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

第2章


    小林锻炼身体野蛮了点,但骨子里很内秀的。喜篆刻,刻了些“长相思”、“勿忘
我”之类的。也学写诗词,与我交流。由他们身上,我认识到,军人的内心实际是很脆
弱、很多情的。小林那充满吃苦精神的憨憨一笑,是我不能忘怀的。
    吴好像在部队的职位比林稍高一些,所以据说略有些脾气。但我从未感到他有什么
脾气。老吴不善与人交流但又渴盼交流,所以经常振作精神,非常潇洒地加入谈笑阵营,
最后不得要领,胡乱打了一圈招呼又讪讪而去。老吴常喜穿低领小背心到各屋游走。若
有人讽刺他说话女声女气,他便以胸前黑毛证明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后来我说,唐吉河
德的女朋友也是胸前生有黑毛的。老吴说我们是嫉妒他。我们赶紧说不嫉妒,是羡慕,
我们恨不能浑身生些个才好。老吴是有些个怕羞的,所以大家跟他开玩笑均注意节制。
可是老吴并不注意大家的心情。他一进屋就热情地向每一个人问寒问暖,但其实你根本
用不着回答,因为当你回答时,他正在关心另一个人。屋子里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你好!怎么样小伙子?不错吧?”对于众人的笑声,他经常问:“怎么啦?为什么?”
后来我对大家说:“老吴再来时,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一齐喊首长好、为人民服务就行
了。”但老吴又经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长,据传他早上醒来时,十二分慵懒地伸出一只黑
色玉臂,轻声细语道:“小林,扶我起来!”我想,老吴居然也有这般的黑色幽默,他
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给人带来的快乐的人,他的内心也别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于楼道的中心,住着我们四位中文系的。这里是整个207单元的会议室、休
息室、娱乐室、吸烟室、饮水室、吃饭室、接待室、收发室……四个人中我自己当然不
用介绍了,除了吹牛,一事无成,算个半好不坏的读书人吧。其余三位都是学文学理论
的,黄、李和江。
    黄是湖南才子,16岁入北大。看去不甚用功,但悟性极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扑克
玩得极好,水平与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细致。我们俩联手打牌,打遍北大无敌手,即使牌
运极差,形势极危时,我俩也稳如泰山,能够抓住仅有的机会,反败为胜。当彼之时,
长气缓出,四目相视一笑,乐何如哉!李和江联手打我二人,三年之中鏖战不下百次,
竞从未取胜!李江二人每每吵闹、时时切磋,终究无可奈何花落去。环视今日北大,再
无黄君这般最佳搭档,每次打牌,均思之不已也。
    黄从本科时起,混迹于校园诗坛,至研究生时已薄有诗名。时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
真少女前来叩教。黄神情侣傲,不给其以可乘之辞色。盖其年少心高,且有隐痛存焉。
曾有一夜,久不归宿,吾急寻之,见他低头环楼而行,吾强拉之归。平日看他装束;奇
特,有嬉皮士之风,实则另一番追求在心头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诗,而是他对西方小
说的通读。我在他那里抢着看了许多西方小说,受益不浅。毕业后,我暂离北大,他继
续读博士,竞成为北大外语学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师学成了自己的妻子。现在身
在美国的黄老弟,你还写诗、下棋、打牌么?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台。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劳苦之色,生活能力极强,能帮助别
人干一切活,办事认真,思想实际。偶而有非份之想,但终于作罢或失败,令人起同情
心的一笑,颇类唐老鸭性格。初来时思念爱妻,常写家书。写到高兴处为我等朗读,其
中有一句:“我从早到晚、朝三暮四地爱着你!”差点把我们笑死。老李写文章决不涂
改,有错字就挖掉,再用小纸块写好贴上去。老李教给我许多生活常识,我看着他那骨
节分明的大手,觉得他真像大哥。其实老李身体不如我魁梧,但他身无余肉,每块肉都
是能劳动。比如玩哑铃是我的强项,但老李只做一个小臂屈伸的动作,做lOO次,我也
努力做了100次。可老李奋起神威,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举着哑铃向众人示
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会疼得要死。夜里他果然在上铺翻来覆去,但却愉快地
哼着走调的小曲。
