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冠天下

102 爱恨情仇前尘尽


直到跨过铜门,迈入那古老的禁地,我只觉眼前一耀,抬眼环顾,登时惊震得拢不上口,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映入眼眸的是一间无比寻常的寝房,拔步床、八仙桌、圈椅、梳妆镜、贵妃榻…皆是些在寻常人家可以见到的,陈设简洁而婉雅。
    但倘若细看,便会发现所有的家什皆以黄金打造,八仙桌上摆着各式玩物,每一样皆非凡物,梳妆镜周圈嵌满绿松石,就连床前的帷幔细看之下,竟是以金银丝串着无数的大小无二的珍珠缀成。墙壁上每隔半米便嵌了一颗鹅蛋大小的明月珠,整间寝房绚烂璀璨,金光流转,被火光一衬,色彩游转,光带横流,呈现出一片七彩斑斓。
    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了,这里的陈列,已超越了当世任何一个国家的国库财力。久久的沉默中,我听到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声,稍一分辨却是来自吴风和士兵的方向,只见那个士兵嘴巴大开,愣愣地看着四周,要笑却又顾不得笑,只是扯着嘴角贪婪地四下张望。吴风和残月虽然未如他一般失态,但脸上亦是喜色溢然。
    燕铭九冰冷的目光并未因周遭的绚烂而升温,却向床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我心中一动,凝神往床上看去,重重帷幔后似乎有“什么”躺在床上。我微顿,随即酸意涌上鼻腔,长眠于床上的想必就是师祖夫妇了吧。这间寝房,应该就是按师祖夫妇生前居处所建。想不到师祖用情如此之深,竟用一生所得打造了这样一间永远不会腐朽的黄金屋。
    裴湛蓝神情漠然,目光漫不经心地停留在八仙桌上的某处,我却觉得他似乎在思量什么。
    身侧的陆君涵始终未发一语,我侧头,看到他在凝神查看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乎与裴湛蓝看的是同一样东西。
    那物方圆约五寸,碧玉制成,色温润泽,上卧双螭钮,看造型像是一枚印章。
    没容得我多想,陆君涵已挟着我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拿起那印章,只见上面刻着赫然八个大字“大靳龙子,受命于天”。
    我目瞪口呆,就算没见过,看这印文也猜得出,眼前的恐怕就是靳国的传国玉玺!脑海里忽然闪过当日赏宝大会上江薄山那番没说完的话:“那探天龙竟然入宫偷了个东西出来...他偷的东西,多年来众说纷纭...”(忘记的童鞋请参看第66章)
    原来师祖当年从皇宫里偷出来的,竟然是大靳的传国玉玺!
    那如今在皇宫里的玉玺就是...我冷汗直冒,这玉玺倘若落在了陆君涵手中,他必会利用其与范鹤年余党勾结,诬靳廷一个冒顶天子的罪名,惑乱民心,到时候等待靳国的便将是一场覆天浩劫!
    想到此,我不由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陆君涵,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我敏感地觉察到他挟制着我的手正情不自抑地微微颤抖。
    片刻后,陆君涵忽然仰头长啸,声震四壁,回音不绝。我近在他身侧,只被震得气血翻涌,耳中嗡嗡作响。
    啸声中,燕铭九的神情愈发冰冷,裴湛蓝却是淡漠依旧,绝美的容颜不见一丝动容。
    声毕,陆君涵一把抓住我,力道大得令我吃痛,眼神中的热度灼人而滚亮:“玉瓷,你说是不是上天助我?还有你,自小便被老天送到了我身边,这一切皆是命中助定。一统天下,舍我其谁!”
    我默然,只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他八辈祖宗。
    他紧盯着我,突然低下头,在我耳畔道:“两个选一个。”
    宛如晴天霹雳,我浑身顿时绷紧,惊慌地抬起头。他满意地看到我惶恐的神情,在我耳边又重复了一遍:“你的丞相夫君和燕将军,两个只能留一个,你选哪个?”
