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尺

第32章


  “听得懂我说话吗?”医生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而缓慢地问道。
  章尺麟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嘴巴却是呜咽着吐不清一个字。“行,我知道。现在还没那么快能讲话,得慢慢来。是,你点点头就行了,不是就摇头,知不知道?”医生耐着性子,像哄孩子一般。
  章尺麟眼神空洞无神地望着他,接着吃力地点了点头。医生思考了半晌,又把沈毓贞拉到他跟前,凑近了,“那她,你认不认识啊?”
  那是一张挺漂亮的脸,白白净净的,眼神很亮。眉毛是柳条般细细弯弯,是飞翘的凤眼,带着些千娇百媚的滋味。她凑得特别近,睫毛浓而长,眨巴着像两把小刷子,总之是个漂亮的人儿。章尺麟木讷地看了她半宿,面上是变幻莫测的神情。过了好久,他终于摇了摇头。
  医生见状,有些狐疑地看了沈毓贞一眼,随即又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那尺麟,尉迟伯伯还记得吗?”
  章尺麟盯着尉迟医生的脸,只是短暂的停顿,接着便又木讷地摇了摇头。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沈毓贞急了,话里都带着哭腔。
  “你别急,这都是正常的情况。这么大型的手术下来,后遗症是在意料之内的。病人现在除了失忆,暂时还没有别的突发情况,那就算是不错的了。”医生比沈毓贞要镇定多了,他吩咐护士照看好病人,便给霞山章家打电话。
  梁瑾和章豫刚从净穗回来,老太太因为章尺麟的事情突发中风,在闽粤治疗一段时间不见成效后,便转到了净穗的华侨医院。夫妻两人本是要在闽粤陪着章尺麟动手术的,却不想老太太那里情况恶化,两人□法术,只得让王漾留守,可偏巧王漾还在为傅家的事情奔走,人不在闽粤。所幸闻讯赶来的沈毓贞替他们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
  十二个小时的手术,从早上一直做到晚上。章尺麟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
  “尺麟,你还认不认得我?我是你母亲。”接到电话的章家夫妇一刻不歇地赶到医院,却不想面对的竟是这样的场景。
  章尺麟看着病床前一张张陌生的脸,既不耐烦,又有些害怕。他朝沈毓贞身边瑟缩了几下,并不开口,也不回答。梁瑾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又无助地转头看了章豫一眼,满腹的委屈和心疼愣是没制得住,呜咽着便伏在丈夫的肩头哭了出来。
  章豫面色铁青,他看了章尺麟好久,接着拍了拍沈毓贞的肩,“以后还有拜托你的地方。真的很抱歉。”
  沈毓贞抿着嘴,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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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有姜瑜模糊的脸,拉着她的手,轻声地喊阿执,阿执,疼不疼,一会儿是冯易远的脸,一遍接着一遍地乞求着,是爸爸不好,阿执,原谅爸爸。后来就是骆定琛的脸,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却没说一句话。她从嘈杂的人声里逃出来,却撞在章尺麟的怀里,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满脸都是血,就像中弹那天一样。“我是谁?你又是谁?是谁?”他用了很大的力,把她抓疼了都不愿放。
  冯执拼了命地挣扎,猛地张开了眼。原来,只是梦。
  “你醒了”坐在不远处的骆定琛站起身,他皱着眉,面色怪异地看了她片刻,便喊来了医生。
  做过各项基本检查,确定病人脱离生命危险后,医生简单吩咐了便离开,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冯执看了看骆定琛,莫名出神了片刻,忽然便开口 “孩子……孩子,孩子是不是,是不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反复的问着那几句。
  骆定琛冷硬着脸,没有说一句话。从他的面色里,冯执早就猜到了答案,她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认命般丧了气。苦涩和委屈的眼泪一忍再忍,最终却还是从眼角滚落下来。她自知失态妄图掩饰自己的软弱,伸手要去擦眼泪,可泪水却绵延不绝,擦也擦不掉。
  一旁的男人实在看不过了,拉过她的手腕,把方帕送进她手里。“医生说了,身体要紧。”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到头来,还是被他生生咽下去。骆定琛哪里是细致的人,他天不怕地不怕,横了心四处闯荡了半辈子,最见不得的竟是女人哭,更何况是一个他曾经动过心的女人。
  毕竟是年轻,身子好起来也快,日子一天一天像潺潺流水,转眼已是出院的前晚,快凌晨的模样,骆定琛忽然来医院看冯执。那时候,她恰好失眠,两个人俱是无话,沉默填充了整间屋子。骆定琛显然是刚应酬回来,身上有烟酒气,他坐在离病床有些远的沙发椅上。时间在凝固一般的空间里,静止了。骆定琛撑着脑袋,眉头深锁,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
  “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求我放了他?”
