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尺

第63章


  他已经许久没有发过这么大脾气,吓得梁瑾都反应不过来,还是一旁的冯执护着章尺麟,他们的手还紧紧牵着,似乎谁都分不开了。
  "伯父"
  她刚想开口,却被章豫挥手制止,"阿执,你不要说,你们的事情我都清楚。你们的那点苦衷我也不是不知道。但这绝对不是他能够任性的理由。今天谁都不要来跟我求情。"
  "还愣着做什么,是要我自己去拿吗?"章豫没有耐性起来,整个人都在咆哮,梁瑾惊得连忙奔进书房,没一会儿便捧着藤鞭怯懦地走到近前。
  已经是初夏时节,闽粤气候湿热早早就都换了夏装。章尺麟脱下的西装还搭在臂弯里,衬衫袖子摞的高高的,露出线条好看的手臂。章豫提过藤鞭,丝毫不犹豫一个反手就甩上他胸口。那藤鞭实则是几根细如抽丝的藤条捆绑而成,这么全力甩在身上,瞬时伤口就沁出了血。章尺麟在这个时候沉默却丝毫不愿屈服。他冷着脸,咬牙切齿地保持隐忍不发的自讨。薄薄的衬衫经不起抽打,隐隐有了破损。有些伤口特别深,血流了很多,把衬衫染得有些狰狞。
  章豫是下了狠心,专挑他皮肤外露的地方抽,脸颊,脖颈,手臂,每一鞭子都是惨然的伤痕。冯执紧紧抓着他的手,那么用力地抓在自己的掌心里,每一片指甲都要刻进血肉里。眼前是她从未见过的情形,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即便章尺麟和家里关系闹得再僵,即便老太太三天两头嚷着要给他教训尝,再多也不过是几个耳光,挨上老人几记杖罚。哪一次不是章尺麟嬉皮笑脸地糊弄过去。没有哪一次是和今天这样,亲生父子却宛如仇敌,一个怒目相向,一个满身是伤。
  刺耳的皮开肉绽的声音似乎全然没有要停的架势。章尺麟的脸颊有很长一条细而深的伤口,血沿着腮流到脖子里,滴在雪白的领口,红得触目惊心。冯执再也看不过,就在鞭条又要落下的前一秒,猛然转身护在章尺麟身前,章豫反应不及,藤条瞬时就抽在她后背上。
  像被数根保险丝齐齐划开一般,是被割裂的疼痛,尖细的藤条从血肉里呼啸而过,血很快就溢出来。
  章尺麟显然想不到冯执会来护他,那一鞭子是往狠里抽的,她那天穿的是珍珠白的丝绸长裙,后背那一块被粗粝的藤条撕扯,此刻已经有了斑斑血迹。
  在此之前始终都保持沉默的章尺麟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个抬手就猛得揪住章豫手里的藤鞭。藤条很锋利,他的手掌因为用力过猛,被生生划破。血珠沿着藤条慢慢滚落。章尺麟紧抿着嘴唇,挥舞着手臂,用劲一把夺过了章豫手里的藤鞭,狠狠甩在地上。
  冯执的背上火辣辣地疼,三条触目的伤口还有血一点点沁出来。章尺麟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肩,甚至连章豫和梁瑾都不愿多看一眼,转身便往屋外走。
  "站住,你要去哪里?"章豫在身后,厉声问。
  可章尺麟却没有半分停步,只是不回头,一个劲往外走。
  "你要现在出这个家门,一辈子都别回来。"那是最后的通牒,分量沉到心里去。
  驻足在门口的身影,只是停滞了片刻,便有再次迈开步子,走得更快,仿佛是逃也。
  梁瑾还想去拦,却被章豫一把制止。他看着他带着那么多伤一点点走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他出了这个家,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
  ##
  车子一路飞快地驶下山路,章尺麟握着方向盘,因为伤口疼痛,额头沁出了细密的喊,他还在拼命忍耐,呼吸却是错乱。
  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引擎轰响。似乎过了很久,连霞山的影子都从后视镜里消失的时候,章尺麟才开口。
  "阿执,我们走吧。"她转头来看他,脸颊上的血干了,伤口还是触目惊心地狰狞。他没看她,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态,又开口,"我们离开这里,去科隆也好,别的什么地方都好。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像过去那样,我们会有一间带后院的房子,种上很多花,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你读诗给我听。"
  "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姑娘说章尺麟窝囊如果是对沈三儿,我觉得他不可能下狠手毕竟相处了六年,要是来点儿狠的就是渣可是不来点狠的又窝囊其实章尺麟也很难做的
☆、伍捌
  因为伤口流了很多血,等到上药的时候,黏腻的血衬衣布料和伤口黏合在了一起。光是脱衣服,便疼得章尺麟一身汗。好在他从来没少吃过这样的苦,即便再痛,也都会咬牙忍耐。
  衣服像是和血肉融为一体,冯执小心翼翼地拿着镊子一点点撕开,好像就是撕他的皮,每一寸动作都觉得心疼。章尺麟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眼就独懂她的心思,"别在意,我真没觉得痛。"
  再傻的人也听得出那是安慰的话,冯执没回他的话,花了很长时间才帮他把药上好。接着便换章尺麟替她擦药。
