海不好,自己也有责任。赶忙笑着说:“这事也怪我,是我管得不严,教育不够,不去我再找他好好谈谈。”
任一哲本来有好多话头,他想借杨得海的事情谈起,也好把这些天来自己的思考和忧虑阐述得更深刻,更具体些,然而话刚开头,又被周林森揽了回去,他心中便有点负气,索性闭了嘴巴不再开口。
“咱们这里有句土话,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张选生又说,“对于杨得海这样的人,在国民党的部队混久了,不免要沾染一些坏习气,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过来的,要慢慢来。老周,这几天于厂长的伤还没有好,生产上的事你要多操点心。不管怎么说,咱们一定要把五0炮尽快拿下来!”
欧阳团长插话说:“对了,今天在总部开会时,左权副总参谋长还向我询问了于厂长的病情,又特意让人从总部医院找来一些好药,让我带回来。来这里开会前我已让团部通讯员把药给于厂长送去了。左权参谋长让我告诉大家,不要怕失败,失败几次甚至几十次都是正常的。当他听说五0炮失败的原因已经找到,显得很高兴。他说等五0炮试制成功后,还要给你们记功嘉奖呢!”
张选生听着,脸上显出激动的神情,说:“左副总参谋长对我们兵工厂是最关心的,我们决心不能辜负总部首长的期望,拼上命地要把五0炮造出来!”张选生看看任一哲和周林森,说:“散会以后,咱们三个分别到各党小组去,把上级会议的精神,传达给每个党员,然后再贯彻到全厂职工中去。让大家鼓足劲头,在搞好生产的同时,也要做好反扫荡的思想准备。”
张选生又对任一哲说:“任特派员,工厂的警卫安全有特务团负责,咱们厂内部的治保工作也要抓紧。要配合欧阳团长的行动,有啥事要向欧阳团长请示,多联系。”
任一哲点点头,“嗯”了一声。
虽说在支委会上任一哲没有多说话,但他的大脑细胞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也许是出于工作责任感和职业习惯的原因吧,在任一哲的脑海中始终活跃着几个人物影子。他对这几个人是有怀疑的。他对这几个人的历史情况曾进行过调查,虽调查得还不算十分完整,准确,但他凭着现已掌握的情况来分析,推断,已经使他疑窦丛生。
最近以来他就一直在琢磨着原田这个日本女人。他觉得,原田抛下优裕的生活条件,跑到这异国他乡的土地,跑到这大山旮旯里来,这种行为就很反常。常识告诉他,凡是反常的东西,背后一定隐藏着十分重要的原因。那么,原田从日本来到中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爱情吗?这太荒唐可笑了。在任一哲看来,爱情是一种很难捉摸、很不可靠的东西。天下的好男人多得很,单为一个于克明她能作出那么大的牺牲?这里面很可能有什么其他因素。她会不会是接受什么人的派遣而来?日本特务机关派遣女特务打入我根据地的事也是有的。任一哲在听了欧阳团长的敌情介绍后,这种疑问更加重了。现在,日本人的特务就在兵工厂周围活动,他们能没有“内线”吗?这“内线”会不会就是……要真是这样,问题可就严重了!
任一哲按照自己的思维路线和逻辑推理一直想下去,越想越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本想把这个问题向张选生提出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觉得现在提出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以前,他不是也曾向张选生正式或非正式谈过自己的一些看法吗?张选生似乎不以为然,还批评他有点神经过敏。他觉得自己现在应当学得聪明起来。他决定暗中监视原田和其他可疑分子,待拿到证据后,看你张选生如何回答。
任一哲带着这种思绪,走出了厂部会议室的门。他没有立即回他的宿舍去,他要去工厂各处转转,看看。这也是他的习惯。
山沟里的天黑得早,何况现在已晚上九点多钟了,厂里早已安静下来。只有上夜班的工人还在鏖战,嗡嗡的机器声间或还有一阵阵的叮噹声,随着夜风传过来。四周是黑黝黝的山影,高远的天幕上星星在闪烁。夜里很凉,已带着几分寒气,毕竟是冬初的天气了。
任一哲漫步走着,不觉已到了宿舍区。路过厂长于克明的家门前时,见屋子里灯还亮着,任一哲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看不见屋里的一切,只听得一阵洗衣的声音。大概是原田在屋里洗什么东西。
洗衣声忽然停下来。
“我说克明呀,你的伤口还没有好,就应当好好休息!”这是原田的声音。
只听于克明说:“我躺在床上不就是休息吗?怎么,连书也不让我看?”
“乱翻乱动是不利于伤口愈合的。”
“就你们当医生的说得可怕,我倒感觉已经好了。不信,我把臂抬起来让你看。”
原田叫着“别抬别抬”,于克明那边已“哎哟”一声叫起来。
“快躺下,躺下!”原田柔声地说,“我知道你很急,可这种事急不得。”
“还得几天?”
“最少三天。”
“三天太长了,三天就是七十二小时。”
“可三天还到百分之一年呢!嘻嘻……”
两口子在打情骂稍,任一哲皱皱眉头,不愿听下去了。
任一哲正要走开,只听原田又说:“你现在可是我的‘俘虏’了,你要听我的!”
“好,好,听你的,听你的。”于克明又央求似地说,“明天我想找几个人来,你看行吗?”
稍停,原田才说:“明天再说吧!”
“奥各克沙麻斯!”(日语:请多多关照!)
“阿那他尼迟衣马希卡他那衣!”(日语:真拿你没办法!)
……
任一哲听到这里,尤其是听到于克明夫妇叽哩咕噜的日本话,心里吃了一惊。尽管他听不懂最后那两句日本话说的什么,但他断定那两句日本话一定是什么机密的要紧话,否则,他们中国话说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改成了日语?原田还说于克明是她的“俘虏”,他们还说明天要干什么?他们明天要干什么呢?
