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情鬼事
一
兵工厂这一段实行的是两班制,杨得海上的早班。下午四点钟,杨得海下了班后,胡乱地抹把脸,换了衣服,就悠悠晃晃的出了厂区。
杨得海出门,“和尚”是必带的。这条串了种的看羊狗真是灵性得很,走在路上常常不是它跟着主人,而是主人跟着它走。都说杨得海下了班爱胡跑乱窜,其实也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去上坪村,一个便是上山打猎物。杨得海是个馋猫子,爱吃肉。他的肉食的来源,就是在山上“下套子”。他隔三差五的上山看看,套子里总有兔子、野鸡等一些小“战胜品”。若单是上山,杨得海下了班是脸不洗衣不换的;若要是去上坪村,就不同了,既要洗脸,也要换衣。时间长了,“和尚”也摸清了杨得海这个规律。所以,今天一出厂区,“和尚”便打头跑在了通往上坪村的路上。
杨得海知道,在上坪村的一间昏黑的窑屋里,一个女人在等着他。他有好几天没去上坪村,她会等得他焦急的。他爱这个女人,更感激这个女人。
这感激是从一年前的那次奇遇中获得或者说是激发出来的。
那是去年春天,在一次边界地区的磨擦中,杨得海被八路军俘虏了。因为他是一个修枪匠,就被送到了黄崖洞兵工厂来。对杨得海来说,无论是在张荫梧的枪械工棚里,还是在八路军兵工厂的石头房子里,他一样是摇着车床把修他的枪,凭技术吃饭。他是一个出色的车工,进刀准,出刀快,干活麻利,多么高难的零件他都能拿得下来。因此,他便有了些名气,因此他对工厂的纪律颇不以为然。他本是一个散漫惯了的人,如何受得了象正规部队一样的兵工厂的纪律的约束。
突然有一天,传来了紧急情报,日本鬼子从潞安、黎城、武乡、微子镇等地调集九路兵马,向根据地、向兵工厂扫荡来了!
那时,八路军总部特务团还没有进驻兵工厂,正巧张选生教导员也不在厂里,机器埋藏和人员转移是由于克明厂长和任特派员指挥的。由于情况突然,机器埋藏十分仓促。好在埋藏地点是早就选好了的,只消把机床拆卸和器材一起放进坑里,盖上土和石头,再施以茅草树枝伪装就行了。杨得海没有参加机器掩埋,因为他是个俘虏,任特派员对他不放心,只塞给他两颗手榴弹,让他随大队转移。
那是一个清晨,大雾弥天,转移的队伍显得紧张而又慌乱。敌人的炮弹已经在半山坡上炸响了。烟雾中,杨得海听见于厂长沙哑的声音在湿漉漉的雾气中回荡:“同志们,敌人突然进攻,火力很猛,山前的路已经不通,总部命令我们绕道后山,立即向大广山转移!情况十分紧急,大家一定要行动迅速,遵守纪律,不要有一个人掉队……”
听着于克明的讲话,杨得海心中暗暗发笑。杨得海想,敌人说不定已经四面包围了,整队转移,这么大目标,还想突出包围圈?你姓于的搞生产还行,打仗可算是老外行了……
然而,大队已开始跑步前进了,杨得海不得不跟着跑。开始一段时间,队伍还比较整齐,等到爬上黄崖山主峰,天才亮了。远处枪声细密密的,象炒豆子似的。此时,浓雾渐渐散去,敌人的飞机却来了。飞机像黑老鸦似的在天上左右盘旋,又打机枪又丢炸弹。队伍有人负伤了。特派员任一哲毕竟参加过多次战斗,他知道人多目标大,忙喊叫着让大家分散隐蔽,连家属在内的一千多人的队伍这才“哗”地一下散开了。
杨得海躲进了一个小山洞里,听着周围的枪声,他心想,突是突不出去了,不如就躲在这山洞里等吧!若是自己命大,说不定还平安无事呢!
杨得海找了些树枝与蒿草,将洞口遮挡起来,他躺在一铺蒿草上,感到很安全。他头枕双臂,翘起二郎腿,心里说:“该死屌朝上,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先睡一觉再说!”
然而,杨得海又怎能睡得着?这里毕竟是战场!他闭着双眼,耳朵却仄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从朦胧中睁开眼,听得外面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拨开洞口的遮挡往外看,外面就快天黑了。
杨得海知道,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物。若是现在不走,再捱到天明,那才是等死呢?他从洞里爬出来,山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大队人马早不知哪里去了。
杨得海悄悄摸着下山了。山下的地势稍平,远远近近的燃着一堆堆篝火。杨得海判断那是敌人的宿营地,他便小心地避开这些火亮,专拣黑暗的地方走。不管东南西北,也不管是沟是坎,不觉走出了七、八里路。前过就是一个村子。
他刚踏上村边的小路,猛听前面一声炸喊:“干什么的!”糟糕!怕鬼偏偏遇上了鬼!
