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

第9章


我终于还是上了大人们的贼船,像
鸦片鬼一样染上了“知识瘾”,一天不看书就跟半年不洗澡那么难受。终于成为一个被
人们看作“有知识的人”,考了重点中学再考重点大学、再考研究生、再搞学问、再天
南海北地胡吹乱拉,有时发觉人们似乎很尊重我……我渐渐相信那句谎话里面有真理的
成分了。
    可是好梦没做几天,现实就把我冻醒了,揉揉沙眼一看,知识还是没力量。当年班
里学习差的,如今腰缠万贯,鱼肉乡里;学习好的却面有菜色,连书都买不起。真是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单位里,有知识的人要看没知识的人的眼色行
事。社会上,除了金钱,别的爷爷一律不认。我的一位当律师的同学,有理有据,雄辩
滔滔,可对方就凭着一台彩电把官司打赢了。我的一位老师,在学术界名满天下,可学
校宁肯把房子分给一个科长而决不给他。我的一位考上博士生的朋友,在一次舞会上自
豪地告诉舞伴他是博土生,想不到姑娘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唉,原来你也是个失
足青年!”
    有人说,知识分子要放下架子,我就不明白,知识分子还有什么架子可放。报纸上
天天喊要尊重知识分子,可流氓们最清楚,打个教师、学生之类的,保险系数最高。继
出国潮之后,如今又涌起了退学潮,已经发展到要政府采取措施的程度。在毕业分配方
面,学历越高,就越难找工作。你有知识,你著作等身,你的发明在国际上获奖,可人
家可以不给你出书,不让你出国,不给你房子,不给你户口,甚至不让你工作。你不是
有力量吗?在哪儿呢?还是乖乖承认知识没有力量吧。在我小的时候,知识分子是臭老
九。我现在大了,不知道知识分子调价了没有。自己能否等到那一天呢?
    妻问我:“咱孩子将来干啥最有出息?”我想了许久,说:“当文盲!”
    但愿我这只是一篇牢骚。
 北大情事
    应邀写一篇关于北大情事的文章,答应之后才发现,此事比较“辣手”。北大无疑
是全中国“情事”密度和质量都最高的所在,即使全中国的女人都去卖淫,男人都去嫖
娼了,剩下的最后一对罗米欧与朱丽叶也十有八九就在北大。但问题是“情事”这个东
西,做得写不得。无中生有,胡编乱造,那就成了小说。实事求是,有啥写啥,那又会
引来无穷麻烦。写自己吧,那是万万不行的。我早就向太太指天划地保证过,她是我爱
情史上空前绝后的唯一。当然,这话也分别向其他一些女青年讲过。所以一旦胡写一气,
后果不堪设想。那将毁坏多少家庭的幸福啊!而且对我将来移居美国竞选总统很不利。
写别人吧,也不容易。我的老师一辈有许多风雅的情事在北大里流传,我不敢写,担心
损害了老师们的形象。我的学生一辈正处在“发情期”的旺季,但我和他们之间存在
“代沟”,不大了解他们的情爱世界。写我周围的同代人吧,又怕他们跟我打官司。现
在的人见钱眼开,一旦可以“索赔”,管你朋友不朋友,哥们不哥们呢。上次在《北大
往事》中写了个《47楼207》嗬,207的众哥们往死里勒索我,搞得我家徒四壁。毛嘉还
不死心,上礼拜又从伦敦打电话来问:“庆东,家里还剩下啥没?”想来想去,我只好
采用半实半虚的办法,将时间、地点、人物、原因、经过、结果这记叙文的六要素来个
“乾坤大挪移”,让外人看不出写的是谁,这样就不会“侵害”任何人的狗屁名誉。顺
便说一句,我的文章从来是爱惜和捍卫北大声誉的,许多读者来信说看了我的文章无比
仰慕北大,一定要让孩子报考北大。而遗憾的是,有的领导同志认为我的写法是给北大
“抹黑”。我不在乎这种误解,我相信这些领导会在群众的帮助下提高辨别是非能力和
文学鉴赏能力,会明白到底是什么入在给北大“抹黑”,会消除对我的误解,和我一起
站到邓小平理论的伟大旗帜下面。
    以下,我准备写四件十几年前读本科时代的所谓“情事”,它们都不是什么“正格”
的爱情故事,没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也没有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我写它们的意思
是想说,“情事”是千姿百态的,它们都有值得尊重值得品味的一面。正像大家都爱北
大,有人爱她的门第,有人爱她的美丽,有人爱她的才学,也有人爱她的任人蹂躏,不
知反抗或者说已经“兼容并包”到了妓女的境界。所以,从这四件“情事”,可以管中
窥豹,想象北大人的感情生活是如何丰富多彩,五花八门。闲话就此打住,四喜丸子来
也。
    一、妻子匪哉
    我们宿舍的老皮是个表面上随和谦逊,实际上冥顽古怪的老神经病。他第一是有才,
所以就侍才傲物;第二是比大家痴长几岁,多一些生命阅历,所以对大家宽容谦让,以
表示他不枉是个“大哥”。但他骨子里是缺乏大哥气的,他真情流露时,完全是个小弟
弟或者是个老顽童。老皮的故事很多,这里只说一件“妻子匪哉”。
    老皮因为既有才又酷似“大哥”,免不了就有文学少女怀他的春。我们年级有一位
他的女同乡,长得文静贤淑,略为白胖,经常来找他,我们宿舍最头疼的事情之一就是
老皮有同乡来访,因为他们一见面就说他们的家乡话,中国人不懂,外国人不会。
    有一次气得我说:“为了尽快推广普通话,应该把南方人统统枪毙!”这位女同乡
每次来找老皮,第一句话就说:“妻子匪哉!”
    两个人的嘴好像上了发条似的,不断发出各种舌前音和唇齿音,听来听去,除了
“妻子”,就是“匪哉”。我后来忍不住便问老皮:“妻子匪哉是什么意思?”老皮说:
“就是吃饭了吗?”我们于是恍然大悟。从此,便把那位女同学叫做“妻子匪哉”,简
称“匪哉”。经常说:“妻子匪哉来了”,或“匪哉好像很久没来了”。
    匪哉隔三差五地来看老皮,天长日久,傻子也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们这些
学文学的男人大多有一个臭毛病,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好男儿志在四方,与自己的同
乡谈情说爱,总觉得有点错位,甚至有乱伦的感觉。非得找一个别人家乡的花姑娘,才
觉得占了便宜,英雄,有本事。匪哉在我们的眼里,是蛮不错的一个江南闺秀,可是老
皮大概从小就生活在杏花春雨里,感觉麻木了,对人家渐渐地越来越不亲热。每次见了
面,说完了例行的“妻子匪哉”之后,老皮就少言寡语,做君子科,恨不能匪哉马上离
去。而匪哉这种江南少女又一味地温柔憨厚,一点“匪气”也没有。她能主动地来找老
皮,已经算是十分勇敢了,不可能像东北姑娘似的直奔主题:“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
我不?”甚至像西北的姑娘似的一刀见血:“我要你要我!”所以,老皮和匪哉坐在一
起,徒有脉脉之态,而无含情之举。偶尔对答数句,又言不及义,魂不守舍,往好了说
是清雅玄妙,往坏了说简直是特务在接头。
    
