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梦难成

在六岁之前，我是个孤儿。六岁之后，我跟了师傅，有了新的名字，唤作秋月。
    师傅一共有八个弟子，其中五个跟我一样是被他捡回来的孤儿，我们都跟着他姓诺，用他赐的名，还有两个是外家弟子，人家有自己的姓氏名字，那两个人便是陆雁铭和赵德芳。
    对了，那时赵德芳还不叫赵德芳，师傅说他和陆雁铭是一对兄弟，也姓陆，所以那时候我们是一直唤他陆德芳的。
    初次见到赵德芳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师傅两个外家弟子中的一个，与经常能见得着的陆雁铭不同，赵德芳大多时候都要一两个月才见得着几天。那时我便常常在想，他这样学功夫怎么可能学得好？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并不是多余，五年后，当陆雁铭成为公认的高手的时候，赵德芳的内力和剑法只勉强能胜过我，倘若比的是轻功的话，他兴许还不及我。
    那时，我依然不知道他的身份。
    师傅的六个弟子中只有两个是女的，一个是大师姐，还有一个便是我，我是最小的小师妹，所以一直理所当然享受着所有人的爱护，其他四个师兄虽待我极好，可惜长相实在不尽如人意，特别是在那两个外家弟子的对比下，四个师兄的脸看上去更是平凡无比。陆雁铭虽然长得好看，性子却着实太冷，与他不同，赵德芳却是温润如玉，待谁都极好。我那时没怎么见过世面，见到的最好的男子便只有赵德芳一人，毫无悬念地，女儿家的心思全放在了他身上。
    往后的日子我时常在想，若当时能早些知道他不同寻常的身份，我是不是就能及时悬崖勒马，不会再多想些有的没的，以致于往后再也回不了头。
    ．
    我十二岁那年冬天，师傅过世了，临终前，给我们六个跟着他姓的弟子吃下了续魂丸，名为续魂，其实不过是一种用来控制人的苗疆毒蛊，母蛊在赵德芳体内，我们身上的都是子蛊，每年要吃续命的解药，他若死了，我们也活不成。师傅让我们做赵德芳的死士，誓死对他效忠，我想，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答应的。
    我以女官的身份随他进了宫，才知道他并不姓陆，而是姓赵，是赵匡胤最疼爱的那个儿子，秦王赵德芳。
    第二年春天，赵德福去了扬州看望陆雁铭，我留在宫里继续学作为一个女官该有的规矩，大概是顾及着我是赵德芳的人，宫里的嬷嬷对我格外照顾，但我却逼着自己将每个规矩都学得完美无缺，不是我真想在女官这个行当大有成就，我只是不想丢他的脸。
    他这扬州之行，本是计划着就去一个月，然而眼看院子外的桃树都已经快结了果子，他依然没回来，那时，被他看望的陆雁铭已经换了女装以秋香的身份进宫半个多月了。我担心他会不会得了什么病，便终于没忍住去问了陆雁铭，才知道，他其实是在扬州陪一个人。陆雁铭没告诉我他陪的人是男是女，但我也猜到了个大概。
    等到七月上旬，他才终于回来汴梁，同行的还有个十五岁的少女，看他对她的态度，我便知道她就是陆雁铭口中他在扬州陪伴的那个人。其实当看到那个少女的样貌时我是不可置信的，我本以为能得到他心的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却没想到会是个看起来柔弱清秀的小丫头，若不是有一对少有的清亮眸子，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出一点优势。
    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子，在得到他全部的爱后，却还是自杀了，只因先帝要赵德芳娶焦将军的女儿为正妻。
    那时我在想，其实这样的女子死了也清净。
    只可惜，不知道是那女子命不该绝，还是赵德芳对她的爱真的感动了上天，都断气两天的人居然自棺材里又活了过来，宫里都传言她是被妖魔附了身，先帝却只当没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不仅如此，对赵德芳和焦家姑娘的婚事也没有再提起过，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先帝这算是承认了两人的关系，谈论传言的人于是越来越少，到先帝驾崩，晋王继位，也没人再有心情谈论了。