杨得海的头往下一缩,伏身疾跑,跑了一截子路,后边还有人追。他慌不择路,猛地推开了一扇院门,闯进一户人家。
院子里有两孔窑洞,他推开亮灯的那孔窑的窑门。窑里有一个女人,土炕上已展开被褥,大概正准备睡觉,猛不防见闯进一个人来,吓得一声惊叫。
“你,你……”那女人吓得后退两步,灯光下见杨得海穿一身黑色的工装,黑色的军帽上印着一个“工”字,知道是兵工厂的工人,神情才安定下来。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黑狗子已经把村子占了!”
“黑狗子”是群众对伪军的贱称。
杨得海掩上门,喘着气说:“大嫂,快救救我,后面有黑狗子追我!”
那女人扑上来,不由分说,三下两下剥下了杨得海的衣服,塞进了炕洞里。又从他的腰间拔下那两颗手榴弹,也丢进炕洞里。然后,掀起被子,对杨得海说:“进去!”
杨得海一时还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看那女人的神色,知道她绝对没有恶意,就顺从地钻进了被窝。
被子里充溢着一股女人的气味,杨得海在紧张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女人却把被子往上一拉,将他头蒙住了。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接着“咣噹”一声门响,进来两个伪军。
一个矮胖的伪军端着枪问:“有人跑进来吗?”
“啥人?没有呀!”那女人战战競競地说。
另一人瘦子指指躺在炕上的杨得海:“这是你的什么人?”
“俺男人,病了,又吐又拉的……”
胖子用刺刀把被子头挑开,灯光下,只见杨得海满头大汗,满脸通红,果真像一副发汗的样子。胖子打量一番杨得海,又看着那女人,好像是在鉴定这对夫妻的真伪。
瘦子也凑过来,在灯光下看着那女人的脸,伸手在女人的脸上拧了一把,嘻嘻地淫笑:“这娘们长得还蛮算标致嘛!”又指指杨得海,“他要真是你男人,你就跟他亲个嘴让我们看看!”
女人显得有些害羞:“都是多年夫妻了,还亲啥嘴?不过,老总要是不信,俺就亲一个给你们看看。”
那女人果真俯下身去,抱着杨得海,响亮地亲了一个嘴。
两个伪军开心地哈哈大笑。也咂咂嘴,满足而又不满足地走了。
那女人还追出门外喊着:“老总,你们那有没有医生,给俺男人看看病吧!”
杨得海躺在被窝里,听着那女人的喊声,是那么真诚、实在、像是一个真正的妻子在为自己的丈夫祈求。杨得海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温情。杨得海闯荡了半生,还没有领略过女人的滋味。今夜,在这生与死的临界线上,他意外地获得了一个陌生女人施于的恩德,这恩德竟是一对男女**的亲吻,而且是那么突兀,那么奇特,又那么自然。
等伪军走远了,女人才去关上院门。返进窑来。她无力地靠在门板上,揉着自己的胸脯,疲惫地说:“我的娘,吓死俺了!”
杨得海翻身坐起来,就在被窝中朝着女人跪下了。她朝着女人磕了一个头,说:“大嫂的大恩大德,我杨得海永世不忘!”
慌得那女人赶忙上来搀扶:“哎哟哟,你这么大的礼,俺可受不起呀!这不把俺的阳寿折了!”
杨得海说:“大嫂的救命之恩,我杨得海今生报不了,来世也要报答!”
女人拉起他说:“这有个啥呀!俺又没损一根汗毛。俺也是看你是兵工厂和人才救你的!”
杨得海光着脊梁,下身仅穿一条短裤,坐在被子上,感到有些发窘。他要找衣服穿。女人说:“深更半夜的,找衣服干啥?”
杨得海说:“大嫂,我得走。我在这里,会连累你们的!”
“走?你往哪走?这枪炮声响了一天,谁知道外面有多少日本兵?你要是出去,再叫他们抓住了,俺不是白救了你?”
“那,你男人回来怎办?”
女人笑起来:“他呀,回不来了。二年前他就害病死了!”
杨得海这才知道,原来这女人是个寡妇!他的心不由得跳起来,环视着这不大的土炕,红着脸说:“这,这能行?”
女人说:“这有啥不行的!你睡这头,俺睡那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凑合着点吧!”
女人说着,找出一条被子来,靠窗户铺开,忽然又说:“你还没有吃饭吧?家里有现成的红薯,蒸熟的,你吃吧!”
没等杨得海回答,女人已下了地,从锅台那边端过一屜红薯,放在炕头上。然后脱鞋上炕,说:“你把灯吹了吧!俺可要睡了!”
