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游

24 第二十二章 尾生诺


李去非睡到半夜忽然惊醒,黑暗中,她知道有人在看她。
    目光逡巡,一寸一寸,在她面上游移。
    她静下心,默默地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喑哑着声音、低低地道:“是我。”
    当然是你。李去非懒得睁眼,“哼”了一声。
    赵梓樾停了停,又道:“我有话问你。”
    这倒稀奇,李去非想,赵梓樾为了塑造自己与本性相反的冷静理智形像,一贯克制隐忍,信奉不听不见不言不语,他主动提问,居然是这些年来的唯二。
    李去非清楚记得,赵梓樾第一次提问,是她花了二钱银子买下他,他明明被打得奄奄一息,却趴在雪地里高昂着头看她。她觉得有趣,便也随他看。半晌,他冷冷地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不是不惊讶,她扮男装多年,竟被这少年一眼看穿。
    当年的李去非想了想,蹲下身平视赵梓樾的眼睛,诚诚恳恳地答道:“我是女人。”
    如今的赵梓樾问道:“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李去非在床上慢慢地侧转头,睁眼望过去。室内光线昏暗,隐约能看清窗边那模糊的轮廓。
    她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什么话?”
    赵梓樾不答,呼吸声逐渐变粗,伴着细碎的似乎磨牙的声响。
    “从前有个叫尾生的傻瓜,”李去非愈发悠闲,甚至用一只手撑住头,讲起了故事:“他和人约好在桥下相会,人尚未到,河水忽然看涨,水面很快淹过尾生的腿、腰、胸口……傻瓜尾生却不敢走开,他怕那人来了会看不见他,他怕那人以为他不守信约。于是,直到淹死,尾生都紧紧抱着桥柱。”
    她顿了顿,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愈发粗重,她微微一笑,慢吞吞地道:“君子一言,尾生一诺。”
    呼吸声一窒,窗边的人影疾掠过来,什么也来不及说,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很暧和,李去非满意地想,虽然稍嫌湿了点——他又去哪儿摸爬滚打了?臭了点——还能忍;抱得紧了点——喂喂,骨头快断了!
    李去非挣了挣,赵梓樾飞快放手,她来不及说话,便听得那少年涩声道:“你后悔了?还是你根本又在玩笑?我早该想到,若非玩笑,你怎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你只是玩腻了师傅和弟子的游戏,又想换种花样……没关系……赵梓樾这条命只值二钱银子,从那天起便是你的……真的没关系……”
    李去非静静地听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没关系”,声音愈来愈低,渐至不可闻。
    她伸手推他,赵梓樾便踉踉跄跄地后退,居然绊到椅腿,稳不住身体时双手乱挥乱抓,碰到窗户,人却依然摔倒在地。
    “吱——嘎——”弦窗开了半扇,雪光映进室内。
    赵梓樾脸上仍像平日一般故作冷漠,李去非却看清了他眼底残留的近乎绝望的热情,也看清了这少年满头满身的融雪泥泞,脸上手上和……心上的伤痕。
    李去非走过去,赵梓樾惶然无措地看向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的雪地里,昂起头看着这个主宰决定自己命运的女人。
    因为除了看着她,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李去非蹲下身,雪光映着她雪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瞳黑如点墨。
    她平视赵梓樾的眼睛,诚诚恳恳地道:“我没开玩笑,真的。”
    “呐,”她说:“君子一言,尾生一诺,你愿不愿娶我?”
    赵梓樾张口,他听到自己喉头的“咯咯”声,不,或许那是他全身每块骨头同时颤抖发出的声音。
    而他终于把全身每块骨头都拆开重装回原位,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镇定地答了她。
    “若我是尾生,我也甘愿被淹死。”
    “我师傅是位了不起的奇女子。”
    李去非和赵梓樾相识相伴六年,终于一朝两情相悦,两人都忘了身外的一切,只顾手拖着手坐在窗户底下,看不够对方的脸,听不够她说话。
    或许内心深处仍在担忧师弟,李去非开始诉说往事,有些赵梓樾听她轻描淡定提过,有些从未得知,当下凝神倾听。
    李去非道:“我们师门似乎有两条不成文的门规:一、女子偏爱扮男装。二、徒弟皆是走投无投的孤儿。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便被抛弃,是师傅拣到我,养我,教我。”
    赵梓樾低声道:“就像你对我一样。你师傅和你一样是好人,也定是和你一样了不起。”
    他还是不肯认她为师。李去非莞尔,摇了摇头,道:“比起师傅,我差远了。”
    她摆了摆手,阻止赵梓樾再反驳,见他还不服气地瞪眼,她又是一笑,续道:“我一身所学皆由师傅教授,却不到师傅十成中的一成。”
    “师傅学富五车,每到一地,皆会扮男装与当地名声遐迩的才子相会,却每每抛出一个问题便令对方哑口无言;她精通医理,虽达不到传说中的活死人肉白骨,却已是万家生佛;她文武兼修,想方设法寻来武林各派的秘笈功法,在江湖上闯出赫赫声名;她开设民信局,仅用了七年时间,端王朝南北西东设各处分局,民众再不为鱼雁往来发愁……”
    李去非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赵梓樾见她神色不对,轻轻在她手上捏了捏,道:“这么说来,你师傅倒确是女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女子?”李去非傲然道:“岂止女子。我师傅常言道,可叹世道不公,男尊女卑,总有一天,她要让天下皆知,女子非但不弱于男子,更远甚世间大多庸庸碌碌其蠢如豕的男子!”
    她顿了顿,轻轻叹息,道:“这便是她的心结。”
    又隔了一会儿,她续道:“师傅结交才子,收集武功秘笈,经常向穷人舍粥济药,却又毫不留情地敲榨富人,凭借得来的银钱和感激之情暗中收拢一批人,再加上民信局的消息网……当年我心智初开,把师傅的所作所为稍加分析,得出一个令我震惊的结论:师傅妄图造反夺天下!
    赵梓樾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手心湿漉漉全是汗,时隔多年尚如此,可想当年的李去非是如何惊骇欲绝。他恨不能回到过去代承受她几分,只得怜惜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李去非觉得了,安抚地对他一笑。
    都过去了……幸而,那一切都过去了。
    “师傅的远大图谋,终结于她突如其来的一病不起。这场病怪异得查不出病因,却又来势汹汹,或许正如师傅恨绝而不甘心地称,是天要亡她。濒危之际,师傅把我和炎正叫到榻前,逼我接续她未完成的事。我不点头,师傅就吊着一口气不肯暝目……无奈之下,我只得点头应允……第二年春天,我便按师傅的遗命,上京赶考。也就在这一年,遇到了百里颉和秦辅之。”
    听到百里颉的名字,赵梓樾不自在地动了动,李去非斜他一眼,对他那点心事一清二楚,本想笑的,却微微叹了一声。
    “我们三人萍水相逢,虽然言语投机,但秦辅之嫌我胸无大志,我嫌秦辅之功利心太重,我们之所以愿意结拜,都是为了大哥。大哥……大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在某些地方,他太像师傅。”
    他们都为自己设下了必须完成的理想,无论那理想在世人看来如何难比登天,为之百折不挠奋不顾身,并且,要求身边的人同样坚定。
    沉默了一阵,李去非轻声道:“所以我不得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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