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第116章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象要蹭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日有寄堂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答了——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象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做为底色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抹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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