    吴风和士兵手中的长剑,已然紧紧抵在裴湛蓝和燕铭九的颈边。
    我失控地一把揪住他的襟口:“你当初答应过,只要我开锁你就...”
    陆君涵慵散地一笑:“我是说过,一锁换一命,所以,你只能选一个。”
    我死死瞪着他,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在心头弥漫,黑暗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一点点将我和他吞噬笼罩。我仿佛看到了怒江畔无数惨死的冥灵,看到江雪那永远无法释怀的眼神...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心底那个声音越来越响,逐渐充斥了整个脑海:“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想好了么?”下巴突然被捏紧,他抬起手腕,迫我对视,似乎洞悉一切般的,抿起的薄唇带着一丝嗜血的绝艳。
    我目中晶莹一片,转过头,透过眼前的薄雾看到裴湛蓝和燕铭九,那凝视我的目光,是我今生无法偿还的深情。
    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周身再无一丝气力,身子软软地垂倒,陆君涵及时托住了我。我靠在他胸口,声音微弱而急促:“我想好了...”
    后面的声音却是听不到了,陆君涵不由俯下身,贴近她,却蓦地感到胸口一阵发凉,几乎是本能的,他一掌挥出,原本倚在他怀里的人儿登时被凌厉的掌力打得倒飞出去,与此同时,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口露出一小截玉簪的簪尾,簪子插得极深,几乎尽没,可见那人儿用了多大的气力。
    他狂吼一声,混合着震怒、伤痛、难以置信...就在她被掌力震开的刹那,电光火石间,裴湛蓝和燕铭九已同时出手。他们一直在等,等她脱离他的制挟,便再无顾忌。吴风和残月与他二人打在一处,洞中一时间杀气凛溢,刀光剑影间是一场生与死的浴血搏杀。
    血从胸前不断地涌出,陆君涵却似毫无所觉般,侧首,看到那个被他打飞出去的人儿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飞身向她掠去,自己也无法搞清究竟是想看她死了,还是没死。他只知道,他要问她,那些年的两小无猜,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她真的,全都抛下了么?连那些无用下人的死都可令其动容,这样的一个人儿,怎会狠心对他下手?他一直坚信他对她了如执掌,他赌她的心软,利用她的善念,却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动手杀他的人,会是她。胸中剧痛难当,却不是因为伤。
    一道矫健的身影挡住了去路。他顿住身形,燕铭九冷冷地看着他,犹如看着一个死人。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迅疾的剑气拳影下,两个人一出手皆是致命的招式。
    我躺在地上,胸口像刀绞般,越拧越紧,每一口呼吸都伴着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痛楚,仿佛离了水的鱼儿,艰难地喘息着。
    从他怀中摸出簪子,刺向他胸膛的那一刻,我便抱了必死的心思。就算那簪子刺不死他,只要我脱离了挟制,裴湛蓝和燕铭九便可以放手一搏。
    那支玉簪伴了我十几年,充当过溜门撬锁的工具,沾染过无辜侍卫的鲜血,也曾被用作利诱裴湛蓝的饵,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用它刺向陆君涵。
    在那一刻,被掳的囚禁□□,至亲之人的惨死,累累无辜的白骨...一幕幕重现眼前,仇恨宛如熊熊烈焰,覆盖了一切情感,我终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此刻还能睁着眼睛,他惊怒之下打我的那一掌,只用了六成力。
    无暇去细琢他为何没有痛下杀手,听到洞内激烈的打斗声,我艰难地用肘撑起身体,寻找着牵挂的身影,却在刹那间被一根长鞭缠住了脖颈。
    残月趁吴风等与裴湛蓝缠斗间,脱身而出,凄厉狠绝的神情令带疤的脸愈显狰狞。她恨,恨那个女人一直令将军念念不忘,恨她对他的残忍无情,恨她如今竟然敢伤了他,她怎配!贝齿泄愤地咬紧下唇,手中的长鞭越收越紧,纤腕随即蓦地一扬,长鞭宛若一条蜿蜒的毒蛇,将地上的人甩到了空中......