“咔嗒”一声,屋里的灯拉灭了。里面还在叽叽咕咕地说话,声音已变得很轻、很低。
任一哲悄悄离开于克明的房前,出宿舍区,下小坡,往西一拐,就踏上了通往厂区的小路。他发现厂区边上合作社小铺子的灯还亮着,就顺路走过去,推开了小铺子的门。
小铺子里只有王老头一人。王老头正伏在桌子边打算盘,好像是在结账。听见门响,王老头见是任一哲进来,忙笑着说:“啊,是特派员,你还没睡呀!”
任一哲说:“你怎也没睡?”
王老头憨厚的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说:“睡不着呀,工人们都在班上加油干,我怕大家饿了或者有事需要啥东西,就开着门等着。”
任一哲点点头:“你想得挺周到!”
王老笑了:“咱还能干啥?出力没力气,技术活干不来,服点务还是应该的嘛!”
任一哲看着货架,见货架上的东西还不少,随口问道:“这都是从哪进的货”?
王老头说:“还不是上次器材科的同志进城办货时帮着带回来的?另外,我也就近搞了一些。唉,”王老头叹了一声,“都是狗日的小鬼子害的咱……”
任一哲夸奖了王老头两句,出了小铺子,又向灯光通明的厂区走去……
第二天,任一哲早早的起了床,按照他昨夜想好的计划,一个人悄悄地爬上了宿舍区对面的山坡,在一片枯树草丛中潜伏下来,两眼盯着于克明的那间石头房子。
自打昨天夜晚在于克明的房门外听到那两句莫名其妙的日本话后,任一哲越加感到自己原先判断的准确性,他甚至认为于克明就可能和原田是一伙。他感到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他知道于克明是左权副总参谋长特意从延安要到兵工厂来的,但他想,左总参谋长又不是神,也不可能什么都清楚。我出于对革命的负责,若能证明没问题,那不更好吗?然而,他脑子里却有一根神经顽固地向他敲着警钟:不能存在幻想,不能麻木不仁,更不能心慈手软!
今天来找于克明的人不少,不知这些人是于克明叫来谈工作的,还是他们主动来探望厂长伤情的。进出于克明家门的有:教导员张选生、副厂长唐思远、工段长周林森、总务科长余良、还有车工杨得海……
他来干什么?任一哲一看见杨得海,似乎有些感到吃惊。他看见杨得海在于克明的门口停了一下。于克明的门口拴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搭着一条条洗过的绷带。杨得海撩起绷带,低头钻过绳子,走进了于克明的房门。
任一哲紧紧盯着那扇门,半天不见杨得海出来。他想,杨得海是一个普通车工,他来于克明的家里做什么?莫非是周林森向于克明汇报了杨得海的表现,于克明叫他前来谈话的吗?不像。于克明是搞技术的,一般不管这些事。那么是因为炮筒镗孔的事,这倒有可能。但也不对。要镗炮筒,只消周林森给杨得海派工就行了,还需要于克明亲自指派吗?……
任一哲因为不知道杨得海来找于克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所以见杨得海进去好一阵没出来,他便有些着急、烦躁。
杨得海终于出来了。他是和周林森一块出来的。杨得海好像很高兴,一边走一边比划着什么。周林森托着杨得海的肩膀,也和他热烈地说笑着。两个人走得很快,不一会就出了宿舍区,走进了厂区高大的厂房里。
杨得海和周林森走后,任一哲忽然看见了原田的身影。她从厂区走出来,径直向家里走去。今天上午她到医务室上班了?看样子是这样的。怪不得半天不见她露面。原田迈着小碎步往家里走着。她到家门口停下,顺便又把晾晒干的绷带一条一条地扯下来,搭在胳膊上拿回了家。
就快正午了,任一哲才从潜伏的枯树草丛里钻出来。
二
今天上午,于克明感到格外高兴。他接待了一个又一个的客人,也接受了人们真挚而热情的问候。他和人们谈工作,谈生产,小屋子里不时飞出一阵阵热烈的笑声。
因为原因不在家,给客人沏茶倒水都是于克明和客人抢着干的。他觉得让客人来干自己过意不去,客人又觉得他伤口未好,让他来接待过意不去。本来,这几天原田一直在家服侍于克明的,于克明怕耽误了工人看病,让原田今天到医务室上班去了。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副厂长唐思远和于克明热烈地交谈着。两人谈的是五0炮的试制问题,显得都兴奋。
唐思远向于克明谈了改进五0炮弹发射药管的情况,并向于克明坦率地提出,现在的五0炮筒采用拉火式发火装置不够理想。他提议改成按压式发火装置,这样可以减少发射时的上下摆动,提高稳定性和命中率。于克明听唐思远这么一说,仿佛一下子触动了他多日来思谋而未得的灵感,他一拍大腿说:“对呀!唐工!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装置结构。经你这么一提,真叫我顾开茅塞。对呀!在炮筒上按个底座,旋上丝扣,再用弹簧拉住撞针,炮弹滑下膛,带动弹簧,使撞针击动底火……”于克明说着,从床边拿起一张纸,摊在膝盖上,拿起铅笔就要勾画草图。
“于厂长,”尽管于克明比唐思远年轻,唐思远总是尊敬地称于克明“厂长”的。唐思远说:“于厂长,你的伤还没有全好,不要太累了,等几天再画吧!”
于克明说:“那怎行?你把炮弹的问题解决了,没有炮筒怎么试炮?抓紧解决了炮筒问题,一起试验,一起成功不更好吗?”
唐思远只得为于克明按住纸角,帮着于克明把草图勾出来。于克明显得有点累,失血的脸显得更加苍白,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唐思远帮他擦去脸上的汗珠,说:“于厂长,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于克明放下手中的草图,拍拍铺着一层干草的板床,说:“你别急着走,咱们再聊聊!”
唐思远说:“你不能再累了!”
