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游

23 第二十一章 帝王家


百里颉像是想不到李去非会行礼,浑身一僵,错愕地看向她,却对上她身后赵梓樾的双眼。
    那少年身形挺得笔直,对他这个王爷殊无恭敬之态,目光冷冷,一瞬的对视后便漠不关心地转开,如同对待任何一个不相关的路人。
    百里颉百感交集,对赵梓樾和李去非,他可不就是路人。
    他受完李去非一礼,抬手虚扶,温文亲切地道:“自家兄弟,三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去非就势起身,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
    彼此都是聪明人,这一番做作过后,旧日情谊与今时今日划分开来,逝者如斯,往事已矣。
    两人心里都不由有些惆怅,相对静了一刻。
    百里颉先回过神,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皱眉道:“三弟可知是谁要杀你?”
    李去非坦然道:“嘉靖府衙‘天雷轰’初响,我以为是秦相。事后回想,秦相一向奉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到牢里看我,事前都会先放迷香将其他囚徒迷晕。‘天雷轰’极难控制,若是他要杀我,又何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百里颉微微一笑:“你呀,对你二哥误会太深,什么时候了,也不忘捎带刺他一句。”
    这句话说温软无奈,竟有些宠溺味道,李去非也是一笑,似乎小得意,旁边的赵梓樾看在眼里,仍然面无表情,眉头却皱了起来。
    百里颉又道:“后来呢,你可算到正主?”
    李去非摇首,道:“我思前想后,实在寻不出有人如此大费周张杀我的理由。”
    百里颉轻叹一声,道:“三弟想不到也是该当,因为他要杀的根本不是你。嘉靖府衙的‘天雷轰’轰的是二弟,今天雪里埋人,暗袭的是游猎回城的我。只怕是认出了韩公公,便以为我藏身马车内,微服先返。”
    饶是李去非心中隐隐约约早已有所感觉,此刻听到他点明,仍是一惊——同时暗杀佑康朝文官之首的秦辅之和武将之首的百里昭,何人有如此手腕,如此胆大包天?
    百里颉不等她问,微微摇首,转头望向城门。
    李去非顺着他目光望去,远远的,连绵起伏的屋脊上铺满了白雪,只有京城正中一幢层楼飞檐,黄澄澄的琉璃瓦耀日生花。
    天子居。
    帝王家。
    百里颉悠悠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领悟他话中之意,李去非又是一惊。她定了定神,抬眸看向百里颉,冷冷地道:“即便如此,又与我何干?王爷,六年前我就说过,不想再参与朝政纷争。王爷和秦相权倾朝野,李去非不过是一介小民,为何苦苦相逼,硬要将我拉扯进漩涡里?”
    百里颉急道:“三弟——”
    “若王爷,不,大哥真当我是三弟……”李去非打断他,决然道:“让我走。”
    百里颉与她对视良久,脸上倦容更深,侧转身,半晌,缓缓摇头。
    李去非双眉一扬,正要发作,百里颉沉声道:“三天前,圣上驾临丞相府,被一名礼部给事中所刺,圣上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礼部给事中?”李去非心头打个突,有不祥的预感。
    百里颉道:“刺客姓马,名炎正,区区七品小官,若不是秦相拦着,当场便毙于班直手下。而他用以刺伤圣上的凶器,正是圣上赐予秦相的名剑‘青芒’。秦相因此受到株连,送交大理寺。”
    果然是马炎正!李去非心头烦乱,这个师弟她太了解了,禀性纯良,天资极高,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心眼。她一转念间便想通马炎正定是以为她死了,所以行刺皇帝报仇,还顺手陷害了秦辅之。
    说到底,都是为了她。
    逃不了了……李去非重重地阖上眼,一瞬间只觉心灰意冷……隔了整整六年,终究还是没能从这漩涡中逃脱……
    “三弟……”百里颉不忍地看着她,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按向李去非肩膀,温言道:“如何救出炎正和二弟,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李去非心忧马炎正的安危,胸中翻翻滚滚思虑无数,奈何行刺皇帝乃是剐罪,饶她智计百出,一时也不可能想出办法。呆了半晌,她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百里颉乘势轻轻揽住她,又道:“三弟你体弱,耐不得天寒地冻,先随大哥回府吧。”
    李去非又是神思不属地“嗯”一声,随他走了几步,蓦地想起什么,在百里颉怀中急转过头。
    身后虚空荡荡,雪地上只有一行延伸至远处的凌乱脚印证明曾有人在此沉默地驻立守候。远处,白茫茫一遍大地真干净。
    赵梓樾说不清为什么他要走,他只是觉得,他忍受不了再待下去。
    他忍受不了再待在那里一刻,忍受不了再看着睿王注视李去非的深情目光,看着李去非和他打哑谜,聊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朝廷秘辛,涉及只有他们才知道的过往。
    那是他无力参与的世界,是他哪怕拼尽性命,也无法加入的过去。
    赵梓樾像是被当头一棒惊醒——他一直以为他是李去非最亲近的人,但在他之前呢?李去非的生命里可是早就被人深深刻下痕迹?就算现在,他近了李去非的身,而她的心呢?
    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她的真实身份骇人听闻;她聪明绝顶,是天下读书人的偶像。但知道是一回事,他看顾她的衣食住行,他保护她的安危,他想方设法给她寻来各色美味糕点,他忍耐她心血来潮抚琴的魔音贯耳……他所知的,和他看到的,从来是两个李去非。
    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如同他当年在雪地中见着的白衣人影,单单伸手去碰也是亵渎。
    一个就活在他身边,呼吸交融手心温暖,她曾经开玩笑似地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现在,这两个李去非在他面前重合——似乎无限接近,又似无限遥远。
    遥远得让他在这一个月昏昏欲睡间做过的所有美梦,所有放纵自己的贪婪,所有鼓起勇气下定的决心……都成了不堪一击的碎片。
    赵梓樾在雪地中狂奔,内息运转还有滞碍,腿脚仍然不灵便,他时不时狼狈地摔倒,又挣扎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奔跑。
    夹雪的狂风扑在面上,迎着他的来势在耳边呼啸,仿佛应和着他心底的呼声。
    我愿意的!即便你只是玩笑,即便我自不量力,我也一千个一万个想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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