杨得海吹了灯。听着女人索索地脱了衣服睡下,就摸着红薯吃起来。红薯还有些温热。杨得海一天没吃东西,早饿得饥肠辘辘。他吃得很快。肚子吃饱了,红薯还没吃完。他款款地钻进刚才盖的被子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杨得海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在想那女人。那女人身材适中,丰满,虽挽着发髻,但年龄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守了寡。又想到那女人的脸,一张瓜子脸,淡眉毛,凤眼小鼻,两腮红润,嘴不很大,却棱角分明。就是这张棱角分明的嘴,响响地亲了自己的嘴……
杨得海想着,身子感到很热很躁。侧耳听着炕的那头,那头没动静,只有轻微的呼吸。杨得海翻了个身,仍是觉得很热很躁,便又翻了个身。
那头的女人忽然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怎了?睡不着?”
杨得海这才知道,那女人也没睡着。他“嗯”了一声,说:“热!”
女人说:“这是过火炕,你睡的炕头,自然就热。要不,咱俩换换吧!”
“不!不用!”杨得海说,“我能行,能睡着。”
女人便不再说话,窑里也没了声音,好像两个人都睡着了。过了一会,听得那女人又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
“你怎了?”杨得海问。
女人不作声。
停了一会儿,杨得海又问:“你男人过世都两年了,你怎么不寻个人家?”
女人又叹了一口气。
杨得海说:“你一个女人家,又这么年轻,守着这个空窑,一定很苦吧!”
那边的被窝动了动,女人翻了个身子。杨得海不敢再问了。可是,他却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饮泣声。
杨得海一惊:“你哭了?”
那边的饮泣很大,哭得很痛。
杨得海从被窝中抽出手来,抖抖地向那边摸去。他摸着了那女人的头,女人的头伏在枕头上,还在抽搐着哭。
杨得海托着女人头上的发髻:“不要哭,不要哭,你有苦就跟我说说吧!”
女人突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粘湿的泪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流。
女人的手顺着他的手臂向前延伸,摸到了他的胸间的腱子肉,女人无声地把这条臂膀往自己的怀里拽了拽。
杨得海的手触到了一团软软的囊物。他的心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血也猛地涌上头项。他感到头昏脑胀,胸闷憋气,身子却随着女人的拉拽滚了过去。
杨得海在昏暗中找到了女人棱角分明的唇,冲动地把自己的嘴捂了上去。两个滚热的身子贴在一起。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退却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此间只有饥渴,只有欲望,只有相互烈火的燃烧,只有人类的本能……
完事后,杨得海曾跪在女人的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女人也流下了泪,说:“这不是你的过,这是俺自找的。也许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要不,怎就单单碰到你?”女人说:“俺不是个坏女人,你是俺的第二个男人。看得出来,你也是个好人……”
女人还说了好多,杨得海已记不清了。杨得海只记得,是这个女人救了他的命,还使他尝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滋味。女人是个好女人。
杨得海在这里一住就是七天。这七天了没出院门一步,每天都是女人出去为他打探消息。七天里,外面枪声不断,时而在西,时而在南,时而激烈,时而疏远。好在这个村子只住了一小队伪军,又忙着攻打黄崖山,没有再来骚扰他们,也没来得及放火烧村子,使杨得海和女人度过了七天的夫妻生活。
第八天头上,女人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说:“敌人撤走了,八路军打回来了!八路军打回来了!”
杨得海要回兵工厂了,他与女人挥泪告别。女人哭倒在他的怀里,说:“不要忘了俺!”
杨得海对女人说:“天地良心,我杨得海要是负了你的恩,负了你的情,天打五雷轰!”
杨得海回到了兵工厂。兵工厂的厂房、宿舍都被鬼子遭害得不成样子,有几处埋在地下的机器也被挖出来了。左权参谋长号召大家要尽快修复工厂,恢复生产,军工部刘部长也亲自来到工厂,和大家一起劳动。
那天,杨得海正在干活。特派员任一哲却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鬼子扫荡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任特派员沉着脸问他。
“我……”杨得海进厂后曾多次受到过这位特派员的盘问,深知特派员的厉害,哪里敢说实话?支吾着说:“我在后山的山洞里躲了七天!”
“你不什么不随大队转移?”
杨得海说:“飞机扔炸弹那会儿,你不是叫大家分散隐蔽吗?我在半山找了个小洞躲起来,后来就不知道你们哪去了。我一个人地形不熟,再说到处都是敌人,就没敢再跑,在这个洞里藏了好几天,可饿坏了!”