于克明仍在挽留,唐思远只好坐下来。
于克明说:“咱这个兵工厂,就你我两个留过学的大学生,平时因为忙,没机会交流思想,现在闲在家里,倒是个谈心的好机会。”
唐思远说:“是啊,我这个人不大爱接触人,显得有些孤僻。咱们相处两年多了,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闲聊的时候真是不多。”
于克明挪挪身后的枕头,半卧着身子,望着唐思远:“唐工,说心里话,我对你很佩服。你的学业学得比我扎实,取得的成就也比我大,但,你也有缺点。我觉得你太孤独了,看上好像总是很忧郁的,有什么使你痛苦的事吗?”
听了于克明的话,唐思远感到这位年轻的厂长并非常客套和做作,而是真心在关心他。他很感激。唐思远对每个关心他的人都很感激。但于克明提出的这个问题,他却无法回答。他习惯地推推鼻梁上的白框眼镜――一片镜片在上次试炮中摔碎了,他又换上备用的一片。他淡淡地一笑说:“性格使然!”
于克明凝望着唐思远白皙的脸,忽然又问:“唐工,你怎么不成个家呢?”
这话唐思远从不同人的口里已听过多次了。张选生这样问过他,前几天连周林森师傅也这样问,现在于克明又这样问。此刻,在唐思远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梁颖那脉脉含情的面影。唐思远感到很难回答,半天才说:“我信奉独身主义!”
“为什么呢?”于克明问。
唐思远说:“这个问题很复杂。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个悲剧。我也只有在这个悲剧的世界里,才能获得拯救。主说,人种的是什么,收获的也是什么。”
唐思远随口又冒出了天主的语言。于克明感到很新鲜。为了能够互相直抒胸臆,他顺着唐思远的话说下去:“听说你对聖经很有研究,我没有读过圣经,但我知道圣经里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就是说亚当和夏娃在上帝的伊甸园偷尝禁果,从此才创造了人类。可见,上帝也承认人类社会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家庭。家庭实际上也是对人类男女双方各自的不完善性,所作的互相补充。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信奉独身呢?”
唐思远低下头,没有作答。
于克明继续说:“家庭是人类发展的必然产物,是社会文明的细胞。而建筑在家庭基础上的感情,是人类文明的花朵。唐工,找一个妻子吧!她会给你愉悦和舒适的精神享受,会使你的事业更进步,更美好的。唐工,我今天说这番话,是不愿让你再孤独忧郁下去。抛开你的独身主义吧!”于克明真挚而动情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在这方面,我是有亲身体会的!”
与其说这是于克明对唐思远的劝解,倒不如说是于克明对自己和原田之间感情和睦的最好注脚。唐思远听着,更明白了于克明夫妇的珠连璧合的内蕴。他不禁又想起了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的一句话:“爱情是灵魂凭附在肉体上产生的……”如果我是一个男人,那么……可是……唐思远的思绪,被自己又搅成一团乱麻。
于克明见唐思远双手抱头,一句话不说,不知是自己的话打动了他的心,还是他在为自己的独身而痛苦。于克明反而不好再说什么了。停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问:“唐工,等打走了日本鬼子,你想干什么呢?”
唐思远这才抬起头来,消瘦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眼睛却望着窗外屏障似的群山,说:“我这个人,其实胸无大志。我想,等鬼子打走了,抗战胜利了,兵工厂肯定也不在这山沟里了,到那时候,我却要留在这里,在这山里盖一座房子……”
“学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过隐居生活?”于克明接上唐思远的话头说。但他显然并不相信唐思远说的,又说:“那你的满腹才学岂不废弃了吗?”
唐思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国难当头,我作为中国人,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存亡,当然应我的一份绵薄之力。这是义不容辞的。等天下太平了,我也该解甲归田了……”
看着天近中午,唐思远起身告辞。于克明一再挽留,要唐思远就在他家吃顿便饭,唐思过执意不肯。
这时,正好原田回来了。于克明说:“你看,咱们的厨师回来了,准保让你吃得满意!”原田却只是叫了一声“唐工”,轻轻点点头,便进了屋子。
唐思远走后,于克明有点不高兴地抱怨原田说:“唐工难得来咱们家一趟,我真心挽留人家吃饭,你怎么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原田歉意地朝丈夫笑笑,说:“我还以为唐工急着要去办什么事情呢,你别生气,改天咱们再请唐工来吃饭,行吗?”说着她已经脱下外衣,进厨房忙活去了。
于克明只发现今天原田的脸色不好,他哪里知道,原田今天又遇上了麻缠的事情。
这几天,原田一直在家服侍于克明,没有到医务室去。今天一上班,前来看病的人就显得格外多。一个上午她一直在医务室忙着,临快下班时,她才去了厕所一趟。从厕所回来,她就换衣服下班,不料又像上次那样,在她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原田小姐:请务于明晨天亮时到茶壶山狗舌崖上等,有事要谈,勿误!
看着纸条,原田的心又陡地一下攫紧了。她慌忙把纸条藏进内衣,在医务室的那张床上坐下来,想使自己镇定一些,但紧贴胸口的那张纸条紧攫着她,使她几乎透不上气来。一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迅速闪出:坏了,我被他们缠上了!她推断,今天送纸条的和那天送信的可能就是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原田想,不管这个人是谁,肯定他不是特务就是叛徒!反正是兵工厂隐藏下坏人了!原田想,这个人要我明晨到狗舌崖干什么?纸条上说有重要事情,又是什么事情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原田心里仍是紧张,慌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去不去狗舌崖呢?狗舌崖那地方她以前倒是去过,她曾跟着彭清理到那里采过药材。明天一大早去狗舌崖,会不会引起克明的误会?又怎么向他解释?会不会因此给克明带来麻烦?不理睬能行吗?如果我不理睬,不去狗舌崖,他们会对我怎么样呢?他们一定会缠着不放,说不定还会耍出别的花招,甚至把于克明也扯进去。
原田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决定自己到狗舌崖去,即使冒险也要去!这件事决不能牵涉到克明,也正是为了丈夫的安全,她才甘愿冒这个险的。何况,她还要看看约她出来的那个人是谁,由此也就可以知道给她送信和送纸条的人是谁了!