    我只觉颈上的长鞭愈收愈紧,胸膛中的空气逐渐稀薄,一股大力袭来,登时身不由己地被长鞭卷着脖颈甩到了半空,犹如狂风中飘零的枯叶,眼看着就要摔出,身子却突然一轻,脖子上的束缚顿解,空气如开闸般涌起胸腔,我大口喘息着,咳嗽着,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抬起头,对上那双濯黑的眸。
    “湛蓝...”我嘴唇蠕动,无声地呼唤着,眼泪无法抑制地狂涌而出。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收臂搂紧我,闪身避开了残月紧随袭来的长鞭。
    那个士兵已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另一侧两抹迅捷无比的身影拼斗正酣,挪闪腾移间,剑气一次次被凌厉的掌风劈散,却又在下一瞬间幻化出无数剑影,如乌云罩顶般覆下来,将燕铭九的身影笼罩其中。
    吴风亦受了伤,但仍不要命地冲过来,与残月联手攻了上来。裴湛蓝右手搅着我,左手却垂在身畔没有动作,只是不住地腾挪闪避。
    这一刻,我确定他的左手是真的伤了,心中大急,如此一来,他暂时虽不至落败却绝无取胜的可能,不由仰头冲他喊道:“放我下来!”
    “今生今世,碧空黄泉,我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我怔怔地抬起头,不大确定刚刚听到的。周遭的鞭影剑气霍霍,带得衣襟忽忽作响。我望着他俊美优雅的侧脸,原本冷冽的神情此刻溶进了一丝温柔,好像苦涩咖啡中的一缕炼奶,细腻而甘甜。
    “好,既不放弃,那便一起战斗吧。”我反握住他的手臂,将自己的体温传导到他冰凉的手上。
    裴湛蓝身形不住腾跃,长鞭如毒蛇吐信,如影随形地步步紧逼。吴风手中的长剑则在长鞭去势消除的瞬间攻上,不留给我俩一丝喘息的余地。
    我被裴湛蓝牢牢护在怀里,长发被凌厉的剑气激得不住飘摇,只觉他的身形快得如同幻影,令人炫目,耳边蓦地传来一声低喝:“抓紧!”
    我毫不犹豫地伸臂紧紧攀住他。与此同时,他揽着我的右臂松开,残月的长鞭瞬间吐出无数圆弧,紧紧缠上了他的右臂,裴湛蓝不闪不避,反手抓住鞭身,猛力一拉,身形斜掠而起,避开吴风的长剑,同一时刻,残月经受不住他的内力,长鞭脱手而出,裴湛蓝反手一挥,惨叫声响起,残月被鞭柄反击中胸口,登时皮翻肉绽,鲜血喷涌,重伤倒地。
    吴风嘶吼一声,血红着眼合身扑上。裴湛蓝手中有了长鞭,高下立现,不过数招间只听骨裂声响,吴风双膝中鞭,扑倒在地,扭动挣扎着却再也无法站起。
    裴湛蓝扔掉手中长鞭,一把搂住我,目光扫过我颈上的鞭痕和唇边的血渍,难掩担忧和急切:“胸口痛得厉害么?”
    我鼻头一酸,还未及说话,忽听一声嘶吼,两人同时侧首,只见一道白虹激射而出,撕裂了空气,呼啸着,瞬间插.入陆君涵的右胸,鲜血喷薄而出,强大的力道贯穿了身体,剑锋去势不减直插入地,将陆君涵生生钉在了地上。
    燕铭九缓步走上前,周身散发着凌厉的杀意,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被长剑贯胸的陆君涵,冷冷道:“这是你欠玉儿的!”