任一哲不信,杨得海就要领他去山上找那个山洞。任一哲当然没有去,因为那次转移中掉队的人不少,特派员也就没有再追究。
杨得海却从此铭记住了救过他的那个女人,更没有忘记他发下的誓言。从此,他隔三差五总要到上坪村与那个女人幽会。但来来去去走山口不方便,山口有哨卡,每次进出都要盘问,还要持有工长的假条。杨得海哪里受得住这个麻烦?他在打猎进,发现茶壶山的一个山崖上,茅草杂树丛生,半崖中突出两节石板,离地面高的石板离崖上约两丈,杨得海找个根结实的麻绳,拴在崖头的树上,顺着绳子吊下来就到了下面的石板上,下面离地一丈多深,纵身跳下,就到了沟底。沿沟走二里多地,就上了去上坪村的大路。
杨得海自打发现这条秘密通道之后,方便多了,也自由多了。他去上坪村,断不了还要带点他亲自弄来的野味。杨得海养的那个“和尚”,也是在打猎时在野外拣的。拣的时候,狗就快要死了,后腿受了伤,大概是叫狼咬的。杨得海把这条狗抱回来,精心喂养,竟把它养活了。杨得海给狗取名“和尚”。“和尚”后来跟着他竟也能从沟底跃上一丈多高的石板,只是不会攀绳子,每次都由杨得海背着。
杨得海把“和尚”看做是自己的伙伴,自己的朋友,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两个亲人,一个是“和尚”,一个就是上坪村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喜梅。
二
按照天卦道的规定,道徒入道后,每顿饭前都要将饭碗双手高举过头,默念“弟子给南海老母送饭,请记录”,每日早、午、晚三次烧香。每月的三、六、九、男道徒要披袈敬神,二、五、八日女道徒披袈敬神。初一、十五及南海老母的寿辰四月初八日,要大摆贡献。此外,道徒还要练功,先从坐功练起,然后再学各种咒语。这些功法,大都是由主师传授,所以每月初一、十五,道徒们要集中起来听主师讲经。
为了检验自己在道徒中的权威,以及为预谋中的行动计划作准备,崔华魁决定九月初一日举行一次盛大的讲经活动。
这一天,太阳刚刚出山,天卦道北坛的道徒们准时聚集在崔家大院的空地上,来的大都是槐树洼村的男女,也有一些外村道徒。崔家大院前院的空地虽然很大,但还是被四、五百道徒挤成黑鸦鸦的一片。道徒们脸上挂着虔诚而麻木的神情,期待着他们的主师给他们传授修心养性的秘诀,使自己早日学会躲灾避瘟的法术。
崔家前院正房廊下,早已摆起了香案。香案以黄蓝两色布围裹,上面供着南海老母的画像。不知是作画者想象力枯竭,还是画技的拙劣,南海老母被画得非男非女,面部呆木而又有些刁顽,双目无神且茫然无物,宛如乡间跳大神的巫婆。案上还贡献着两只整猪整羊,还有果、梨、葡萄之类的水果。
九时正,天卦道北坛主师崔华魁出现在道场。崔华魁一改平日的装扮,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顶假发。假发披散在肩上,头顶用黄稠挽成一个疙瘩。那件颇为讲究的棕色的暗花稠袍不见了,代之一件灰褐色的道袍,白袜黑履,神情穆然,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致。
崔华魁左手托一颗大印,大印用黄稠子包裹着,象征着他的主师地位的权力和威严;右手提一把七星宝剑,步履沉稳而又坚定。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条龙”等七、八个人,还有两个女的。这些人在道内各有职务,分别为副师、铁军、通讯、小姨等职,算是北坛的领导核心成员。一行人跟着崔华魁来到香案前站定,崔华魁双手将大印高高举起,又轻轻地供在神案上,然后撩起道袍,率先跪在南海老母脚下。
院子里的几百名道徒,也都跟着齐刷刷地跪下了。
崔华魁叩头,道徒也叩头。头要叩够五个,还要念叩头道语。道语不得出声,全由自个在心中默念。念毕,崔华魁起身,望着面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人群已按照事先的安排,分成了五个大队,每个大队的前头,均有十几个身体强壮的青年,这些青年人将是他准备武装起事的骨干,崔华魁油然从心底升腾一种领袖的优越感。
崔华魁定定神,准备讲经了。
其实,天卦道并没有正规的经文,所要讲的,不过是李水相自编的教义三十篇,每篇用四句的七言或五言诗构成,这些诗都极浅陋,有的前茅后盾,甚至连崔华魁也觉得味同嚼蜡。好在入道的大都是一些目不识丁的百姓,他们入道的目的,正像“入道歌”劝谕的那样:“入道好,入道好,免灾避难家可保。日本人来了不烧杀,保佑男女和老少……”所以,教义虽粗浅俚俗,糊弄这些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对这三下篇教义,一般的传授是念一句,解一句,但因为教义的第一篇就是“十八玩童立坛前,提笔分中泪流开,木目成功英雄动……”,其中暗隐“李水相”三字,所以崔华魁极不情愿讲解,更不愿讲明。他不能在他的道徒心中有一层李水相的神光。因此,他只是一忽隆念过三下篇道经,不作任何解释,就开始练功了。