吃饭间,原田对于克明说:“你的伤好得不快,你又急着上班,但治疗的药品不足,我想明天上山给你采点草药去。”
“不用,”于克明说,“我的伤已经好了!”
“瞧你,又犯傻了!”原田白他一眼,“给你弄点草药,中西药配合治,不是好得更快吗?”
于克明被说服了,问:“明天你什么时候去?”
“早上。太阳出山之前,带露水采的药新鲜,疗效好。”
“你一个人早早上山,不害怕?”
“那有什么怕的?我又不是一个人没上山采过药,你尽管放心吧!”
从黄崖山腹地到茶壶山,约摸五、六里路。天刚蒙蒙亮时,原田起了床,背上药篓,踏上了崎岖的山道。早晨的山里晓雾弥漫,空气象过了水似的,清凉而又湿润。山里的树木、草棵早已枯黄,山道上铺了一层落叶,人踩上去溜滑溜滑的。尽管原田小心翼翼地走着,上山时还是滑了两跤。她吃力地走着,还不时四处观望着、谛听着。山里静悄悄的,空山不见人。
原田没有发现,特派员任一哲就跟在她的后面。
任特派员昨天潜伏在于克明住处对面的山坡上,虽没有发现异常特殊的情况,但严重的敌情观念,更增加了他监视原田的信心。为了做到机密,他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教导员张选生也没让知道。白天里他在严密注视着,甚至在晚上,他也没敢放松自己的警惕性。平心而论,任一哲是为兵工厂安全着想的,责任心使他几乎一夜未眠。天还未亮时,他意外地发现原田背着药篓出门了。她这么早出去干什么?采药?纯粹是个愰子!凭着他多年干保卫工作的经验和练就的侦察本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了这个可疑的日本女人,以至于原田几次回头都没发现他。
当原田来到茶壶山的时候,天色已明,远近山林的轮廓都变得清晰起来。原田攀上了狗舌崖。这是一块从山腰间横伸而出的巨石,长约十米,宽约三米多,崖面光滑呈坡形,酷似狗嘴里伸出的舌头。狗舌崖下临深谷,崖上后面长着几棵碗口粗的楸木树,树叶已经落光,虬曲的枝柯,在黎明的曙色中显出几分苍老和疲惫。
原田站在狗舌崖上,张大困惑而慌怯的眼睛在搜寻着。哪来的人?连鸟儿在窝里还没有醒来呢!原田掏出手绢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一綹头发粘在光滑的前额上,她的脸因这一趟的跋涉和心理上的紧张而发白发红,更透出了这个日本女人的妩媚与娇美。然而,原田的心却实实在高频率地跳动着,因为她不知道约她来的是谁?为什么还不露面?
忽然,一个声音在原田的身旁响起,象是狗叫,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便向她扑来,原田吓了一大跳,“哎呀”一声叫起来,身子也因这突然的袭击而跌坐在地上。
“和尚!和尚!”又一个声音叫起来,随着这声音,一个人影从从狗舌崖旁闪出来。惊恐之中,原田看清了这个人是兵工杨得海,同时也看清了扑向自己的“和尚”原来是一条狗!
杨得海见是原田,显得有些惊奇,他把“和尚”踢在一边,问原田道:“是原医生呀,这么早你到这里干什么?”
原田扶着药篓站起来,她没有回答杨得海的话,反而问了一句:“这么早,你到这里干什么?”
杨得海昨天夜里宿在上坪村喜梅那里,一早要赶回厂里上班。这当然不能明说。他“嘿嘿”着说:“我是来打猎的!”
原田指指药篓:“我来这里采药!”
杨得海说:“原医生,你起得也太早了,这个时候,山里……你不害怕吗?”
原田摇摇头。她盯着杨得海粗眉毛下的一双眼睛,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然而,杨得海却毫无怯意,他迎着原田的目光,笑了笑说:“要我帮忙吗?”
原田摇着头说:“不用不用。”心里却在想:这个人好奇怪,怎么突然一下子冒了出来?难道是他?
杨得海听原医生说不用帮忙,便说:“你要采药就近采嘛,干吗要跑这么远的路,要碰上狼怎办!”
听杨得海的口气,原田又感到他不像是那个送信人。她回答说:“路虽然远了点,这里的药材可多啦!”
“那好吧!我还要回厂上班,先走了。把和尚给你留下吧!”杨得海说着,俯下身去拍了拍狗的脑袋:“和尚,你陪原医生在这里,听话!采够了药跟原医生回来!”
“和尚”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又看看原田,似乎明白了,摇了摇卷着的尾巴。
“那我走了!”杨得海对原田说,“有和尚在,你就不用害怕了”。
原田点点头,目送着杨得海的背影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中。
杨得海走后,“和尚”静静地站在那里,忠实地执行着主人给它下达的临时任务。原田也静静地伫立着。她在想,看来杨得海不是那个送信人,那个送信人又是谁呢?
