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

第3章


    大春的年纪仅次于老江,也30多了。这位北京老兄多才多艺,有学有识,这样的人
不能成为我们社会的栋梁,实在令人叹惜。大春在中学任教多年,对学生极好,学生家
长很感激他,说一定帮他调动工作,不再当老师了。大春百感交集,决心考来北大。对
文革及十七年文学艺术的熟稔,使他与我经常有共同的话题。大春精力充沛,怀着一种
“向四人帮讨还青春”的激情,他把日程排得满满的,一天听8节课是常事,有时甚至
听10节,晚上归来还要到2072总结他一天的收获。大春头脑清晰,逻辑性强,两个小时
的讲座,他用20分钟复述得条分缕析。因此很多讲座我们不用去听,只等大春的概括就
行了。无论你请教大春什么问题,他开口就说:“你记着,就这么两条……”他有本事
把任何事都总结为两条,因此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两条”。大春听完讲座一定要再三
追问主讲人,有时问得人家捉襟见肘。有一次李泽厚讲演,我听说有两个学生一直追问
到海淀。我说那两个学生肯定一个是贺照田,一个是大春!后来别人告诉我正是。大春
做事永远有计划、有理论根据,但又不枯燥,很有幽默感。那时我们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他总是说:“没问题,这个学期拿下来!”到了最后那个学期,真的拿下来了,他找了
一个小有名气的女博士,因此我们戏称他为“博士后”。
    大光的外语好,所以西化思想也比较严重。经常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特别主张
女尊男卑,令我等封建余孽不能接受。我们一般人总喜欢表现自己是男子汉,而大光虽
然身材魁梧,却勇于表现软弱的一面,甚至故意以女性姿态来搞搞幽默。比如他经常慢
悠悠地说:“我这几天身子不大舒服。”一次在31楼西面打羽毛球,一球击出,大光没
有接住,仆倒在地。他抬起头来说:“我一看你向我扑过来,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大光还不时捉弄老李,用兰花指点着老李的鼻尖说:“你这个小白脸!”老李特制布帘
一幅,挡在座位外。大光探头进去,吓得老李要死要活的。我与大光同专业,常一起探
讨。在老舍研究方面,我受他很多启发。大力也是校园诗人,与黄一起,号称“北大双
璧”。大力与我同窗十载,可述之事甚多,这里干脆省略。研究生三年岁月中,他遇到
一件十分伤心之事,但他挺了过来,表现得很有气度。那段时间他经常来2072,谈谈笑
笑的气氛,相信对他不无稗益,
    大河是最能吃苦耐劳的那种人,刻苦生活,刻苦学习,刻苦锻炼。北大有很多银杏,
我们只知赏其美色,而大河捡了很多银杏果,晒干了卖给药店。我曾和他比赛用十个指
尖做俯卧撑,他输给我两个。但从此他一连许多天趴在地上苦练,看着他颤抖的十指,
我说:“别练了,我输了。”
    大河是懂得幽默并创造幽默的。有一次他看我写的打油诗“撤尿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南山不知北客愁,一味冒青烟。”大笑之余,他说这诗不是无聊之作,里面是有寄
托的。还有一次他实习讲课,用他那掺有河南味的西北口音讲小说人物语言,讲到女主
人公对男主人公说出了:“惊天动地一句话”,大河伸着一根手指头,眯缝着眼睛说:
“我要你要我!”大家笑不可止,一连传诵了好几天,
    2074住的也是四位中文系硕士生。民间文学的陈,语言专业的叶、张,古文献专业
的马天水。
    陈热情随和,知识面广,尤其熟知二战史。战争与革命,是我与他的日常话题。在
许多历史细节上,他记忆得非常清楚。老陈有一个口头禅“疵毛”。好像很多场合都能
用,表示不满也说“疵毛”,表示很有意思也说“疵毛”。所以我有时候干脆叫老陈
“疵毛”,说:“疵毛真疵毛”。
    叶是踏实肯干又不失聪明的东北人。他是我的围棋老师。我自幼下象棋、军棋、跳
棋,叶为我讲述了围棋所包含的至深至广的人生哲理,于是我开始看棋书、棋谱,毕业
时居然受两子侥幸胜了他一盘。现在围棋已经成为我最大的人生乐趣之一,虽无时间下,
也关心围棋赛事。有一次居然胜了一位业余四段,虽然他未尽全力,我也确实感到自己
棋艺的提高,围棋对我的学术研究和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深深的影响。
    叶常常是我们2072来得最早去得最晚的来客。有时我们没有起床他就来了,有时我
们躺下了他才走。我俩下棋时,有时会被老江驱逐出去。他似乎是个不会发怒的人,所
以大家总拿他开玩笑。我也曾把一个酒瓶塞进他的被窝里,或者把他的夜宵藏起来,他