天卦道最基本的功法是坐功。练坐功有个讲究,第一是面不许朝南,朝南则是对南海老母的大不敬,大逆不道;第二是盘腿而坐,紧闭七窍,作间歇性的深呼吸。崔华魁说:“如果在一炷香的时辰内,换气五十次,就算练成了。练成后就能看见死去的亲人和神仙。如果换气五十次还看不见,那就是你的心不诚,还得练。”在换气的同时,还要默念无字真经,所谓无字真经,实为无字无经,只不过是要道徒们头脑里不要胡思乱想,意守丹田罢了。
坐功约摸要练两柱香的时辰。在练功的过程中,“一条龙”带领着几个道徒,在场中监视着盘腿闭目的每一个人,若看见有人身子动弹或睁眼盼顾,轻则警示,重则棍棒相加,名为督法。
崔华魁却没有去练什么功,他虽然端坐在神案面前,眼睛似闭着,却微微地眯开了一条缝。今天是公开讲经,前来观看的人很多。他们在场外观看着道徒们练功,有的甚至在那里也学着道徒们的样子练。崔华魁从眼缝中细细观察着这些前来围观的人,他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女人。忽然,他发现在一个老太婆的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是她!这个女人今天穿一件蓝底白花的洋布夹袄,头上盘着一个发陀,发陀上插一根银簪子,头发抹得溜光,脸色细白,颇有几分姿色。那女人的一双凤目,此时也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现出羡慕的神情。崔华魁赶忙收拢了目光,又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是练各种符咒。今天崔华魁着重传授的是护身咒语。念咒是不许外人在场的,所以“一条龙”带着人开始清场,把那些前来观看的人都赶出了崔家大院。崔华魁看见,那女人走在最后,临出门时还扭头来向里边看着。
护身咒的咒语先由崔华魁念一遍,然后由道徒们在心中默念。崔华魁念道:“铁人铁马铁将军,带来五百铁兵护我身,一百零八钢叉将,脚踏二十四条龙虎神,北斗七星,南斗九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传授完咒语,崔华魁说:“护身咒是本道的基本咒语,初学者每天要在心中默念七七四十九遍。七天后,就可上通神灵,外出便有神灵护佑,妖魔不能近身。念得久了,还能达到刀枪不入的程度。以后,我还要给大伙传授护心咒、驱邪咒、养真咒、隐身咒,即可以长生不老,如再学会一百零八个阵法,还能够撒豆成兵……”
道徒们静静地听着,场面上鸦雀无声。
崔华魁接着又高声讲道:“前天总坛已传下话来,今年是个‘劫年’,妖魔鬼怪很多。为了免灾避难,要我们各坛在九月初十集中敬老爷。每个入道的人自带干粮三斤,身穿黑衣,腰系白布腰带,有火枪的带火枪,没火枪的带刀叉,到指定地点集合”。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骚动。道徒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崔华魁又高声说道:“这是老爷的吩咐,带的白面干粮是为了敬老爷,敬老爷后自己吃了不得病,方可度过劫年;腰系白布腰带敬神后,剪成小手巾装在身上,日本人来了看不见、杀不了。老爷说了,这次祭神,可能有妖魔捣乱,带上家伙好杀妖魔。祭神时,老爷还要给去的人吹法,吹了法,不只能避邪,还可以刀枪不入……”
道徒们这才安静下去。既然集中敬老爷有如此多的好处,还能不去吗?
崔华魁的讲经就只能讲到这里。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讲的,尤其是关于这次行动的计划。
崔华魁前天黑夜见的胡子高连长,昨天又专程去总坛密商了一天。起事时间已定在了九月初十,届时东西南北各坛一齐行动。兵分五路,一路攻打一区区公所,二路攻打二区区公所,三路、四路合击县公安局。他们是第五路,负责攻打黄崖洞兵工厂,夺取武器后,五路会合,一齐攻打共产党的县委、县政府,占领县城,组织政权。他们也“内定”了“阁员”:由李水相担任县长,崔华魁任公安局长……崔华魁虽对这样的分封很不满意(我崔华魁起码也该当个副县长!)但他没有说,更没有争。他认为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崔华魁加紧进行着起事的准备。那个高连长还算没有放屁。五十支快枪让取回来了。崔华魁打算从道徒中尽快把人选好,经过秘密训练后把他们武装起来。这些都属于这次起事的高级机密,机密中的机密。