原田没有发现,原田也不会发现,给她送信的那个人,此刻正藏在离她不远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他是比原田更早来到这里的,他就是魏成。
魏成现在已经无法摆脱深尾的控制了。深尾派在兵工厂内部的那个人,像影子一样跟上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给他下达指令,每次都采用同样的手法,将指令写在废纸上,或者写在包弹药的牛皮纸上,塞进他的门缝。这使魏成防不胜防。
这一次,又从门缝塞进来一个指令,指令他必须设法将原田和于克明弄出工厂,并要他告诉原田,以于克明要去总部医院看伤的借口,从而脱离兵工厂,出了黄崖山后,有人在半路接应。魏成明白,这接应实际就是裹胁。魏成不想干,但又不能不干。他的把柄在人家手里攥着,要是不干,那么他在潞安城里的一切就会暴露。他很清楚,那件事要是暴露了,对他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只能俯首听命,像一条被套上了爬犁的狗。但魏成也知道,要说动原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甚至是一件冒险的事。所以,他又不贸然下手。魏成模仿人家给他从门缝里塞纸条的办法,如法炮制,给原田的口袋里塞纸条。上次是这样,昨天趁原田上厕所的机会,也是这样。
但魏成毕竟是魏成,他约原田来狗舌崖却并不准备马上就与原田会面的。他先藏在狗舌崖附近,要看看原田到底来不来。原田如果来了,说明她上次收到的信起了作用,以后找机会与她见面;原田若是不来,说明情况不妙,这件事就不好继续干下去了。
魏成在那里藏着,黎明时,果真看到原田背着个药篓上山来了。他真是又喜又惊。但接着,他又很快陷入了恐怖。他发现原田的身后有人跟着,心里又紧张起来。及至着清跟踪原田的竟是特派员任一哲时,那紧张和恐怖更变得无以复加。他看见任特派员悄悄地躲到对面的一块岩石后面,忙把自己藏得更加严实,连口大气也不敢喘了。
后来,魏成听见狗叫,看见了杨得海,看见了杨得海与原田说话,但说的什么又听不清楚。他看见杨得海把狗给原田留下,自己却先走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田在狗舌崖附近一边采药,一边等着,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太阳出山了,红光染红了峰顶,远远听得工厂里吃早饭的钟声也敲响了。她知道这个时候那人是不会来了。她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原田背上药篓离开了狗舌崖。临离开时,“和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着魏成藏身的地方“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像一个忠实的保镖,跟着原田走了。
原田走后,任一哲也从岩石后闪出来。这一切,魏成看得清清楚楚。
三
狗舌崖上的新发现,使任一哲又产生了新的怀疑。他悄悄跟着原田往回走,一路上见原田虽然也往背篓里采药,但看上去总象在作样子。很显然,原田这一趟上山另有原因。是不是在跟杨得海接头呢?任一哲想起杨得海的身份,以及一连串的可疑表现,更觉得自己原先的判断正确。他感到事关重大,于是回厂后关起门来,摇通了军工部保卫处的电话。
任一哲要的是保卫处的金处长,他向金处长汇报了他对原田和杨得海的怀疑。金处长是个十分严肃、十分认真的人,任一哲拿着话筒,仿佛看到了金处长紧绷着的脸,目光灼人的表情。金处长说:“黄崖洞兵工厂的安全关系重大,你的责任也很重大!”金处长沉吟了一下说,“这件事你可以先从杨得海入手,对他要严密监视,必要时可采取果断行动。决不能使兵工厂的安全受到威胁,造成丝毫损失!”
任一哲显得兴奋起来,忙问:“那对原田该如何处理?”
金处长又在沉吟着,停了一会儿才说:“原田这个人嘛,情况就比较复杂了。我的意见,对她,暂时还不要动。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你还可以做点调查嘛!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联系吧!”
放下话筒,任一哲突然很想找根香烟抽。他平时是不抽烟的,现在他要想一些事情,要思考,吸烟的人总说抽烟可以帮助思考,因此他想抽烟。他拉开门,喊来厂部通讯员小董:“去,你去给我找根烟来!”
小董有些奇怪:“特派员,你不是……”
“对的,我是不抽烟。可现在我想抽一根,只一根!”任一哲还竖起一根食指,在脸前摇晃着。但当小董转身要去给他找烟时,他却又把小董喊住了,“算了,别去了!”
任一哲不想抽烟了,他返进办公室,一个新的决定也形成了。随后,他用五指拢着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戴上军帽,按了按腰间的八音子手枪,出了办公室,向特务团的驻地走去。
任一哲是去找特务团欧阳团长的。上次支委会,张选生曾当面交代他,工厂安全方面的事可直接与欧阳团长联系,因此任一哲认为可以不再向张选生请示,认为这也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任一哲找欧阳团长主要是谈杨得海的问题。任一哲想,杨得海这个家伙,说不定就是一个日本特务。如果杨得海是日本特务,那么原田必然也是日本特务,要不,他们为什么会在狗舌崖上鬼鬼祟祟地会面呢?任一哲决定逮捕杨得海!何况金处长不也说“必要时可采取果断行动”吗?
来到特务团团部,不巧欧阳团长不在,郭参谋长接见了他。欧阳团长不在,杨得海的事自然不便谈。任一哲只是向郭参谋长要求,希望夜间能在狗舌崖设置岗哨。郭参谋长同意了,并答应今夜就安排。
从特务团回来,任一哲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于克明家里。于克明的伤见轻多了,正挎着一条胳膊伏在桌子上写什么。原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整理着早晨采回来的草药。见任一哲进来,原田忙站起身来招呼,又从墙边端来板凳。任一哲坐下问道:“于厂长,伤好点了吗?”
于克明说:“好多了!特派员,有事吗?”
原田端着一怀热茶送过来:“特派员,请喝茶!”
任一哲说声“好”,接过怀子放在桌子上,又对于克明说:“于厂长,这几天没有来看你!”
于克明说:“大家都忙着,再说,我已经好多了。”
任一哲说:“我今天来,是有事向你请教,你能跟我去一趟吗?你的身体……”
于克明说:“身体不碍事,咱们走吧!”
一听于克明要出去,原田忙从床上拖过一件衣服,披在于克明身上,关切地说:“当心,别着凉!”
任一哲冲原田笑笑说:“原医生请放心,我找于厂长有点工作上的事要谈。”
原田说:“特派员找克明,自然是工作上的事,我知道!”
于克明没有说什么。他和任一哲同在一起工作,从职务上说,于克明是厂长,任一哲是保卫科长,属于上下级关系,但任一哲同时又是军工部派下来的特派员,又使任一哲的身份提高了一层。于克明与任一哲除了工作上的接触以久,个人的交往不多,今天任特派员亲自登门来访,自然是工作的事了。于克明没有多想,就随任一哲走了。
任一哲的住处,照例也是石头房子。任特派员的房间也像他清明干练的本人那样,收拾得整洁干净。床上的被子迭得方方正正,床单洁白平整,就连桌子上不多的几本书也摞得齐齐楚楚。任一哲素有洁癖,是厂里人都知道的。
任一哲请于克明坐下,又拿起怀子要给他倒水,于克明忙说:“特派员,别麻烦了!我不渴,不喝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任一哲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任一哲没有坐下,只是在地上来回地踱步。屋子里的空气很沉闷。不知是特派员感到一时无从开口呢,还是他有意要制造一种这样的气氛。
“于厂长,”任一哲踱了几圈步,停下来,两只深邃的眼睛盯住于克明白皙微黄的脸,“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希望你能够信任我,如实告诉我。”
看着任一哲严肃的表情,于克明感到有些异常。他说:“我历来不说假话,而且也从不敷衍。什么事,你说吧!”
