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不改，流年不换

日月双佩依然凌空，闪烁着靓丽的光彩，把这个世界都照亮了。但是，无欢却在这个短短的瞬间，死去了。
    “够了！我受够你们了！”西陵玉怒吼，刚刚撕裂了嗓子，她的声音已经变得粗糙沙哑，但是在这样的气氛里，却无比具有威慑力，“我告诉你们，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包容！只要拥有一颗容纳万物的心，就能无所畏惧，无懈可击。停止你们愚昧的杀戮吧，毫无作用。哈哈哈哈！”
    西陵玉开始大笑，发了疯一样，震慑人心的强大灵力源源不断地释放，压制着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怔怔地看着她，有担忧，有惧怕，却都完全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也没有人贸然冲过去，喊打喊杀。
    “小玉儿，你冷静一点，清醒一点，你这样下去会走火入魔的。”东陵明知道，也许无欢的死给她打击太大，一时无法接受。撇开那些情爱纠葛，无欢毕竟是为了西陵玉死的。
    “呵呵，我很冷静，也从来没有向这一刻清醒。当世人打着神的旗号狠心屠戮，那么我宁愿成魔。”西陵玉依旧凌驾于高空，因为环绕在她身上像漩涡又像龙卷风一样的恐怖护体，没有人敢靠近她，靠近无异于自杀。
    还有人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她的动作唬住了声音。
    西陵玉手里拿起无欢的天地葫芦，扒开塞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放出来。不，那不是东西，是人，活生生的人，是无欢给西陵玉的保命符！
    但是，在无欢的死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其实，这些人出来的时候，连西陵玉自己都是一惊。无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无欢到底为她付出到了什么地步？宁愿背负冷血无情杀人如狂的千古骂名，成为一个人人唾弃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只为在正邪对立的那一刻，给她一个可以活命的机会。
    东陵阅！西陵玉的二叔。
    耀期！耀煞的父亲。
    花荫！花非落的父亲。
    “你们就那么狠无欢，那么容不下无欢吗？你们说他杀人无数，可是他杀的人呢？你们说自己坚守正义，你们谁的手上没有沾染鲜血？你们自认为神族后裔，自认为高级人类，那么其他的呢，妖魔鬼怪就没有存在的资格和活着的权力吗？自私的人类，不过是自视甚高自以为是罢了。”西陵玉说着，继续放出葫芦里的人。
    柳文倾！柳依依的父亲。
    千万！千钧的父亲。
    阎王！阎蓦的父亲。
    “无道有什么错？坚持祖训，寻找故人之女。你们却不辨是非，联合杀害他。无欢有什么错？报仇有错吗？不管报仇正确与否，他没有在报仇，他不是在报仇，他不恨你们，他没有杀死任何一个残害他父亲的人。他只是惩罚他们，只是想要他们看清自己的错误，只是想办法证明无道的清白，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公正的交代。看啊，这些仇人在他的庇佑下活得神采奕奕。你们就没有半分内疚半分惭愧半分悔恨吗？这就不能引起你们半点深思半点自省半点理解吗？”西陵玉的光芒越来越盛，像是耀眼的太阳，在炙烤着大地。其实，无欢禁锢这些人是为了西陵玉，为了在这样一刻到来的时候给予保全性命的筹码，这也是无家的祖训，这也是无道的遗言。当年无欢其实是打着报仇的旗号，凑集可以威胁四派九区的大人物，用来保护百年等待出现的纯血之女。
    暮归！
    金惜墨！
    十景秤！
    莫染愁！
    前武林盟主和九大区前任领主，一个不少。
    这时上演了认亲的戏码，甚至还有老领主回去之后立马斩杀叛逆的行为。这些，看在西陵玉眼里都觉得可笑，贪婪的人类，永远都不知羞耻。
    天地葫芦里面还有人，当年亲手杀了无道的并非全是领主而有些是领主派出的代表，这些人也都活着，西陵玉将他们一一放出来。还有几个当年无故失踪的四大门派的重要人士，比如神佑谷前谷主。
    “你们心里那杆判定正邪的称，真的是公平的正确的吗？这世界上有多少该死的人还活着，又有多少善良的人被诬陷，有多少单纯的人被欺骗，有多少诚恳的人被利用，有多少无害的人被杀死？什么名门正派，御剑山庄的剑下有多少冤魂，飘渺宫除掉过少多情妖有情魔真情鬼深情怪，驭灵族凭什么把兽类踩在脚底，神佑谷怎么知道医活的是好人而拒绝的就是坏人？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打着正义的口号做错了多少事杀错了多少人！”这一天，在四派九区的首领和精锐面前，在亲朋至交面前，西陵玉宣泄着她的痛彻心扉，傲然而霸气，像是世界的真主。
    所有人面面相觑，或许在回忆自己沾染自己手上的血腥，或许在认真思考西陵玉的疯言疯语。