    老李回家只要几个小时,所以经常找借口回去,什么封窗户啦、搭炉子啦。但他同
时又是个尊重一切规章制度的老实人,我就不时捉弄他。一次他回家几天,我找了个研
究生院的信封给他发了封信,含含糊糊说他在北大的事闹大了。他一看信就吓坏了。来
了以后听说没事,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人人都感觉到了。
    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谊还在毕业后,这里就不说了。下面说说江。他是广西人,已经
30岁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气,我们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里他负责关灯,但谁也没
看见过他是怎样关灯的。总是他说:“别他妈说了,睡吧!”于是就一片黑暗。后来我
们知道他是用脚关的灯,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许多,也从没看见他是怎样伸脚的。
从武侠片里看到一种武功叫“无影脚”,也许两广一带的人都会吧。老江的长辈里有师
公一类的人,他自己也会看看手相什么的。他说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许多坎坷都与
火气有关。现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这一点。
    老江和老李一样,都是经常倒点小霉、有点小苦恼的人。老江刚来时托运的行李,
就被野蛮装卸过。毕业时也在分配问题上无端生了许多波折,但结局是不错的,善人自
有天相。他32岁寿辰时,我送他一首七律:“人生相会似飘蓬,难得京华聚客星。卅载
风云沉酒底,百年坎坷入沙汀。樽前一吐痴儿怨,身后谁知倩女情。且视仁兄增马齿,
老来携手唱青冥。”
    老江这种真正的南蛮,总爱吃点精致的。他把我夜里吃两个馒头的事,写信描述给
他的夫人。他夫人大为惊诧,觉得馒头这种东西居然能吃两个,而且在夜里,实在是东
北人才干得出来。老江总是买小炒,但他的饭量很小,能吃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便被
我们这些虎狼之辈扫掉了。老江高兴时便给我们讲如何吃蛇吃猫吃老鼠,讲捉来老鼠养
得肥肥的,一只鼠可换三只鸡,鼠肉一口咬上去,香嫩得赛过西施的舌头……那时大家
没什么钱,每次聚餐都记得很清楚。老江现在是广西出版部门的一个领导,到北京来经
常请大家吃饭,他还记得有一次孔庆东用一块钱买了—大堆烂梨,大家吃得连梨核都没
剩。每次打牌赢西瓜,买西瓜的都是老江老李,吃得最快的是黄,那真是刘伯承元帅说
的:“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而老江,吃两块就要去撤尿了。说来也怪,老江每
晚主张早睡。而他自己偏偏早睡不了,因为他躺下一会儿,便要出去撒尿。撤尿回来先
喝一茶缸水再躺下,刚要睡着又须出去……天长日久,老江虽然睡在上铺,但上下床的
动作练得十分麻利。有时卖个乖,一条腿就能蹦上蹦下的,仙气十足。可是有一天夜里
闹地震,老江一翻身蹦下来,叉开两条鹤腿奔下楼去却发现脚已经摔伤了。
    2072的三位兄弟,都给过我很大的帮助,他们的故事是说不完的。现在说说2073。
这2073的四位哥们组成了文学专业的一个完整阵容:古代文学的大春,现代文学的大光,
当代文学的大力,文学理论的大河。这个宿舍有几个非常显著的共同特色:第一个特点
是眼睛都睁不开,一律眯缝着。大春的眯缝给人一种认真钻研的感觉,看东西专注而长
久,不看明白不罢休。据说在食堂排在女生后面买菜时,他能把脑袋伸到前面,再侧过
去看人家的脸,因此在北大女生中有“老学究”的美誉,大家不以为怪。大光的眯缝是
友善,同时具有一种抚媚感。大力的眯缝是器宇轩昂,类似关公的丹凤眼。大河的眯缝
是谦卑,眯眼的同时咧嘴一笑,让人人都感到自己是站在高处。
    第二个特色是学习外语空气浓。每人头上戴着一副耳机,坐在四个角落唧唧复唧唧,
不知道的以为是特务培训班呢。大春原来是中学英语教师,大光的托福考了北大最高分。
因此这个宿舍成了当之无愧的“英语角”。
    第三个特色是基本不打水。每个宿舍都有自己的“打水体制”。比如我们2072是无
为而治式,谁有工夫谁打,一次打满4壶,人人自觉,壶壶不空。2073是轮流值班制,
每人负责一天半,四人共计六天,星期天轮空。这样每人只要挨过自己负责的一天半,
就净等着喝别人打来的水了。所以,一到值班之日,那位老兄便到2072来喝水,其他人
没水喝,更要到2072来。老江曾多次反对他们这种无政府主义创举,但结果是引起别的
宿舍也来“利益均沾”。有的哥们端着茶缸进来,一捡起壶是空的,顿时很气愤:“你
们也太懒了,快去打水!多打几壶,我喝完茶要吃方便面,一会儿还要泡脚。”好在47
楼离开水房很近,提4壶水上4楼也不失为一种锻炼,所以打水、喝水也成为2072的谈笑
素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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