“是关于原田医生的事!”任一哲说。
于克明一惊:“你问原田?是指我与原田个人的事,还是指她的工作?”
任一哲一字一板地说:“两者都很重要,而且还包括她的思想、家庭、社会关系以及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情况。”
于克明知道这位敏感而又多疑的特派员对原田是感上兴趣了。他又进一步想到,任一哲作为兵工厂负责安全工作的特派员,也可能是接受了某个负责人或组织上的安排才这样办的。为了使他的妻子原田在特派员的眼里释疑,他当然应该把他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
于克明想了想说:“原田秀子是我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她是我的老师原田俊夫的女儿。当时,我因为有些专业上的问题常去老师家里请教,次数多了,就认识了原田秀子。当时,她还在医专读书……”
任一哲取出一个小本子,叫于克明说得稍慢些,他好记录。
于克明继续说:“原田出身于书香门第,思想比较单纯,富于同情心……我们从相识到相爱,从相爱到结婚,经历了四年多时间……”
任一哲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鼻子里了出“嗯嗯”的声音。
“结婚以后,原田就随我回到了中国。先在上海待了几个月时间,后来转辗到延安。到延安后,我在陕北公学当过一段时间教师,这期间,原田还没正式工作,有时候去医院帮帮忙,也为当地的老百姓看过病……一九三九年六、七月间,组织上通知我,让我们奔赴抗日前线,说有新工作。接到命令,我和原田随即来到太行山……”
任一哲仍在“嗯嗯”地应着声。
于克明说:“我相信我对原田是了解的。到中国几年来,原田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工作上,都坚定地站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线一边……”
任一哲停住笔,问道:“你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九一八’事件已经发生,原田俊夫――也就是你的老师,以及他的一家对这件事是怎么看待呢?”
于克明说:“原田俊夫先生是个知识分子,是大学教授,一门心思作学问,对政治上的事不大过问。不过,他对日本政府穷兵黩武的政策是反感的。他的妻子是个家庭妇女,一切均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可以说,没有多少政治见解。”
“他们的社会关系呢?”
“原田俊夫先生交往的大多是一些知识界的朋友,谈及的也多是一些学术上的事……”于克明仰起头想了想,“至于他们家的亲戚,我只记得原田秀子有个舅舅,是在日本军界的一个什么部门供职……”
“什么?”任一哲眼睛一亮,来了劲儿,忙问:“他叫什么?在什么部门供职,是什么军衔?”
对这一串发问,于克明确实回答不来,他说:“我只知道秀子这个舅舅在军界,好像对中国问题还有点研究,我们还曾对中日甲午战争进行过争论。她这个舅舅心高气盛,不过和她们家的来往似乎也很少……”
“他叫什么名字?”
“他……”于克明用右手的食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被任一哲今天的这场审问似的谈话搞得有点头疼。但出于对原田,也出于对组织上的负责,他还是耐着性子认真回答着任一哲提出的问题。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那个久违的名字,说:“他好像叫……深尾……淑人,对,就是深尾淑人!”
“深、尾、淑、人……”任一哲一笔一划地记下了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写完以后,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便问道:“深尾淑人现在在哪里?有没有来到中国?”
于克明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任一哲合上本子,谈话就要结束了,说:“于厂长,我是出于对工厂的安全负责找你了解情况的,没有别的意思。请你不要见怪,也不在向原医生谈起这件事。这只是一般性的调查。”
于克明站起来,说:“这个我知道。我相信组织,同时我也相信的我妻子!”
任一哲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送走于克明,任一哲挂通了军工部的电话,再次向保卫处金处长汇报了他的新发现。并请金处长帮助查一下深尾淑人这个人。金处长问这个深尾淑人是日军哪个部的?是日军士兵还是日军军官?是军官又是什么军衔?……问了一串问题,任一哲却答不上来。
金处长说:“象咱们中国人的名子一样,日本的重名重姓的人多得很。你知道日军驻潞安的特务机关长叫什么名字吗?”
任一哲如实说:“不知道。”
金处长说:“日军驻潞安特务机关长也叫深尾淑人!”
从电话里听得出来,金处长的口气中还带着几分不满,好像在责怪任一哲作为一个保卫人员,竟然连这点信息都没有掌握。
“潞安的特务机关长就叫深尾淑人?”任一哲着实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忙向处长请示对原田怎么办,处长说:“不管这个深尾淑人是不是原田的舅舅,对原田的审查马上进行!”
那边,金处长早已放下了话筒,任一哲却还久久地握着话筒不放。他的脑海中反复旋转着一句话:“原田是个特务,是个特务,特务……”
于是,他便认定原田是个特务,他觉得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待,应该立即将原田抓起来!但他又明白,原田毕竟与杨得海不同,她是于厂长的夫人,同时又是左权将军介绍来的,这样的人他有这个权力和胆量抓吗?考虑再三,他只好去找教导员张选生。
此时,张选生正在铸工房的坩锅炉旁和工人们一起忙着。只见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脚上穿着麻袋片做成的护腿,两手握着长长的坩埚斗柄,正把通红的铁水倒进沙模,浇铸炮弹外壳。唐思远也在这里。唐思远也像张选生那样的打扮。时值秋末冬初,天气已凉,两人在炉前却干得通体流汗。
任一哲找到张选生,也不管张选生正在干活,拽起张选生的胳膊就走,急得张选生喊起来“哎,哎,你这是干什么?”