  冯执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不,孩子的事情我没告诉他。我们离婚了。”
  “过去四年,他对我不好,他欠我很多。可到头来,他救了我一命。你说他从没放你一条生路,可有时候,我们又何尝放自己一条生路。我恨了章尺麟四年,也痛苦了四年。一个人用尽力气去执着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最耗心神的。爱也好,恨也罢,抓得再紧,心神耗尽了,还是不得不放手。执着,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所以我不执着了,我累了。”
  骆定琛定定地看着她,他不说话,沉默里仿佛反思。
  “我很快就会走。离开闽粤,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你放心,我不会再回来的。你们的恩怨纠葛,我不再插手了。”冯执神色娴静,她说了很多话,真的有些累了。
  凌晨的医院,静谧而祥和。窗外脆生生的蝉鸣,仿佛催眠般,一阵一阵涌进耳朵里。骆定琛傻傻靠坐在椅子上,不知怎么,竟然觉得又累又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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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之后,冯执出院。
  很快便搬离了在闽粤的小洋房。她行李很少,骆定琛和余暖暖特意来送行。
  午后的流云机场,人不多,余暖暖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安检口。
  “阿执姐,科隆那么远,你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我真不放心你。”
  冯执笑了,“我一个人生活惯了,还担心我不成。倒是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被冯执这么一说,余暖暖也有些不好意思,挽着骆定琛的胳膊,满是娇羞的模样。
  “好好照顾她,别伤她。”冯执转头,郑重又严肃地对着骆定琛说。
  男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你照顾好自己。”
  面向着新生活的冯执有着别样的神采,眼神晶亮,神色淡然。骆定琛犹豫了半晌,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着送走了她的背影。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放了章尺麟。”余暖暖盯着早已空落的安检口,问道。
  骆定琛笑起来,“没有必要了,章尺麟都记不得她了,从此萧郎是路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到此,几乎所有人物重回起点骆定琛和余暖暖的戏份基本结束后面会着重章冯二人因为现在写的很滞涩,所以节奏要暂缓了关于骆定如,一定会写番外,在《悬殊》里更新周四年前最后一更。初九恢复更新。收藏与否自便~
☆、叁拾
  六载的四季更替,岁月流转里,总有人会模糊了原来的模样。
  比如章尺麟,六年前,他和痴傻无异,记不得自己是谁,家人是谁,话说不顺惯,饭不能自己吃,路走不好,衣服不会自己穿。开颅手术之后,他就是个废人,身体复健痛苦而漫长,他只能咬着牙坚持。脾气再不好,也要一点点磨。三个月的身体复健,对于章尺麟来说,就是一次脱胎换骨。过去那些混账习性改去不少,因为身体原因,戒了烟酒。烟柳巷要不是应酬,也去的少了。性格里少了些刻薄油腻,多了几分温和淡然。原来跋扈的人,也总有棱角磨圆的时候。
  就好比此时此刻,章尺麟满肚子的后悔,竟比愤怒更加露骨。
  他做鬼都想不到,第一次来科隆,竟然就碰到妇女狂欢日的盛装游行。车子根本就开不进城,无奈便只好勉为其难下车步行。却不想刚进城没多久,便和王漾一行走散了。游行的人很多,穿得皆是稀奇百怪的衣服,独独就他是一本正经的西装,显得相当格格不入。章尺麟不会德语,因为小舌音发不好,所以干脆不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小段路,遇上了后半程的游行队伍,他逆着人流才走没多会儿,便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姑娘一路涌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更不等他反应,便一刀子把他的领带剪下来。这下,他可是真的恼了,张嘴就要理论,只可惜他略带港式的普通话在这样一个异国他乡,压根没有人理会。他不依不挠,换了英语冲着人群大喊,可惜众人却嬉笑更欢,落尾的几个妙龄少女更大胆,勾住他脖子,便在俊脸上落下几个鲜红性感的唇印。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美人们便嬉笑着扬长而去,独留他一人狼狈的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地擦面子。王漾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没头苍蝇般的章尺麟无奈只得沿着莱茵河一路向北。
  是入夏的时节,天空蓝的像一颗浸没在水里的钻,在日头里熠熠生辉。没有云的日子里,微风徐徐。走在老城区的街道上,并不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屋顶的阁楼上五彩斑斓的百合玻璃窗半开着,道路边亭亭如盖的橡树,爬满大半个墙壁的鳄鱼草,街心花坛里色泽艳丽的郁金香和诱人玫瑰,还有长长的柏油马路。仿佛是走在梁革的油画里飘缈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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