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不改，流年不换

版图东南方，神佑谷入口，是一片森林的某处缝隙。这片森林很大很广，不知内情的人估计走个几天也找不到东南西北，只有内部人员可以来去自如，巧妙避开机关陷阱，找准出路。
    西陵玉七拐八拐，就到了一道墙，是那种刻意种植又施以术法的外围密不透风的树墙，这里只有一处隐秘的缝隙，可容单人通过。按照神佑谷的规矩，外人是不允许进去这里的。
    所以，八九个月来和西陵玉一直密不可分的光翟，要第一次和西陵玉分隔两地，并且不能隐身跟随。
    “早去早回。”光翟勾了勾嘴角，终于还是学会了笑。
    这几个月来四处奔走，凑集千古难寻的药材兽类，历经数次生死历练，总算是到了这一天，总算到了一切安定下来的一天。
    西陵玉的师门任务总是是完满结局了，等到西陵玉交差回来，一切都结束了，光翟去找无欢交换神女。一切都会落幕，英雄美人都是史书上说的佳话，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美丽的传奇，就算有，也不会发生在光翟身上。
    西陵玉宛然一笑，拉了拉露肩裙的披纱，万事俱备，只欠师父了：“放心，西陵大人出马，一切如意。”
    西陵玉抬起左手，伸进唯一进入森林的缝隙，这是一道术法结界门，只有手背上有神佑谷四叶草印记的人才能进入。新生弟子尚没有印记，因而入谷都需要由专门负责人士接送。
    这边森林里面也是机关重重，稍有不慎，就会进入迷雾幻境，永远走不出来。不过，神佑谷弟子进出谷的方式是必然知道的，按照特有的标记，特定的路线，弯来拐去，很快就到了一片瀑布之前。穿过瀑布，到了山崖的对面，是守谷弟子，经过守谷弟子的勘察盘问和器具检测，就能走到谷门前。
    神佑谷，神灵庇佑的世外桃源，从无外人能够擅自闯入。
    西陵玉没有耽误进了谷门，径自去专任师父那里交回门任务。
    无羽，师承堂堂主，负责每年新收弟子管理和安排相应的教学师傅。师承堂的师傅，可以每年选择或者放弃选择自己的专收弟子。
    无羽每年只收一个入室弟子，且最多只教这个弟子四年。无羽有四间书斋，名下弟子按年份可依次进入相应的书斋学习规定的内容，春梅书斋、夏兰书斋、秋竹书斋和冬菊书斋。
    西陵玉作为第一年入学的新生弟子就被无羽直接招录名下，进入春梅书斋。四年后，西陵玉从冬菊书斋结业于无羽名下。自然，除了无羽这个专任师父，西陵玉必须要完成普学要求和定期测试。
    欢语斋，无羽的住所，这后面就是他的四个书斋。
    西陵玉倏然一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叫欢语斋。
    无欢！
    无羽？
    无语！
    欢声笑语。
    想必无道当年给这两兄弟取名的时候，就是希望儿女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吧！可是世事无常，为了西陵玉这个莫名其妙的祖训里的神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无道的死，西陵玉是不是也该担负一些责任呢？
    西陵玉七想八想，就到了无羽住的地方。西陵玉了解无羽的习性，自然知道什么时候他有空，而且会在哪里。无羽也像是洞悉一切，知道西陵玉会在这个时候来交师门任务一般，似乎是专门等在那里。
    “徒弟西陵玉，拜见师父。”西陵玉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起身，看着自家师父。
    厅房软榻，无羽盘腿，坐得方正，充耳不闻，沉默不语。他，锋利的眉，狠戾的狼眼，坚硬的鹰钩鼻，紧紧抿着的薄唇，明显的脸部轮廓，身材高大，气势凛冽，不像医者，更像杀手。
    单看外貌，这种男人在西陵玉心里以十级区分，属于六级帅哥，即中等略上，也就是说根本算不上好看之列，只是不难看。比之于记忆中熟悉的人，这个无羽长得最不讨人喜欢，无欢和东陵翚属于十级，东陵明和耀煞属于九级，东陵赟、阎蓦和花非落属于八级，神祭、光翟和千钧属于七级。
    这样的人，偏偏是个医者，偏偏还是是个年轻有为的堂主、百年难遇的天才。好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是，他脾气同样暴戾，对待弟子毫无人情味，执法更加毫不留情，传说中的师承堂死神殿下。
    半响，无羽的声音阴森森地飘来：“看够了？”
    西陵玉汗颜，果然还是听了四年的恐怖声音啊，不知道这么阴冷的男人为何会是众多神佑谷女弟子的梦中情人：“师父常教导徒弟，学海无涯，日有新近。徒弟谨遵教诲，师父的学识在徒弟眼里比学海还浩瀚，徒弟自然是越看越多而越多越想看，如何看得够呢？”
    “油嘴滑舌，歪理一堆，两年不见，你倒半点不变。”无羽说话依旧冷冷，不带情绪，看不出喜怒哀乐。