总的来说,崔华魁对这次讲经还是满意的。于是,宣布讲经结束。他率领着众道徒,再次朝着那张巫婆似的神像叩头,口称:“弟子有事再请,无事送神回天宫。”
讲经结束,时光已近正午。崔华魁吃了点饭,稍事休息,便带着两名道徒,抬着一筐礼品,向上坪村走去。这是他的秘密计划实施中的又一部分。
上坪村有两个年轻的寡妇,这两个寡妇又恰好是一对姐妹:一是与兵工厂工人杨得海相好的喜梅;另一个就是今天到讲经现场观看的那人女人,名叫喜凤。
喜凤是姐姐,喜梅是妹妹;喜凤住村西,喜梅住村东。喜凤今年三十四岁,比喜梅大三岁。五年前,喜凤死了男人,就开始有了“相好”,所以喜凤并不孤寂。有时候好几个相好会同时出现在她家门口。因此,喜凤又有个“大仙桃”的雅号。之所以叫“大仙桃”,还不仅仅是因为喜凤相好的男人多,还在于喜凤曾经是“黄龙道”的道首。
在这一带的山里乡间,封建会道门很多,诸如天生道、长毛道、清茶道、九官道、大佛道、孔子道、还有天卦道和黄龙道。黄龙道供奉的是黄龙真人,曾有过一段风光的历史。而作为黄龙道的道首,喜凤的名声也曾遍及周围的十里八荘,手下也曾有过数百名道徒。自打八路军在黄崖山建立兵工厂,黄龙真人的“洞府”被充作了兵工厂的弹药库,黄龙道日渐衰落。倒是当初不起眼的小道天卦道,却在短短的几年内骤然扩大,道徒逾千,甚至分化、瓦解了一些道门,达到了空前的极盛。
喜凤今天目睹了天卦道北坛讲经的盛况,回忆当初他们黄龙道的风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回到家里后,喜凤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仍在一声迭一声的叹气。
想当初,她喜凤曾是多么体面、威风、她吃着黄龙道道徒们的贡献,穿着道徒们的贡献,凭着她那妖媚的身子,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脚下!那时候,她真过的是神仙一样的生活,可如今……喜凤躺在炕上,环顾四周,屋内家徒四壁,虽说还有几个旧日的相好和她来住,总是今非昔比,唉唉……
就在喜凤躺在炕上唉声叹气的时候,崔华魁抬在礼物找到了她的门上。
崔华魁今天是特意来拜访喜凤的。实在说,崔华魁先前很有些看不起喜凤这个女人。在他看来,女人除了是男人的玩物之外,别无用处。所以,尽管他知道喜凤也是一道之首,但他和喜凤从来没什么来往。自打那天夜里,那个姓高的胡子连长提醒他“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后,他首先想到了喜凤,想到了喜凤的黄龙道。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他起事成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筹码,他决定拉住她,拉得紧紧的。
喜凤没有想到,来到自己门上的竟是天卦道北坛的主师。她看见崔华魁就像看见了神仙,惊骇得一双凤目睁得滚圆。她一骨碌从炕上起来,顾不得去拢自己散乱的头发,慌乱中有些失措,但还不落大架,白净的脸上立时堆起了笑:“不知崔先生大驾光临,快请坐!请坐!”
崔华魁笑容可掬的进得屋来,又朝门外手一招,两个道徒抬进一个蒙着红布的大筐来。崔华魁揭开红布,筐里卧着已经去毛刮肚的一猪一羊。喜凤知道,这是今天供奉南海老母的献物,如今崔华魁能送给她,可算是最高的礼遇了。她一时受宠若惊,忙说:“崔先生如此大礼,叫我怎么敢当呢?”
崔华魁笑笑说:“都是道门中人,我们虽不在一道,却同是一宗。区区小礼,不成敬意,仙妹就收了吧!”
喜凤听崔华魁称自己为“仙妹”,也就顺口改了称呼:“道兄如此诚意,那我就愧领了,道兄请坐!”
崔华魁坐在一张朱漆剥落的椅子上。喜凤端上茶来,崔华魁示意两个道徒出去后,说:“早就想来看望仙妹,只因道务缠身,姗姗来迟,还望仙妹海谅呀!”
喜凤将一只细瓷茶碗放在崔华魁的面前,她也就近坐在炕沿上,说:“道兄说哪里话,道兄办的讲坛声势有多大!倒是小妹把黄龙道荒疏了,说起来,也是小妹不成器……”喜凤说着,显得有些哽咽。
崔华魁问:“近来仙妹的香火如何?”
喜凤叹了一口气。
崔华魁挪挪屁股,往前靠了靠说:“仙妹有啥困难,可要我帮忙?”
喜凤眼圈一红,掉下两滴泪来。呜咽着说:“这个忙,怕是道兄帮不了!”
崔华魁说:“仙妹可想让黄龙道重振雄风,发扬光大吗?”
喜凤说:“做梦都在想!”
崔华魁说:“仙妹附耳过来!”
喜凤真的凑过脸去,崔华魁就将嘴贴近了喜凤光滑晶莹的耳朵。崔华魁在喜凤耳边说了几句,喜凤脸上立刻溢出一片喜色:“真的?”
崔华魁说:“黄龙真人在上,我敢发誓!”
