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寄生

第21章


    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会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
    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
    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
    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
    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
    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
    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
    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循环。
    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
    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式:"IFyouwanttoplay,THENyoumustdieveryhardlook?
    "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26、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
    那很好啊。
    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
    "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啊。
    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
    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你好。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你好。
    "我也点个头。
    "你来得好快。
    ""学校离这里很近。
    ""对不起。
    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你太客气了。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
    你呢?
    ""我也很好。
    谢谢。
    ""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
    谢谢。
    ""不用的。
    谢谢。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喔。
    ""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嗯……你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
    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么?
    ""我在期待。
    ""期待什么?
    ""你的出现。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
    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
    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
    你又在压抑了。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乱比了。
    上次你比"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是吗?
    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喔。
    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
    ""你又胡说八道了。
    "荃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嗯。
    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
    说过的话也是。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
    ""我有个采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
    "荃拨了拨头发。
    "是孙樱吗?
    ""不是的。
    孙樱只是朋友。
    ""你常写稿?
    ""嗯。
    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
    ""啊?
    ""你用了"荣幸"和"拜读"这种字眼来包装呢。
    ""那是客气啊。
    ""才不呢。
    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呵呵……"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我也吓到你了。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笑"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
    ""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
    "荃吐了吐舌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
    ""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
    ""我不知道呢。
    ""你别用"呢"了,听起来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
    "荃问。
    "不是。
    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我想了一下,说:"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
    ""谢谢。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
    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
    ""嗯。
    "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
    "你也要吗?
    "小男孩走后,荃问我。
    "当然好啊。
    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喔。
    ""什么?
    "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喔。
    "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
    ""为什么?
    你写的是幽默小说吗?
    ""不是的。
    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
    ""会吗?
    ""嗯。
    我没什么自信的。
    ""不可以丧失自信喔。
    ""我没丧失呀。
    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
    ""不。
    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
    ""真的吗?
    ""嗯。
    ""谢谢。
    你说的话,我会相信。
    ""不过……"我看着荃的眼睛,说:"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
    ""你又取笑我了。
    "荃低下了头。
    "我是说真的喔。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
    ""嗯。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
    ""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
    ""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
    ""呵呵。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
    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之前的轻松。
    "你在想什么?
    "荃突然问我。
    "没什么。
    "我笑一笑。
    "你又……""喔。
    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嗯。
    ""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
    ""好啊。
    ""先说好,不可以笑我。
    ""好。
    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
    ""呵呵。
    可以。
    ""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喔。
    ""好。
    "荃又笑了。
    "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
    "荃问。
    "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写的很好,不必谦虚的。
    ""真的吗?
    不过一定不如你。
    ""不如?
    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
    ""是吗?
    ""就好像说……"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沉思。
    "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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