任一哲拖着张选生的胳膊,低声在张选生的耳边说:“教导员,有重要事情!”
任一哲把张选生拖到工房外的一个僻静的地方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说:“教导员,原田是个特务!”
张选生一听,眼睛瞪得像河滩里的鹅卵石,他似乎在喊:“你胡说个啥呀!”
任一哲却绷着脸,坚定地说:“真的!”
张选生伸出一只手来:“你有证据?拿来!”
任一哲说:“证据当然有。现在潞安城的日本特务机关长深尾淑人,就是原田秀子的舅舅!”
“谁说的?”
“于厂长说,原田的舅舅叫深尾淑人,军工部保卫处证实,深尾淑人就是日军驻潞安的特务机关长,千真万确!”
张选生摘下破草帽,在手中当扇子摇着说:“即使原田真有个舅舅在潞安城里当特务机关长,也不能证明原田就是特务!”
任一哲急了。任一哲就担心张选生会这么说。在任一哲看来,这个红军出身的教导员,简直太温情主义了!脑子里没有敌情观念,怎么能行?为了说服张选生,,任一哲就把几天来他怎么监视原田,怎么听到原田和于克明的日本话,怎么看见原田在狗舌崖与杨得海接头,等等,等等,加上自己的判断、分析,和盘托出。
末了,任一哲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证据是什么?难道这些还不够吗?难道还要等他们有了破坏的事实才能确定吗?教导员,我们都是党的干部,都要对党的事业、革命的事业,抗日的事业负责!现在形势这么紧张,日本鬼子派了别动队就在兵工厂附近活动,他们找谁联系?苍蝇不盯无缝的鸡蛋。万一工厂里出个什么事情,受到损失,我们如何向总部首长交待?”
听特派员说得这么严重,张选生也觉得心上沉甸甸的。他沉思着,决断着,也犹豫着,他的上下两排牙齿在嘴里不住地错动,生怕一开口会产生一个错误的结论来。
任一哲不再看张选生,转过脸去,看着天上的流云,看着那只遥远却又刺眼的太阳,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张选生好像也下了决心,对任一哲说:“这件事你负责去办。但目前对原田只可秘密审查。我还是那句话,绝不能因此而影响于克明同志的工作,影响到五0炮的试制。有什么事要随时向我汇报!”
四
杨得海今天又要到上坪村了。
他干了一天的活,镗了好几个五0炮炮筒,他认为自己干得不错。下班的时候,周林森师傅过来,也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干得好,鼓励他今后好好干下去。杨得海心想,吃这碗技术饭咱是不含糊的,车、钳、铆、焊,咱老杨哪件拿不起、放不下?……
杨得海今天很高兴。一高兴便又想起了喜梅。下班后,他在换衣服时,“和尚”已在门口等他了。他和“和尚”还是走的狗舌崖那条路。下了崖,“和尚”一路在前轻快地跑着。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巴不得早点到达上坪村。快到村边的时候,“和尚”撒开四蹄,甩下杨得海,跑到喜梅那里报信去了。
等到杨得海进了喜梅的院子,“和尚”已卧在窑洞前的窗台下边,伸着长长的舌头在喘气。窑门上今天挂了个薄薄的布门帘,门帘虽然旧了些,洗得很干净。中上方用红线新绣了一个拳头大的“福”字,象征着女主人近来欢愉喜悦的心情。杨得海象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挑帘进了屋里。喜梅正在和面做饭,见他进来,迎给他一个甜甜的笑,说:“累了吧?你先在炕上歇歇,我给你做河洛吃!”杨得海躺在炕上,心里像熨斗熨过一般平称入贴。杨得海已经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了,喜梅当然就是他的老婆。老婆的含义是什么?不就是当你干完一天活计之后,回到家有人端水端饭,知冷知热,夜晚里有个温热的躯体吗?杨得海打了半辈子光棍,过了半辈子流离颠沛的生活,现在有了喜梅,有了这么个体贴自己、关心自己、甘愿为自己献身的女人,不就是最大的幸福吗?杨得海很知足。
杨得海在炕上,喜梅在地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扯谈着。
喜梅问:“得海,你们厂里的家属每天都干些啥呢?”
“干啥?还不是做饭洗衣服看孩子伺候男人?”
喜梅翻了杨得海一眼:“就知道要人伺候?我是说,除了这些,他们还干些啥?”
杨得海说:“这些娘们呀,要说还在工厂里干好多事情呢!比如擦洗炮弹、复装子弹、搬运器材,反正,有啥事干啥事。厂里也根据她们干活的多少,每月发给一些粮食。不过,这活也不好干。有一次,一个老娘们复装子弹时,不小心弄响了一个瞎火弹壳,把一根手指头也炸掉了……”
“得海,你看我能去干吗?”
“你?”
“是呀!”
“你不怕?”
“怕啥呀?”
“你不怕弄炸一个?”
“我不怕!”
“行,明天我去跟周工头说一说,让你也去。工厂正缺人手呢!”
“我去算是个啥?人家都是工厂的家属!”
“你也是家属,你就是我的老婆!”
说得喜梅涨红了脸,低下头又揉起面来。
河洛面做好的时候,外面的天也黑下来。山里的天说黑就黑。喜梅找着麻杆在灶里燃着,点亮了墙上挂的小油灯。她拿一只大海碗给杨得海满满也捞了一碗河洛,又浇上山药蛋滷子。河洛是用高粱面、玉米面和榆皮面和合而成的,吃着精拽拽的、滷子又香,比在兵工厂食堂的饭好吃多了。杨得海吃过一碗,喜梅又给他端来一碗,还给他夹了两根腌好了红辣椒,吃得杨得海通身冒汗,舒服无比。
吃过饭,杨得海接过喜梅递过来的毛巾,擦擦汗,又擦擦嘴,惬意地说:“真美!”
喜梅问:“哪美呀?”
杨得海看着喜梅红红的脸,丰满的胸脯,说:“哪都美!”