    西陵玉早就习惯了无羽的脾气，直接选择无视他的表情和他的语气：“师父教导有方，徒弟两年历练，自然是精进了。此番叫以不变应万变，欲聆听师父教诲。”
    “素来回门的弟子皆是先问为师是否安然无恙，再问师弟师妹是否学有所成，又问师承堂是否有条不紊。你倒好，逼得为师先开口。”无羽的声音，永远都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不带任何情绪。
    西陵玉想到了初期的光翟，不爱说话，说话也不带情绪，不过现在还好，在她的诱导下，尚算多了几分人气。不过，这无羽却不见被她这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吵闹了四年就变得和蔼一点，或者清泠谷主那么善解人意、温柔如水的红颜知己也不能让他变得柔和一点，可惜了，冰块黑脸这位大神的的确确又是她的师父：“师父医术高超自然身体健康，所谓严师出高徒则师弟师妹自然前途光明，再加之师承堂堂主您老人管理有道自然万事顺利。师父精干，何须徒弟担心。”
    “休得贫嘴，”无羽目光犀利，结束了与西陵玉的对话，四年的师徒相处告诉无羽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会被西陵玉不硬不软地打回来，句句奉承看似恭敬无从挑剔，实际上却绵里藏针暗暗讽刺狡猾得很，“速交师门任务。”
    西陵玉日子掐得极准，今天是她两年前出谷的日子，九月初一。
    西陵玉撇撇嘴，无羽就是不好玩，一点生活情调都没有，斗斗嘴话话家常都不容许。她从腰间拿出四个小折子，是四本手写札记，分为百草记、百兽记、百善记和百病记：“请师父过目。”
    无羽一看，熟悉的字迹，独特的笔法，描述简洁，条理清晰，奇花异草和珍奇异兽还画了简图。恰好是当年他交给西陵玉，他手写的《遗世禁毒》里千丝万缕解药所需的百草和百兽。
    千丝万缕的解药药方，在无羽的脑子里滑过，当年他似乎是这么写的：以百种奇花异草和百种珍奇异兽炼制高于“百毒丹”和“百消丹”的“百毒金丹”和“百消金丹”，破除原本百毒不侵的身体，清理残留余毒，溶解药性之后，塑造金刚不坏体。以真情泪为引，融合善意诱发百滴感恩之泪，借以古医理“以泪洗血”之法，清除纯血与百女处血之害。吸取因人性善恶而汇聚的百种不同灵力，可摧毁内力与灵气于四极之地结合的契机。最后，由下毒者亲自用神医炼炉炼药，方可解此奇毒。
    药方有附注，百草和百兽有独特的规定，名称和简注让其变成按图索骥而不是随意凑集。当年无羽交给西陵玉的师门任务，虽未要求是千丝万缕药方所需，但是后来她为解无欢之毒，顺便完成师门任务，而变成了如今这般，也是理所当然的，算不上投机取巧。而且，西陵玉所做的，真是无羽期望和引导的。
    或许，从一开始，无欢和无羽就涉足了西陵玉的人生，并且看似无意实则故意地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原本的西陵玉，或许这一生平平，不会被无羽发觉而收归名下，不会被送到御剑山庄成为剑医，更不会在与无欢“偶遇”，当然也就不会又后来的解毒之说。
    当然，既然一切都在某些人的操纵下，走到了现在，而西陵玉也没觉得不可接受。虽然她一直认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欺骗、利用和冤枉她，而无羽和无欢明显就是利用了她。不过，既然选择接受，那么这一切还是顺理成章地继续下去了。
    按照无羽当初的教诲，尤其是对于千丝万缕的讲述。
    西陵玉就是下毒之人，也是唯一可以解毒之人。而且她需要用神佑谷镇古之宝，必然需要谷主的同意。能够让谷主网开一面了，只有无羽这位和谷主关系匪浅的黑面师父了。
    西陵玉如果要救无欢必然要回神佑谷，与其无缘无故回门不受待见，还不如借着交回门任务的由头光明正大地回来。当年的无羽也是用心良苦，为她扫除了不少障碍。
    又或者，连谷主都在他的计谋之类。那么，谷主又知道多少呢？像无羽这种冷血冷情的人，到底能不能给她哪怕半分的爱恋呢？每每想到那个穿着深绿色长袍，高瘦纤细，却总是挺起瘦削的脊梁的谷主，西陵玉都是很心疼。
    年纪轻轻就能当上神佑谷谷主的女子，怎么会不优秀，怎么会没有众多出色的追求者，但是偏偏爱上了无羽。爱情这回事，真是让人万般猜想不透。
    西陵玉知道自己想远了，赶紧回归话题。
    “师父，您就放心吧，没有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徒弟哪里敢回来领赏。”西陵玉在一旁站着无趣，随意坐了下赖，自己倒了杯无羽泡的养生茶，十分爽口，他倒是会享受。
    无羽做事，向来一丝不苟，札记里的东西一一过目，不落分毫。就像当年他要求西陵玉一般，绝对不能差错毫厘。想来是药三分毒，药名错了或者分量偏颇，是会死人的，尤其是那些怪病大多用的奇药甚至以毒攻毒之法，更要万般谨慎。