有时就无奈地笑笑。像他的棋风一样,平正、扎实、讲道德。我很想退休后找他做邻居,
每天一盘棋,下到日偏西。
    张是2074的潘安,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每天练哑铃,另外还要喝点葡萄酒,
吃点什么补品。舞跳得最好,比黄要正规,又比大春活泼。与张的几次交谈,促使我反
思做学问的意义问题。我发现,即使在同样的条件下,人也可以有很多选择。那时我正
在写一篇萨特评传,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思考关于自由的问题。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想:每个人都可以是我的老师。
    马天水所学的专业是颇有些夫子气的,但这家伙却十分诙谐,属于调皮捣蛋的夫子。
安徽风台人,那里当年闹过捻子,所以不大安分。人不高,但肉极瓷实,掰腕子罕有敌
手,我须用一只半手方能按住他。常与叶等去踢球,故而总爱动手动脚的。夜里饿了,
便喊:“谁有方便面?”找到一包面,再找到一个饭盒,到2072的电炉上一煮,再加上
老江剩下的半个小炒,边吃边呕嘴说:“快活,他妈的,快活。”吃完把盆一放,扬长
而去。他经常找我和毛嘉调侃。我和马天水用山东口音为毛嘉说媒,叫毛嘉“闺女”,
让“她”嫁给一个叫刘瘸子的财主,说人家刘瘸子一张口就给了一头大青骡子。天长日
久,全楼的人都模模糊糊地知道毛嘉跟一个叫刘瘸子的人有什么瓜葛,弄得毛嘉哭笑不
得。
    夏天的夜晚,我和马天水、毛嘉经常爬到楼顶去玩。楼顶偶尔有弹琴或恋爱的:一
般都很安静。四望灯火明亮,爽风徐来,和天水不断讲着各种笑话、双关语,讲得毛嘉
芳心乱跳,又想走又想留,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毛嘉给天水起了个外号——“恶棍”,
见面就说:“这恶棍!”一天夜里,我迟一点上去,见他俩站在楼边,面对48楼,我喊
了几声都不回答。我走上去一看,原来48楼6层的一间水房里,一个大姑娘正在洗澡。
我们三人扯开喉咙“嗽吸”地起哄,那姑娘听见声音,竟然转过身来,面对窗户,动作
故意分外夸张。这一下,我们全都晕菜了,立刻溃不成军,逃到一边也。天水说:“妈
妈的,成何体统。”毛嘉:“肯定不是北大的。”我们本来是上来联诗的,这一下都沉
浸在奇观中,于是装出一副假道学的样子,大骂一通世风不古。天水平日里最爱摹仿阿
Q的一句:“女人……妈妈的。”此时他说了很多遍。
    此后一连多日,天水夜夜都要上楼顶,说是“太热,妈妈的,凉快凉快”。我对毛
嘉说:“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吗?”毛嘉说:“知道。从前有个研究生看了一回脱衣
舞,从此就天天不读书了,天天去守候着,结果节目再也不演了,学业也荒废了。”我
俩天天在水房摹仿电影《铁面人》中的台词说:“戏早都收场了,你还在这儿谢幕!”
天水帐悯地说:“不演了,妈妈的。”天水有一习惯动作,一拳捶胸曰:“我恨!”此
时,不禁做了一遍又一遍。此事便是我赠毛嘉词所云:“月下联诗惊浴女。”
    真正的联诗集中在毕业前夕,那时因为找工作不顺,人人苦闷。我们找了一个大本
子,用毛笔在上面写打油诗以移情泻恨。天水是写打油诗的高手,几乎每天都来涂抹一
气。其实,越是像天水这样外表嬉皮的,内心感情越丰富,我反复向毛嘉论述了这一真
理。天水从中也别有一番隐痛,最后也只有自我解嘲地捶胸顿足说:“我恨!”毕业时
他哭了。我曾为毛嘉讲过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四大恶人之一的南海鲜神岳老三,我
说这是个非常可爱的恶棍。天水身上就有岳老三的影子,当然是说性情,在导向上,天
水绝对是一流的。
    2075住的人比较杂。两个中文系的:语言专业的娄阿斗、当代文学的小叶丹。一个
东语系的胡传魁,还有一个俄语系的吴用。
    娄阿斗精明而秀气,外语和电脑俱佳。他做北京土语的语音分析时,我曾帮他鉴别。
他是理工科出身,考虑问题理性线索极强,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和程序,注意搜集
保存材料,注意合理分配时间。也听音乐,用电脑自己设计信封。他的电脑还为我算过
命:“得宽怀来且宽怀,何用双眉锁不开。若是中年命运济,那时名利一齐来。”
    小叶丹是有妻室的,不怎么住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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