喜凤破涕为笑,秋波传情,感激之外别有一番柔情。
崔华魁目不转睛地瞅着喜凤,见喜凤虽已年过三十,但风韵犹存,姿色动人。崔华魁今年已五十多了,尽管已弱了不少女人的念头,今天还是被喜凤引得春意荡漾,两眼中不由得射出两道邪光来。他顺势把手伸向喜凤丰腴的大腿,喜凤媚笑着已倒在他的怀里……
三
这两天,上坪村里沸沸扬扬地风传着一个消息:黄龙真人显灵了!说是几天前的一个夜里,黄龙真人给上坪村的喜凤托了一个梦,黄龙真人说,今明两年都是大灾年,要想消灾免难,不祭赤龙祭黄龙。黄龙真人还训斥喜凤说,你们上坪村倒了“道旗”不扶,如若再执迷不悟下去,将会有一场大灾大劫……于是,喜凤家这两天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出出进进的,新设的黄龙真人的神案前烟火缭绕……
喜凤这两天真是忙得像一只陀螺,有黄龙道的旧道徒要求“复归”的,有新道徒要求入道的,但也真还有“执迷不悟”的,则需要喜凤去“点化”、去游说。
晌午过去,喜凤一扭一扭地从村西来到村东,走进了八路军家属黄兴汉娘的窑院。
此时,兴汉娘正坐在炕头缝一件红衣服,她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缝得很认真。兴汉娘是在为秀莲做嫁妆。她是秀莲现在的母亲,也是秀莲将来的婆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的女儿做嫁妆,还是在为自己的儿媳做新娘的衣裳。反正她很高兴,缝着衣服,老而瘪的嘴里还低声哼着一首她年轻时就爱唱的一支歌儿:
姐儿呀房子里绣荷包,
忽听得门外闹吵吵
好像是卖樱桃,
哎呀依咳哟……
软弱而又枯黄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炕席上,兴汉娘的一双老手浴在阳光里,她仿佛看到了女儿和儿子披挂着喜洋洋的红布,双双走进了红色的帐幔……
“哟!”一个娇嗔的声音传进来,兴汉娘吓了一跳,破坏了她那宁馨的情绪。等到兴汉娘看清倚门而立的是喜凤时,脸上掠过一丝惊奇,忙说:“是喜凤呀!你真稀客了,快进来,进来!”
实在说,她对喜凤是不太喜欢的,主要是厌恶她的名声不好。但因为喜凤又曾是黄龙道的道首,她曾是喜凤坛下的道徒,所以对喜凤还很客气。在黄龙道,道规本来就没有天卦道那么森严,加之喜凤又是个女流,因此不在祭神的场合,人们大多直呼喜凤其名。
喜凤进得屋来,捏了捏兴汉娘手中尚未缝就的衣服,抬起头来问道:“婶子,你是在为秀莲妹子做嫁妆吧?”
“是呀,是为这闺女忙哩,唉,当娘的……”
“喜日子定下来了?”
“没哩!兴汉这孩子,几个月也不回来一趟,回来也没个准话。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早点办了早省心呀!”
喜凤在炕沿也坐下来,笑嘻嘻地说:“婶子,儿子当女婿,你真有福气!”
兴汉娘说:“福啥呀,叫我少操点心就烧高香了!”
提起烧香,喜凤接过话碴说:“婶子,这些时候,你还常给老爷烧香吗?”
“烧,烧是烧来着,可也没烧那么勤。”兴汉娘说,“俺兴汉说那是迷信,秀莲那闺女也说是迷信,不顶用,现时政府也不兴这个,有时候,俺也寻思……”
“哎呀!……”喜凤将话打断,抢着说,“公家管不了神仙事,没见过哪朝哪代不让敬神的!”喜凤往炕中心挪了挪,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婶子,黄龙真人显灵啦!……”
“啊!”兴汉娘惊骇得睁大了眼睛。这两天她在家忙着给秀莲准备稼妆,没有出门,竟不知道黄龙道再度兴起的事。乍听喜凤这么一说,不知是惊奇还是害怕,慌慌地问了一句:“这可当真?”
“这么大的事,你就不知道?”喜凤又往炕里凑了凑说,“前些日子,我身上一直觉着不得劲,好像有啥事似的,可总也想不起是个啥事。那天夜城,我刚睡下,不一会儿,就听见窑门‘咯嚓’一声,接着就看见一道红光从门**进来。红光中央有一团黄灿灿的东西,细一瞧,是条龙,龙背上骑着一个人。说也怪,你说我那窑才那么大,可瞧着那黄龙却很远,就像是浮在天上一样。我知道这是黄龙真人显灵了!我赶忙爬起来,跪在炕上给黄龙真人磕头。黄龙真人穿一身黄袍,和黄龙洞中的像一模一样。黄龙真人对我说:喜凤,今明两年都是大灾年,凡三十岁以下的男子都将大难临头。你传我的话,让男女老少人人腰扎一条二尺宽的红腰带,家家户户烧香摆供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为自己家的男人免去这场灾难。我说,请黄龙真人放心,我一定照办。真人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红光退去,窑里又是漆黑一片,我这时候半睡半醒,心里也很是害怕,半夜就摆起了香案……”
喜凤这几天不知把这个“故事”给人讲过多少遍了,她望着兴汉娘惊慌的面孔,按了按老人的膝盖骨说:“婶子,你说怪不怪,咱以前供奉黄龙真人多年,还没有见过真人的真身,这一次可是真真确确显灵了!……”
兴汉娘茫然地睁着两只昏花的眼睛,她的心被喜凤这番活龙活现的描绘震慑得打颤,两片嘴唇不停地合着。忽然,她就炕爬起,跑在喜凤面前,磕了一个头,祈祷着说:“黄龙真人老爷,救救俺家兴汉吧!”
