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

第4章


说话有点结巴,故不太与大家交谈。但我发现他
与夫人说话时非常流畅。而有的人在夫人面前却结结巴巴。心理因素的力量大矣哉!
    小叶丹是207个子最高的,也有点驼背。但是瘦,故我给他的外号是“摸着天”。
小叶丹说话少但并不冷漠,乐于助人,是个善良的大个子。
    胡传魁很魁,脑袋和身子都是方中带圆,总是笑着说话。他经常穿着蓝白色的旧工
作服,诧挲着两只油污的大手,到处干活。他最爱干的活是收拾自行车,天天擦洗、膏、
补,把车伺候得舒舒服服。47楼人人都见过这位身穿工作服的师傅在楼下按着车子大干
的情景,这几乎成了47楼的一景。除了自己的车,别人的话他也乐于帮着干,他有一整
套劳动器材,人不闲着。他若出门,十有八九是到导师或老乡家干活了。在为他人服务
中,老胡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说;“咱们楼道的彩电,是我从研究生会搞来的!”说
时充满了自豪。我给他取外号“笑面虎”,他颇不满意:“我这么善良的人怎的是笑面
虎?”我说:“‘笑面’就是善良有意思,‘虎’就是能干的意思,所以叫笑面虎。”
他就用八棱锤一样的大拳头给我一下。
    吴用是我的老乡,是个大黑胖子。在他们俄语系是个风云人物,但在207这里,他
很随和。他经常跟我或者大春比肚子。夏天穿着条短裤,一座肉山似的踱过来。我管他
叫“花和尚”,他憨憨的一笑,他最擅长的工夫是用两个脚趾头夹人的腿肚子,夹住后
再一拧,比大鹅还厉害。每当此时,他高兴得如同刚刚拔了垂杨柳似的。花和尚也爱跳
舞,他号称只跟他老婆跳,说是熟能生巧。他送给我一句话令我终身受益:“对有些事
情要冷漠。”我为此而感谢他。207群英谱到此告一段落。其实207还有许多可歌可泣、
惊天动地的故事。不过不能白告诉你,谁要是准备面包或者花纸,再找我联系。最后,
录一首1990年毕业前夕写的打油诗作为结束:“同住三载情意长,一哄而散走四方。强
忍双泪面含笑,却道天秋好个凉。”
分配狂想曲
    本来政府早就打了保票:保证今年的毕业生每人都有一个工作岗位。可这帮哥们儿
愣不放心。有的从头一年八月十五就开始窜腾,号称是笨鸟先飞。到了十冬腊月,谁也
不敢再冒充大将风度了。精心炮制一份个人简历,尽量暗示出自己是多功能全频道的省
油的灯。再附上几篇发表在犄角旮旯的蹩脚文章。梳头、洗澡,借来一身像个人样的外
衣,跨上新换了气门芯的坐骑,平头正脸,闯天下去也。
    寒假一过,不禁人人肉皮子发紧。形势不妙啊。国家机关不进人,北京户口卡得紧。
平起平坐的同学一下子分成了六等,曰:京男,京女,外男,外女,边男,边女。部分
孬种哗啦泄了气。唉,不找了,听天由命,也许碰巧分到国务院当个副部长呢。
    这些泄出来的气转移到另一部分狂主儿身上,变成了更加疯狂的生命力。毕业论文
先冷冻起来,怀揣一张北京地图,披星戴月,探门窥牖。迎着三月的风,吞着四月的沙,
蝇奔在大街小巷。身边涌过一排排车浪,这些都是北京户口的持有者;眼前推来一片片
楼群,这里没有俺半寸地皮。北京的街道好像这座城市的血管,可是这些外来的分子却
那么不容易被这座城市的细胞吸收。
    “我已然被20家单位拒绝了。”
    “20家也好意思吹出来?敝人是35家!”
    “那你下一家准成,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哪!”
    一次次地从希望到幻灭,在每一天重复上演着。他们熟悉了被拒绝,熟悉了“不”
字在中国的各种变体,熟悉了那些僵硬的微笑、和蔼的嘲弄、庄重的侮辱。渐渐地,出
门不再抱有希望,没有希望也就不会绝望。
    “我看应该把全国的人事处长都集中起来,用机枪突突了。”
    “不,要让他们活着,但命令所有单位都不许接收他们。”
    楼道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打油诗社。求职之余,人人都来乱涂一气。渐渐地,主
题都趋向找工作的苦辣酸甜,但格调却每旷日下,最后简直不堪人目。兹录两首较为干
净的如下:
    (—)
    要想荣华富贵,
    除非狼心狗肺。
    起早贪黑跑单位,
    挨不完的累,
    下不完的跪,
    咽不完的泪。
    大丈夫钢牙咬碎,
    我日你祖宗八辈!