  冯执的情况比起他来自然要好很多,可是解开裙子拉链的那一霎那,章尺麟还是觉得触目惊心。那三条丑陋的伤口又细又长,像是猛兽的抓痕,贯穿了她整个后背。血很早就干了,章尺麟挤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可是大男人就是笨手笨脚,生怕碰着她伤口,却总是因为手抖弄疼她。所幸冯执也是吃痛的人,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像是倔强着不肯认错的孩子,让章尺麟禁不住想狠狠搂进怀里。伤口很深,像是要留疤的样子。章尺麟觉得可惜,擦药的棉签棒小心翼翼地拂过她血肉深处,就像是拂在他心上,每一下都像要了性命。
  冯执总是那么瘦,比他最初见她的那会儿还要瘦了。眉眼低垂时,从脖颈处延伸而下的突兀的脊梁骨让他觉得莫名酸涩。瘦窄的肩背,好看的蝴蝶骨,狰狞的伤口。章尺麟看着看着,便再也看不过。他低垂了偷偷去吻她的肩,她突兀的脊梁骨,她触目的伤口。那吻像是带着毒性,有一点温热,有一点痒。冯执依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章尺麟随意索取。
  他从身后她小心翼翼地笼进怀里,那些轻柔地,不掺杂丝毫欲望的吻从她的肩窝绵延到耳边。
  "跟我一道离开。答应我?"章尺麟声音缱绻,是真的耳语。
  "这里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们就过那种最平凡的日子,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我出门挣钱,你在家煮饭烧菜。"
  "房子要带个院子,种些花花草草,春天的时候也特别漂亮。"
  "不工作的时候,我们可以出去走走,去科隆或者爱丁堡也不错。"
  "如果可以,我们甚至还能要个孩子,若是男孩我便教他钓鱼踢球,若是女孩你就教她读诗种花。我们要拍很多很多照片,等老了,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我耳不聪目不明了,你就一张一张说给我听。"
  那是一个未来,冯执奢望很久的,一直想要企盼着的未来。那么模糊的一个影子,在章尺麟柔声细语的描摹里,似乎一点点清晰起来。带着花草的芬芳,有诱人的气味。就像是一个梦境,虚幻得让人觉得心慌,却有仿佛触手可得。冯执这一辈子,唯唯诺诺胆战心惊地活了那么久,甚至忘记了贪心究竟怎么写。她不敢奢求那么多,她总怕瑰丽的梦会被忽然惊醒。然而,章尺麟允诺的未来,太具有诱惑性,像是一片罂粟,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击碎。
  冯执沉默良久,抬手覆上他的臂膀,轻声道"好,这一次都听你的。"
  即便是梦,也只求一晌贪欢。
  ##
  章尺麟的记者会之后,王漾几乎寸步不离沈毓贞身边。显然,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就已经彻底崩溃了。
  王漾一直都知道,章尺麟是硬心肠的人,他不爱的,统统都会毁掉,他爱着的,拼了命都要得到。于是,在这个自私的人生路上,太多人葬送在他的任性下,太多人成为爱与不爱的陪葬者。
  沈毓贞的状态比之前还要差,她几乎整日不吃不喝,坐在露台上一句话都不说,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王漾心疼她,什么都依着她,什么都让着她。可就是如此,却依然无法让他的心里能好受哪怕一点点。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比沈毓贞更有责任。
  "阿贞,吃口饭吧。就算不为自己,也权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听话。"王漾端着餐盘,一勺饭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反手就被她拍掉。沈毓贞沉默不语地坐在藤椅上,面色苍白,冷漠而残酷地看着王漾。仿佛就是一柄刀子,生生剜他的肉剜他的心。
  王漾把掉在地上的米饭一粒一粒又捡起来,"是我不对。当初如果我拒绝的话,也……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沈毓贞隔了很久才冷漠地开口。
  那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和他说话,王漾简直欣喜若狂,傻傻看着她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却是沈毓贞依旧木然地看着窗外,神情落寂,隔了很久才又开口,"王漾,你走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原来她还是要说绝情的话,即便他已经陪伴了她这样长的时间,王漾依然走不进沈毓贞心里。他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于是那扇门好像就再也敲不开了。
  "阿贞,别,别再理会那些事情了。跟我走吧,好不好。我……我知道你痛苦,我我跟你一样痛苦。既然这样,那……那我们就远离这些痛苦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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