    扎针也是需要精准，对人体有害甚至是致命的穴位与对人体有益和治病调息之类的穴位都是交错纵横，距离很近的。无羽的四大书斋，里面自然是书籍众多，互不重复，且难度递增，但是共同点都是摆着两个人体模型，真人一般的比例，和真人类似的体质，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俩模型。当年，西陵玉的每日必修之一就是四年内每个时辰将一男一女的模型各处大穴扎针从一遍提升到一百遍，并且每扎一处都要口述该穴位的名称和作用。无羽从来只布置任务，并不从旁监督，即使是某一个穴位少扎一针，他都能一眼看出，神乎其神，名下弟子无一敢敷衍欺瞒。
    人人都向往能进入无羽名下，但是有幸进来的人自己知道这是魔鬼般的训练和魔鬼般的师父。
    “补阳的花茶你都敢随便喝，嫌你气虚败血还不够严重。”无羽依旧看着西陵玉的札记，目不斜视。初见西陵玉，他就发现她气虚少血，想来是噬血晶留下的后遗症。补血养生倒是见效，但是补气养身久不见效，纵然是号称百年难遇而且成就卓著的无羽也找不到良策。西陵玉的灵力每日必消，来日重聚，这一点无羽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西陵玉从这茶飘在空气中的味道里就问出了有几味壮阳的药，不过她根本不用顾忌这些，她有得是可以抵消的药。她又喝了一口，无羽的养生茶一向调制得十分好喝，舔舔唇瓣，准备挑逗一下这个不苟言笑的师父：“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一个身强体壮的老处男调理肾虚的药茶都敢随便喝，西陵玉怎敢胆怯。哎，这么多年了都未曾得手，清泠谷主真是让我好生失望。我要是她，戴着机会就对你下毒，看你从是不从！”
    “一般的毒如何瞒得过我，而我不能解的毒她又不屑于用！”提高谷主清泠，无羽眼神一滞，手上一顿，只是一瞬，奇怪地看了眼西陵玉，又继续看着手札，“无欢最喜你这个年纪的小处女，怎么没对你下手？”
    一心多用，两不误事。纵有纷扰，绝不乱心。这是一个医者必备的能力，而无羽此刻把这个特点贯彻到底，一边看西陵玉师门任务的回馈笔录，一边和西陵玉谈话。
    其实，其他人找无羽，是绝对不敢再无羽入神看东西的时候打扰的。但是，他们都没发现，无羽完全可以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
    “可怜我们如今花样年华的谷主，要从垂髫稚女等到白发苍苍了。师父，你也忒心狠了！”清泠和无羽等人是老谷主的亲传弟子，当年的清泠和无羽年纪最小但是学得最好，两人针术不相上下，清泠医术略高而无羽毒术略长，加之两人性格和人缘，最后传位给清泠。清泠喜爱无羽，全谷甚至是全天下都知道，不过这无羽却装作不知一概不理。西陵玉无聊，又小抿了一口花茶，当真是齿颊留香，似乎吐出的气息都带着淡淡的药香，能喝师父的泡得茶，那叫一个爽字啊：“无欢定力还不错，我勾引过几次没能成功。他也调戏过我几次，魅眼魔瞳有待提高，媚术也只能骗一般的小姑娘，暖情的药用得倒还不错，呵呵，可惜了，谁让我是名师无羽之徒呢，轻松破解，安全脱身。师父，无欢针术和毒术是不是你教的？”
    “想借神医炼炉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句句不离清泠。为师不必失身，也能借到。”无羽也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只要有西陵玉在，总是多话，换了别的弟子哪里敢这样跟他说话，“至于无欢，你应该也发现了，他医术一窍不通，也谈不上懂针术，他只知杀人和害人的脉门和穴位，这些天地盟也是必备的。毒术嘛，择欢楼原本不是名门正派，旁门左道邪术魔法的多了去了，其实和神佑谷的禁术比起来，还是很弱的。”
    “师父字字珠玑，小徒受教，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西陵玉拱手，躬身，甚为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给无羽斟茶，她也知道无羽这个人向来冷冰冰的不爱说话，说话也不中听，今天算是心情还不错，看来她需要再接再厉啊，“师父这札记也快看完了，日头还早，想是师父还有教诲，徒弟洗耳恭听。”
    “你不是来讨赏的么？”打小西陵玉表面恭顺，心里面却腹诽连连，无羽也习惯了，别人谄媚的话他听了不顺耳，西陵玉的还不错，“原本师父以为你喜好‘你问我答’的方式，却不想你是想听故事。”
    有专任师父的弟子，说明两点，第一资质出众才会被选中，第二完成专任师父交代的师门任务就能得到师父的例行出师礼。
    “师父英明！”西陵玉继续溜须拍马。
    无羽略微摇头，开始深埋心底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