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尺

第23章


  在那之后,章尺麟又接受了二次手术,因为过程比较顺利,治疗效果也越发乐观了许多。冯执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老太太刚从阳生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着实吓了一跳。也不过是几天未见,冯执却瘦脱了形,原本还是丰润的鹅蛋脸,就像是眨眼的功夫,竟生生瘦尖了下巴。老太太自然心疼坏了,一直以来,章尺麟和冯执的分分合合不时传到她耳朵里。虽然一如既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但多少还是替冯执觉得可惜的。可是那有什么办法,章尺麟是她的孙子,做长辈的没能力教育好小辈,才会让她受那些苦。老太太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整个章家都对不住冯执。
  虽然请了护工来,可怎么好言相劝,很多事情冯执依旧亲力亲为。除了回去换洗,她几乎和病人同吃同睡。章尺麟很多时候都是睡着的,若是醒着,也不多话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冯执在病房里张罗。死里逃生后的人磨掉了满身戾气,就连那股子锋芒与傲气都收敛了不少。他不爱说话,但沉默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平和。冯执闲下来的时候,就陪在他身边,她话也不多,两个人俱是沉默又显别扭,于是便从家里拿了诗集来看,读到不错的句子就念给他听。
  然而这样的安宁却不是多数,手术之后带来的并发症时时刻刻煎熬着章尺麟。伤口疼痛和后遗症没有让他睡过几个安稳觉。在无数个深夜里,冯执甚至不敢闭眼,她还记得那是他转院没多久的一个晚上,那天她太累了睡得有一点沉。到半夜时分,却被病房里的振动惊醒。那时候章尺麟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她刚要上前去扶他,手一触到背,便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章尺麟出了很多汗,因为剧烈地疼痛而佝偻了身子。冯执知道他是要去拿止疼药,手术之后他就一直很抵触吃那种东西,很多时候干脆就咬牙忍着。她从没见过这么倔的人,疼得都要晕过去,却还要拼命忍耐。章尺麟显然没打算吵醒她,可这却让冯执越发不是个滋味,在过去那么多个夜里,他究竟有多少次背着她偷偷吃止疼片,有多少次疼得辗转难眠却不克制着不发出一丁点声响,只为不吵醒她。冯执不敢深想,好像他的每个举动都会牵动她的心,她的神经。那样虚弱的章尺麟让她觉得可怜,那颗心冷硬了那么久,忽然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像冰块一样,一点点融了,暖了,化了。吃了药的人蜷缩在床上,冯执从未见过那样的他,脆弱,敏感,并且焦躁。一八几的大个子就这么佝偻成一团,时时喘息着,颤抖着。于是,她那天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所以才会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仿佛在哄孩子入睡,她抱得那么紧,好像那样就能稍稍缓解掉他身上的痛。
  除去并发症,章尺麟的情绪同样不稳定,脾气说不上暴躁,但却也不好伺候。他这个人平日里爱面子,也爱出风头,仗着自己长得周正为非作歹了很长时间,如今第一次看到镜子里脸颊深凹,面色枯黄的那副病容,一个赌气便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谁都不见。那时候冯执恰好回了霞山,结果刚到进山口,一个电话又喊了回去。护工和老妈子都被他关在了外头,要不是冯执及时赶到,都准备喊保卫科的人来开门。她在屋外边好说歹说,最后是连骗带哄地把他请出了浴室。再后来,但凡章尺麟上厕所,冯执都得留个心眼,就怕他又做些孩子气的事情。病情一不好,便会赌气不吃饭,不是冯执去哄,一天都会紧闭着嘴。她现在才明白过来,男人很多时候其实比女人更脆弱,即便是平日里狂妄自大如章尺麟,在这个时候,也如同被打回原形一般,冲动而稚气。他很依赖她,起初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都是她帮着擦洗身子,喂他吃饭,陪着他说话。在这种不知不觉的形影不离里,冯执的情绪渐渐被他牵引,病情渐好,她比谁都高兴,一旦停滞不前,便愁得连觉都睡不好。
  四个月的时光,就在这样的百感交集和百转千回里,如同白驹过隙一般,眨眼而逝。章尺麟的伤病趋于平稳,家里人商量过后,决定接回霞山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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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那天,王漾负责去办手续,刚从主治医生那回来的冯执在病房外边碰到了过来探望的沈毓贞。她自然不认识她,但也不是不好奇。章尺麟虽然平日里风风光光,屁股后头趋炎附势的马屁精跟了大堆,可真要碰上些性命攸关的事情,捧着颗真心来望一望他的,少得可怜。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也算是看的更清了。
