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寄生

第34章


    "每当我碰到挫折时,你总是给了我,再度面对的勇气和力量。""嗯。
    所以呢?
    ""所以我习惯你的存在,喜欢你的存在。
    ""过儿,那你喜欢我吗?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的挣扎。
    当时觉得那种难度,像是要从五楼跳下。
    现在的难度,可能像从飞机上跳下,而且还不带降落伞。
    "你要下决心。
    "子尧兄说。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
    "秀枝学姐说。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柏森也借着莎士比亚的文字,这样说。
    明菁仍然端着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睛,咬咬牙:"姑姑。
    过儿,喜欢。
    但是,不爱。
    "我从飞机上跳下。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
    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
    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好吗?
    ""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
    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
    "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着说,"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说完后,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
    太阳和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
    ""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尽……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懈寄生。
    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干枯了。
    "明菁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低下头:"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
    ""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后却苦了自己。
    ""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着拼出你的想法。
    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
    ""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
    过儿,你以后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祂的理由。
    你要做你自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
    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处理事情容易些,但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一定要……一定要……"明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一定要快乐一点。
    "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
    "再见了,过儿。
    "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后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于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懈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
    明菁说我很像懈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懈寄生箭吧。
    两天后,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
    "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清境农场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阶梯,明菁说它很像思念的形状。
    可是明菁啊,我已经回不去那条阶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动了。
    因为我思念的方向,并非朝着天上,而是朝着荃。
    尾声、我想念荃的喘息……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就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
    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懈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懈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懈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
    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懈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懈寄生,干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懈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台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
    "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
    "因为我被解雇了啊。
    "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
    "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不然,你为什么哭呢?
    ""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啊?
    什么?
    "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
    "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
    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
    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
    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
    "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
    ""还应什么征!
    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
    ""嗯。
    "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
    "学长搭着我的肩:"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
    人生也是这样。
    ""学长……""所以要好好练球。
    "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
    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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