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寄生

第20章


另外,我也买了张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你为什么突然有懊恼和紧张的感觉呢?"荃在月台上问我。"你看出来了?""嗯。你的眉间有懊恼的讯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紧张。""嗯。如果早点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时火车。""可是我很高兴呢。我们又多了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起。"我看了荃一眼,然后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荃笑着说。"你知道我担心你?""嗯。"荃指着我的右眉。"那你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嗯。""会不会累?""不会的。"荃又笑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真的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你想问什么呢?""我到底是什么颜色?""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为什么?""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地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我还是想听你说。"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最后会怎样呢?""最后你会……"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那又会如何呢?""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对不起。我不问了。""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那我该怎么办?""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我会学习的。""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因为你一直压抑。""真的吗?""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荃叹了口气,摇摇头。"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别说这个了。好吗?"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没有说话。"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我答应你。""我不相信。""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真的吗?""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我要你完整地说。""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想了半天,只好问荃:"压抑怎么比?""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那你相信了吗?""嗯。"荃点点头。火车进站了。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荃开心地笑了。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25、相思树上的红豆
【八】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亲爱的你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但我永不褪去红色的外衣"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我曾捡了几颗。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最后是否也会崩溃?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你是特别,不是奇怪。"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你不奇怪的。"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明菁和荃,荃和明菁。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只有下意识的动作。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煮两杯吧。"柏森说。"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是啊。为什么呢?"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电话声突然响起。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果然是荃打来的。"我到家了。""很好。累了吧?""不累的。""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喔。"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当然可以啊。""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晚安。""我们会再见面吗?""一定会的。""晚安。"荃笑了起来。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宵夜。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柏森拍拍我肩膀。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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