  沈毓贞并不愿意和冯执打照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她毕竟心存内疚。于是经过她身侧的时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心虚得脸埋得更低了,步伐也越发地快。冯执觉得蹊跷,回了病房才望见摆在桌上的保温罐,用洗白了的碎花布包裹着,样式老旧,是最寻常人家的东西。她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姜瑜来医院的时候,便是提着这么一个保温罐,猪骨汤,瘦肉粥,变着花样提她的胃口。那时候,冯执甚至觉得,即便生病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然而,很多年后的今天,再见到如此相似的东西,冯执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沈毓贞不同于过去章尺麟身边任何一个女人,虽然也漂亮,却不锋芒不招摇,是俗世里的女子,不太聪明但温柔贤惠,爱上一个人,便愿为他洗手作羹汤。没什么企图心,日子过得顺遂而平凡。那是与冯执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有人来过了?”她把章尺麟扶下床,他虽然勉强能下地走路,但大半个身子却还得倚着冯执。他个子很高,被瘦弱的她慢慢架着,一点点走。事故之后的章尺麟,话少了很多,脾气还是那么阴晴不定。他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啊,一个熟人。”说着眼神落到保温罐上,神色沉静,目光柔和。
  回来的路上,两人俱是沉默,章尺麟对着窗外发了好一会儿呆,仿佛是在想心事,谁都打扰不得。冯执手边还带着那本诗集,过了很久,才听见章尺麟声音低沉,“我本以为你会离开的。”她抬起头看他,恰好碰上他冷淡却又炽热的眼,他的声音低沉而自制,“我一直以为不可能会见到你。”章尺麟又开口,他深深注视着冯执,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下巴都尖了,满面的倦色藏掖不住。他凝视了好久,内心有难以自抑的波澜,无论隐忍多久,都无以平复。终于,他只手捧过冯执的脸,倾身而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平和而浅淡,毫不夹杂私欲,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地一瞬,接着便迅速逃开。冯执依然保持着被他亲吻的姿态,那样一个温柔的吻,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非分的念想,可究竟是为什么,在那一瞬她竟希望他能多停留几秒。
  霞山的老宅早早就准备妥当,老太太特意从市总院调来几个老资历的护工给冯执打下手,向南的大屋子腾了出来,阳光亮透了大半个房间,床头还摆了几束百合。因为有护工帮忙,加之章尺麟的情况日渐好转,冯执自然也轻松了不少,于是陪着他的时间便越发多起来。天气晴好的午后,冯执便拉着章尺麟到外边散步。不知不觉已经是初春时节,院子里的花开得艳极了,春兰,海棠,蟹爪莲,君子兰。他们平日极少回来,偶尔小住也从未关心过院子里栽的是怎样的花,叫什么名字,颜色生的是不是艳丽,味道是醇厚还是甜腻。他们甚至从未如此肩并肩,手挽手,在如此明媚的阳光里相携而行。幸福被塑封在时间里,凝固着停滞不前,所谓岁月静好,或许便是这样一种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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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执在医院看的那本诗集终于在这样闲散而安逸的日子里读完了,这天她把书放回书架,恰好这时,诗集的内页忽然掉落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张照片,冯执刚要蹲□去拾,却不禁顿住了。有什么东西一针扎破了她这几日来的非分念想,有一点疼,并且那种细微的疼在不断地提醒着她那些一直刻意忽视的,有些残酷的现实。
  “祖母他们不回来吃晚饭了,就我们”章尺麟终于在书房找到蹲在地上发了呆一般,一动都不动的冯执。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她手上的照片给打断了。章尺麟没敢才出声,他知道她看到了什么,那是冯粤的照片,是在伯明翰他替她照的,唯一一张照片。章尺麟轻声走近她身边,慢慢蹲了下来。
  冯执一定太专注了,连他走近前都没有发觉。她吓了一跳,连忙慌乱地掩藏起不该有的表情,强颜欢笑地把照片夹回书里,“我……我让陈师傅做点吃的去。”她站起身来准备逃离,而章尺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冯执没有执意离开,她就这么被他抓着,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章尺麟稍稍用了用力,把她拖到自己怀里。他的嘴唇就贴在耳郭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对不起。”他轻声道歉,“无耻自私了大半辈子,还连累了你,对不起……为了成全自己,牺牲掉你,对不起……从来没珍惜过你甚至伤害你,对不起……”章尺麟不知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他的眼里带着如水的柔情,他接过冯执手里的照片,一寸接着一寸地撕了粉碎。
  此刻,冯执的委屈被他的柔情点燃,硫磺的味道熏得她直掉眼泪。身体里仿佛哪一处的开关坏掉了,所有的水分都从眼里潺潺地涌出来,她怎么擦也擦不掉,只能任其流淌。
  章尺麟终于碰过她的脸,他温柔地吻掉她的泪水,“所以老天一定是看不过去了,于是干脆让我去死。死有什么可怕的,我这样的人也是该死,可是,我怕……”
  “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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