喜凤赶忙扶住兴汉娘,说:“你本来是在道的,只要从今往后再供起真人的神像,每日烧香上供,就可保你家兴汉的平安无事!”
听了喜凤的话,兴汉娘好像觉得一刻也不能等待,她踏着一双小脚下了炕,撩起窑壁后面的一块布幔,里面现出一个神龛。神龛内贴着一张黄龙真人的画像,画像前原本就有一只香炉。兴汉娘颤颤巍巍地拈起三炷香,点燃了,插在香炉里。然后,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袅袅烟雾升腾在这间黝黑的窑洞里,充溢在深秋凉爽的空气中,显得*而肃穆。在这轻风缭绕的烟雾中,响起了一个空洞而又可畏可惧的声音,黄龙真人的代言人喜凤对跪拜着的兴汉娘说:“心诚则灵,有求必应。记住,我已在家设下了黄龙真人的神坛,逢三、六、九日是道徒摆供敬神的日子!”
喜凤从兴汉娘的窑院里出来,又顺便拐进了妹妹喜梅的家。
喜凤没有想到,妹妹喜梅并不像兴汉娘那样好糊弄。喜凤把真人显灵的故事又添枝加叶地对喜梅说了一遍,劝喜梅也加入黄龙道,哪知喜梅撇嘴说:“姐,拉倒吧!你那一套哄人的把戏,别人不知道吧,我还不知道?我才不去受那份洋罪呢!”
喜凤见喜梅揭了自己的根底,也就放下了仙师的架子,对喜梅说:“妹子,就算我是日哄人,可信的人还不少哩!只要黄龙道这杆旗树起来,姐姐吃香喝辣都有了。这荒乱年月,能活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不赖了。你要是也入了道,跟着姐学两手,保你后半辈受用不完!”
喜梅说:“我做不来你那种事,日哄不了人!”
喜凤说:“就你是个傻瓜蛋,如今这世上,谁不是日哄人?人哄人,哄死人,不偿命!听姐的话,姐是为你好,姐不教旁人,还能不教自己的亲妹妹?”
喜梅说:“姐,你整天价神神鬼鬼的,连自己的身价也丢了。我说,你还是找个正经男人,安安稳稳过几天实在的日子吧!”
喜凤“啐”了一口,骂道:“放屁!连你还是个寡妇,倒窜掇着你姐嫁人啦!嫁给谁?谁是个正经男人?你想让我去当二手货,当后娘去呀!”
喜梅说:“这,这么下去总不是个事情,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听听人们对你的议论,多难听!”
喜凤说:“难听个哈?一个寡妇家不靠这活靠个啥,谁爱说让他说去,说了烂舌根,我才不在乎呢!”
喜梅说:“你不在乎我在乎!”
喜凤一听,来气了:“你在乎怎了?嫌你这个姐丢你人了是不是?有本事你去嫁人啊,你怎不嫁?敢情是嫁不出去,没人要吧?”
喜梅说得红了脸,也急了,抬高嗓门说:“谁说我嫁不出去?我就是要嫁人,我正准备要嫁人呢!”
喜凤一楞。喜凤这才发现喜梅的炕头扔着一件男人的衣服,她顺手拿起,抖开一看,见是一件八路军兵工厂的服装,黑色的衣服,肩上有个洞,已被喜梅用针密密匝匝地打了补丁。喜凤还看见椅子底下有一双男人的鞋,“原来你这个死妮子早已有人了,说,他是谁?”
见姐姐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喜梅有些软了,她低下头,轻声地叫声“姐”说:“他是个好人!”
“好人?天下的好人都死光了!”喜凤发着狠,逼视着妹妹说,“他到底是谁?”
喜梅说:“他是兵工厂的工人,叫杨得海。”
“多大年龄?”
“三十六岁”。
“你们是怎勾搭上的?”
“姐!”喜梅抬起头来,白了喜凤一眼,“这怎能叫勾搭呢?一年前,他被两个黑狗子追赶,躲到我这里,是我救了他。”
“哦,你救了他,他就这样报答你,霸你为妻呀!”
“姐,你不能这么说他,是我情愿的。”
“你情愿,哈哈哈哈……”喜凤一声浪笑,“这么说,是你熬不住了吧?……”
喜梅不想再和喜凤吵下去,她拉过喜凤的手说:“姐,你听我说,我今年三十一岁,还年轻,我不愿守着这座空窑活下去,我想结婚,他也要求……我寻思,结了婚,也许还能有个一男半女,将来也有个依靠。”
“不要脸!”喜凤突然变态,猛地抽出手来,甩了喜梅一个巴掌。
喜梅捂着被自己的亲姐姐打疼了的腮帮,两只秀目里涌出了泪水。
喜凤却两眼发直,不知是为妹妹的行为而愤怒,还是因妹子的艳遇而嫉妒,或是为自己的失态而后悔?她张开了嘴巴,样子像是要打喷嚏,却没有打出来,反倒“哇”地一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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