    “九哥!”我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裴湛蓝揽着我走上前,燕铭九一身玄衣看不出伤得多重,但大家此刻仍能站立于此,已是最好的结果。
    “玉瓷...”破碎的声音从地上传来,我低下头,看到血从陆君涵的胸前不断涌出,整个胸膛已是一片鲜红。那截玉簪仍深深地插在他的胸前,苍白的脸色再无一丝往日的骄傲和霸戾。
    他向着我,缓缓伸出手,嘴唇蠕动着,似召唤似乞求,我只觉心似被重锤敲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燕铭九剑眉一蹙,举步欲上前。
    “九哥!”我急急地叫住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隐隐地明白,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无论是初恋的美好亦或血海的仇恨,由我开始的,该由我来结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上前,腰上却是一紧,侧头,正对上裴湛蓝关切的目光。
    我咧开嘴,冲他展开一个宽心的笑。他深深望着我,紧抿的薄唇微扬,松开了手。
    我的心思,他一向懂的。
    我上前几步,看着地上的陆君涵。
    他喘息着,每一次都有血沫从口中喷出,我的手不自觉地越攥越紧,强忍下别过头的冲动。
    他凝视着我,一瞬不瞬,嘴唇开合间声音嘶哑而破碎:“恨我么?”
    我死死咬住嘴唇,数次的□□和利用,大哥和江雪的惨死,湛蓝的伤...这历历在目的一切,叫我如何说不恨?
    他看着我沉默,半晌,脸上露出一个缥缈的笑容:“这样也好,至少,你能一辈子记得我。”
    我猛地瞪向他,他微笑着看着我,艰难地抬起手探入怀中,似乎在搜索什么,这样的动作使他胸口的血流得更急,他却似浑然不觉。
    挂在他脖上的细链被摸出,原本掩在衣襟下,此刻也沾染了斑斑血迹。
    链子上坠的,赫然是一大一小两个戒指。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玫瑰园中他曾用来向我求婚的戒指?怎么会在这儿...难道他一直带在身上?
    陆君涵用力一扯,将细链拉断,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托在掌心,递向我...
    被血浸渍的戒指闪着刺目的光芒,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隆”坍塌了,碎片激起陈年的往事尘埃。身体慢慢下滑,半跪在他身边,剧烈颤抖着,却始终无法伸手去接。
    陆君涵固执地擎着手,凝视着我的目光中再无一丝算计和阴霾,满满的皆是期待和恳求。这一刻,眼前的面容恍惚化成了当年澧县街头那个小铁匠,手里捧着用攒了很久零钱买的葵花酥,递到小女孩眼前:“尝尝,这个可好吃呢,听说连皇宫里的妃子都喜欢...”
    小女孩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直眯眼睛,咽下后才想起旁边的男孩:“你不吃吗?”
    “这么甜腻的东西,只有你们女孩家才喜欢。”男孩一脸小大人的模样。
    小女孩三口两口吃完了酥,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头。小男孩看着她,忽然道:“哎,如果有一天我当了皇帝,就立你当我的皇后,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小女孩侧头问:“想吃什么都行吗?”
    小男孩皱眉:“你怎么总想着吃啊?你可以要更贵的东西,像金子啊,宝石啊...”
    小女孩憨憨一笑:“我就喜欢吃好吃的。”
    “你啊...”小男孩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又道:“那你答应了?”
    小女孩想了想,很小声地道:“那你要保证以后不许欺负我。”
    小男孩拍拍胸脯:“当然了,我只会疼你宠你,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
    ......
    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而下,陆君涵皱了眉,吃力地伸长手臂拭上我的脸,试图抹去颊上的泪水,却发现越擦越多。
    “想给你最好的,没想到...却总是让你哭。”他叹息着,又一口血喷出,手臂无力地摔落下去。
    我跌坐在地上,手捂着脸,崩溃地嚎啕大哭:陆君涵,既然要利用,就对我狠心到底,为何又要对我好?!难道你非要我后半生都活在痛苦和纠结中吗?
    哭得天昏地暗中,我感到有人将我搂抱入怀,周身气力尽殆,我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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