    先帝驾崩的当晚，赵德芳要我和陆雁铭护着她离开汴梁，先去扬州避避风头，我心里本是不愿的，却也明白自己没什么立场拒绝，由于一切发生的太过匆忙，我们最后到第四天才侥幸走成。赵德芳是我们到扬州的一个月后才来的，背负着为先帝报仇的责任。
    于是，我们只在陆府待到年后就起程去了凤鸣山庄，在那待了约莫半年后，又辗转去洛阳寻昭庆公主助一臂之力。就是在去洛阳的路上，我动了邪念，做了此生唯一一件黑心之事。我看着本欲下毒杀害楚唯的人误打误撞将毒针刺到了木儿的身体里，一时鬼迷心窍没有出声提醒，我原以为那只是一般的小毒，却没想到会是加了料的钩吻，好在楚唯最后取来了天山雪莲，否则，以赵德芳对木儿的用心，以我对赵德芳的用情，我最终可能不得不去给木儿陪葬。
    我是先帝为赵德芳培养的一千死士之一，按理说，赵德芳那次逼宫该是有我的，然而出发前，他却下令要我留在洛阳，他说我有个更重要的任务，那个任务他只放心交给我，那个任务便是陪着木儿，替他保护好她。
    这次，我连在心里怨怪都懒得怨怪，只想着，算了吧，只要他高兴，别说替他保护他深爱的人，就算替他深爱的人去死，我也是愿意的。
    莫说我虚伪，这话真的是我心里的大实话。
    ．
    在赵德芳遇到木儿之前，我便从未想过将来能嫁给他，赵德芳遇到木儿之后，我就更不会让自己生出这种妄想了。然而，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我想都从来不敢想的奢望，却因为赵匡义的一纸诏书成了真，我被以焦家义女的身份指婚给了赵德芳，而木儿，却摇身一变成了公主，被指婚给了楚唯。
    赵匡义派来的季公公宣读完圣旨的第二天，木儿和楚唯就离开了，自那天起，我再也没看到过赵德芳笑。他也没再正眼看过我一眼，哪怕是我凤冠霞帔嫁给他的那天，明明那天是我这辈子最漂亮的时候。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他怪我其实也该是应该的，因为是我害他失去了木儿。
    于是我死皮赖脸跟着他又去了凤鸣山庄，去求木儿原谅他，甚至还下跪答应让赵德芳休了我，可是无论我怎么求，她始终都未去见他一面，直到她与楚唯成婚的第二日，他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她才终于假惺惺来了。
    是的，她到底还是与楚唯成亲了，在明知另一个人会痛不欲生的情况下。
    我不知道她跟赵德芳说了些什么，只再次明白了她对他的重要，因为当天夜里赵德芳就醒了，之后的日子，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温润如玉的他，而他和木儿，直到我们离开凤鸣山庄，两人都未曾再见过面。
    往后的三年里，我们似乎真的变成了普通夫妻，他虽不爱我，却一直和我相敬如宾，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已是奢求，我想哪怕哪一天他弃我而去，这三年的回忆也够我回味一阵子了。
    他不曾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使命，三年里一直努力想要替先帝报仇，只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自古成王败寇，他报不成仇，便只好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
    他告诉我，好在这次无论他到哪，他的木儿都会永远陪着他。
    ．
    “王妃殿下。”
    门口传来贴身侍女红梅的声音，让我从回忆里拉回思绪。我叹一口气，取下头上的金步摇，那是今年我过生辰时他送我的礼物；又取下两耳上的玉石耳坠，那是去年的生辰礼物；还有手上的蓝田玉镯，那是前年的生辰礼物。我将它们统统放入箱底，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往后，它们于我将再也没有用处。
    锁紧箱子，我拍拍手站起身子。
    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