喜梅嫣然一笑,笑得杨得海骨酥筋软。他猛地一下紧紧抱住了喜梅。喜梅点着他的胸门说:“还没洗碗呢!”杨得海说:“管它呢,我要……”
吹熄灯,喜梅驯服地躺下来。她觉得杨得海那只粗野而温热的手摸索着她的身体,立刻串通了她的全身。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但每次这个粗野的男人都能使她感受到一种新奇和激动。她的火被他慢慢地点燃了,直至将自己和对方都熔化在这炽烈的火焰之中……
等到杨得海懒慵地漫散了自己的身体,喜梅仍然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脯。他们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回忆,又都在遗忘。忽然,喜梅的鼻子一阵抽动,滚热的泪珠落在了杨得海的裸胸上。杨得海一惊,问:“怎了?你!”
喜梅没有回答,又肩一阵阵抽动,哭得更厉害了。
杨得海不知怎么回事。他捧起喜梅的脸,急着问道:“你,这是怎了?有啥不顺心不痛快的事,你就说嘛!”
喜梅仍在哭。忽然她张开比臂,搂紧了杨得海的脖子,在他和耳边说:“得海,咱们结婚吧!”
“结婚?”杨得海愣了一下,好像这是个很遥远很陌生又很可笑的字眼。“结婚?”杨得海又重复了一遍,“咱们这还不算夫妻?”
“不,”喜梅摇摇头说,“咱们这样,是不规矩的,乡亲们不承认,还说闲话。反正我已是你的人了,咱们结婚吧!照这里的风俗,过个礼,让大家都知道,也算是明媒正娶,往后咱就能正正当当地过日子,我也能到兵工厂里当家属,也不怕人说闲话了!”
杨得海想了想,说:“你说的也对。不过结婚这事儿挺麻烦的。他妈的,八路军里这纪律那纪律的,连人家结婚娶老婆都要管!”
喜梅说:“那怕啥,哪个男人能不娶老婆?八路军纪律再严,总不能让人打一辈子光棍吧!要不兵工厂哪来的家属?”
杨得海说:“那也是。我回去和头们说说,就说我杨得海要娶老婆了,看他们准不准!”
“要说你就快点说,现在这年月,要是打起仗来,又顾不得了。”
“怎,等不得了?”杨得海戏谑地捏了捏喜梅的脸腮。
“去,去,睡都睡了,还有啥等不得的。我是说,早点正正当当的过日子好,你也能早点有个家!”
杨得海说:“好,我明天就去找张教导员去!”
五更天的时候,杨得海翻起身,钻出了喜梅的热被窝,在黑暗中穿好衣服。喜梅睡眼惺松,拉住了他的手:“天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杨得海说:“再睡就误上班了。这一阵厂里的活紧,周工头昨天还给我鼓劲,要我好好干,我也说要好好干。再说,还有咱们那件事,这几天不敢出啥差错。要不叫人家抓着小辫子,不批准咱们结婚,怎办?”
喜梅说:“那你多穿件衣服,外面寒气重,当心着凉!”
杨得海出了门,外面黑糊糊的。天上像一只倒扣的锅底,连一颗星星也找不到。原来是天阴着,风吹来也带着刺骨的寒气。杨得海拍拍“和尚”的脑袋,“嘘”了一声,“和尚”便撒开四蹄,欢快地向前跑去。
杨得海走在黑暗的山道上。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次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走在路上,杨得海心里仍在回味着昨夜的温情和喜梅对他的要求。他和喜梅相好已经一年多了,他却从没有向人讲起过这件事。他在厂里原来住的一个六、七人住的宿舍,和喜梅好上后,出入不方便,他总是借口上山打猎出去的。后来,又把一个新工人安排到宿舍来住,杨得海借口太挤,便在宿舍后不远的地方独自搭起一间小茅屋,和他的“和尚”搬了进去。别看杨得海表面上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八路军的纪律他还是害怕的,尤其是大会检查,当着那么多的人,自己骂自己,他受不了。对于喜梅和自己的事,他更不敢走漏风声。他既怕事情暴露自己受处分,更怕因此而连累了喜梅。喜梅在他的心中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需要保护,尽管她曾经勇敢而机智地保护过他,可她毕竟是女人啊!杨得海觉得他必须保护喜梅,他认为他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义务!
如今,突然要和喜梅结婚了,怎么去跟教导员说呢?说不说他们这一年多来的交往?说了,教导员会怎么想?说了,他就是违犯纪律!不说,人家准会问,你又是怎么和喜梅认识的?怎么突然提出要和这个寡妇结婚?……
一路上,杨得海一直在想着说与不说这个问题,直到走到崖跟的时候,还没有定下谱来。“和尚”一耸已轻快捷地跳上了崖台,在上面摇着尾巴等他。他也上了崖台。再往上面上时,以前都是他驮着“和尚”,抓住崖上垂下来的绳子攀上去的。今天却不然,只见“和尚”在崖台上一个虎跳,上去了!杨得海高兴地望望上面的“和尚”,骂了句“好狗日的”。这时候,他自己也突然间下了决心:说!把他妈的一切都说出来,只要能批准他和喜梅结婚,就是挨它一顿大板子也认了!
杨得海下了决心,双手抓住崖上垂下来的绳子,两脚蹬着崖壁,向上攀登。他的双臂鼓满了力量,腱子肉绷得硬邦邦地像两块铁。他很快地攀上了崖顶,抓住崖边的小树,丢了绳子,站起身来。
天还是黑糊糊的。他拨开身边的枯草,小心地向狗舌崖迈出了脚。
忽然,杨得海发现他的身旁跳出几个人来,随着一声低沉而有力地断喝“不许动!”杨得海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已经顶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呼”地一声,“和尚”在杨得海身后怒吼起来,它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着杨得海身旁的一个黑影扑过去,只听得那人“哎哟”一声,就与“和尚”撕扭在一起。
“杨得海!管住你的狗!要不我就要开枪了!”
杨得海听出这是特派员任一哲的声音,顺从地喝住了“和尚”。
很快,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又重新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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