    孟子说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们都很同情匪哉。我有时在一旁对老皮说:“今晚上
有好电影,你不去看看?”这时匪哉的眼睛一亮。老皮却淡淡地说:“没意思,我不爱
看这种电影”。我们的插话有时反而给老皮提供了一个解脱尴尬的机会,他顺势与我们
神聊起来,而把匪哉晾在一边。而匪哉的涵养工夫真好,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或许听
久了,她知道了自己与老皮的差距。
    老皮的无礼愈演愈烈。有时匪哉来了,老皮正和我们打牌,我们便“开除”老皮,
另换新人。而老皮却死赖着不下桌,越战越勇。匪哉便坐在桌旁看我们打牌。我们心中
充满了对老皮的义愤,常常出错牌,老何一次次地把牌重重地敲在桌上。而老皮的涵养
工夫似乎比匪哉更胜一筹,他竟然“坐怀不乱”,浑若无事,甚至有超水平发挥。直待
匪哉支持不住,起身告辞,他才胡乱“匪哉”两句,继续战斗。
    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对老皮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老皮对大家很宽容,不太反驳,
但也不接受。有时就说一句“胡说人道”或者“那还得了”作为抵抗。其实我们大家并
非要老皮与匪哉怎么着。我们与老皮的分歧在于,我们觉得对待女孩子应当“仁义”,
即使心里不同意,面子上应该过得去,绝不给人家难堪,可以使用一些手段让对方明白
自己不同意,。而老皮看来,我们的所谓“仁义”大概是不真诚的表现,是国民性的弱
点,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必心口不一地弄什么花招手段。而且一旦“仁义”起来,很
可能弄假成真,再也没有后续手段。从现实生活中的事例来看,老皮的感觉是正确的,
“仁义”和敷衍常常造成追悔莫及的悲剧。但那时我们总觉得老皮这人“心太狠,心太
狠”。
    匪哉渐渐来得少了,终于再也不来了。她有一个十分优美的名字,但我们仍喜欢称
她的外号,她给我们班的词典里增加了一个充满温情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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