    (二)
    铺天盖地来打油,
    不知死活不知愁,
    待到秋来无工作,
    卖唱的卖唱,
    耍猴的耍猴。
    “我看到时候咱们就女生卖唱,男生耍猴。”
    “去你的吧,人家女生利用性别优势,早都找到好主儿了你还做什么骚梦呢!”
    “咱们男生也可以发扬点优势啊,比如娶了人事处长的小令爱。”
    “真是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发泄归发泄,车轴轳可不闲着。终于有捧回合同的了,什么耗子药加工厂,什么立
特灵信息报号外版,什么野鸡大学的凤雏分院,总之是北京户口到手了。剩下那些走投
无路的,一天天衣带渐宽,团支部不得不采取监护措施,以防意外。
    霹雳一声春雷响,国家机关可以进人了!真是老天有眼,柳暗花明。有几个坐以待
毙的摇身一晃,就进了大衙门口。这可把野鸡们气坏了,老子跑了千山万水,换来的好
政策,却叫你们坐享了。
    于是点灯熬油滚论文。打印、答辩。然后捆行李,喝酒,借着酒劲儿嚎出几串从不
轻弹的浊泪。一点人数,除了老婆在外地自愿离京的,差不多都留下了。于是离校、报
到,一晃,都成了国家干部。互相一打电话,都不错。本来就打了保票嘛:保证每人都
有一个工作岗位。
遥远的高三·八
    公元1980年,我初中毕业,考入了哈尔滨市第三中学。哈三中在黑龙江省的地位,
比北大在中国的地位还要崇高。因为北大还有其他的大学与之竞争,而哈三中在黑龙江
则是“宝刀屠龙,惟我独尊”,别的重点中学一概拱手称臣,不能望其项背的。一名哈
三中的学生,比一名“黑大”或是“哈工大”的学生还要受人尊敬。因此,上了哈三中,
便油然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仿佛全省三千万父老乡亲的期望和重托,“夸擦”一子就撂
到咱肩膀上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各门成绩都很出色。但上了高中以后,面
临着考文科大学还是理科大学的选择。这个选择对我个人来说,是不存在的。我有一种
很顽固的偏见,我认为理科大学不是真正的大学。我虽然一向热衷学习数理化等自然科
学知识,但认为它们的价值只在于为人所用的工具性。“批林批孔”时知道孟子的一句
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话对我的毒害非常大。我至今都认为理工科
的知识分子属于“劳力者”,认为文科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精神贵族”——尽管他们
的现实处境是那么的可悲可怜!所以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就有一个高考的目标—
—北大中文系,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但是,在80年代初期,全社会
的普遍观念是重理轻文,似乎“爱科学,学历文化”就是要当陈景润、李四光,社会上
流传着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个别报纸还宣传1985年要实现四化,
2000年初步建成共产主义。有的老师听我决心要考文科,而且还是中文系,都无比叹息
地说:“唉!这孩子,糟蹋了。”我今天回忆起这恳切的话语,不禁真有点怀疑当初的
选择,是不是给国家糟蹋了一个陈景润的坯子。在重理轻文的大气候下,哈三中迟迟不
开设文科班,于是我和一些要考文科的同学,与学校展开了艰苦的斗争。“高三·八”
不是一个普通的班级号码,那是我们用青春的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下面我略讲几则与
“高三·八”有关的事迹,献给有过类似经历,今天仍然保持着青春激情的老中青朋友。
    一、公车上书
    高一的上学期一过,开不开文科班,就成为一个争论焦点。其他重点中学,在总体
上不是哈三中的对手,便早早办了文科班,集中优势师资和生源,力图在文科上名列前
茅。而哈三中严格执行上级关于不许办文科班的指示,名义上是反对偏科,实际上一是
有重理轻文的传统,二是作为标兵单位,不敢犯任何错误,三是对文科没有把握,反正
办也已经晚了,不如不办,将来高考文科成绩不好,便有了借口,成绩好了,更成为坚
持正确路线的典范。这样一来,想考文科的同学,提出了“救亡国存”的口号。我们这
些十六七岁的少年,根据所学的那点粗浅的历史,一本正经地把校领导比作昏庸的清政
府,认为只有自己起来争取,才能扭转局势,促使当局“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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