    “日月神教在一百一十八年前有什么错？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容纳他们？吐纳方法不对是他们的错，污染空气是他们的错，可是你们为何不能帮助他们找到正确的方法，为何不能想法治理浑浊的空气？因为你们自私，你们只想着自己可以百世安康代代相传！因为你们贪婪，你们贪图更有利于自己的环境可以更上一层楼的修为！”西陵玉自己也开始有点混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心里有话，不吐不痛快，不说不安心。
    刚刚那些以为她疯了的人，早已在不自觉不经意的时候转变了眼神，那天在极北冰川的上空，西陵玉高高再上的身姿就像是天神下凡，为世人指点迷津。
    “一百年前，你们对日月神教疯狂屠杀残酷驱逐，一百年后，你们对冰雪王国赶尽杀绝片甲不留。冰雪王国的日月神族有什么错，他们只是被你们逼入绝境的可怜人的后代，他们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寒冷，他们没有吃穿用度甚至没日没夜，他们坚强地活着低调地生存，苟延残喘，苟且偷生。你们手里无情的刀残忍的剑砍下了多少老弱妇孺的头颅，夺取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和纯洁的灵魂，他们甚至毫无还手之力，任由你们片面屠杀。你们泯灭人性，禽兽不如，天理难容，地道不公！”西陵玉一直在说着，最后甚至是变成破口大骂，但是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她将无欢身上的羽殇拔出，然后任由银针掉落在地。
    果然无药可救了么？
    为什么再见面要忽视无欢的病情？
    只是那片刻的迟疑，就彻底害死了无欢！
    真的，西陵玉不想这样一生在悔恨中度过。
    “日月神教早已覆没，一百一十七年了，教主和教徒全都死光了，根本没有人会你们所说的邪术魔法。如今活着的冰雪王国普通民众连什么叫灵力都在不知道，你们连弱势的同类都容不下吗？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西陵玉的声音减弱，像是垂危的老人。
    “如果你们非要打着正义的旗号，你们非要打着造福子孙的旗号，来铲除日月神教，来灭绝日月神教，那么也只有一个人该死——那就是我！该死的是我是我是我，可是为什么你们要伤及无辜，为什么你们要生灵涂炭，为什么你们连自己都不放过？”西陵玉抱着无欢的尸体缓缓落地，她将他的身体平放在地上。
    西陵玉蹲下身，颤抖着手指，触摸他的五官，美丽无双而只为她素颜以对的脸庞。
    西陵玉眼神空洞，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但是声音却无比亲昵，就像是对于情人爱恋缱绻的呢喃：“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无法做到了。我说过，你死了，我会好好地活着。可是，我做不到了，真的做不到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的，但是我真的不可以。”
    西陵玉身上的戾气消散，光翟等人赶紧围过来，却听到了这样的话。不同于刚刚对四派九区的憎恶和怨恨，而是和风细雨轻声细语像是喝茶聊天闲话家常。
    “阿姐，你在傻话，义兄不爱听。你是国王，你不能死，不然整个冰雪王国就要跟着陪葬，一个都活不了！”曌翊寻首先开口，她是冷静的清醒的，也只有她知道最能留下这个绝望的女人的东西是什么。
    其他人也想找出什么更好的理由，将这个濒临绝望的女人拉回，只能这样相顾无言。
    原来，无欢对于西陵玉，已经这么深入骨髓、刻入灵魂了，也难怪这两人只是双手交握，就能练成长生不老的术法！
    “是啊，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族人怎么办？这一次，你不许任性，不许胡闹。你要对得起无欢的牺牲，你要担承载他的生命而活下去，你要负担与生俱来的使命，你要创造冰雪王国的美好未来。神女，我们需要你，你不可以抛弃你的国人。”光翟看着西陵玉，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样子，她以前总是自信满满光华闪耀的样子，现在却颓败不堪灰心失望。
    西陵玉呵呵一笑，慢慢站起，像是摇摆在风中的枯叶，不小心就会坠落在地，她看着光翟，眼睛略微有了焦点。她伸手，掌心出现一个白玉瓷瓶，递给光翟：“吃了它。”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只有神佑谷的清泠和无羽暗自惊心，这是……金刚不坏丹！吃了它的人，武功暴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天下无敌。这原本是无羽用来给无欢治疗千丝万缕的药。
    不过，无欢，已经死了。
    无羽心里掠过一丝惘然，有点迷茫，不是滋味，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
    “你随我千辛万苦几番生死，这个是你应得的，也是我最后的回报。”西陵玉没有给光翟犹豫的时间，直接将一粒晶莹剔透的黄色药丸打入光翟的口中，“我以冰雪王国国王的身份命令你，以生死相依福祸与共的挚友身份请求你，从今以后，你要倾毕生之力，效忠新国王，保护冰雪王国，守卫日月神族。”
    光翟怔怔地，反应不过来。
    “答应我！”西陵玉眼里寒光大盛，身上的灵力又强横地负压周围。
    光翟毅然跪地，朝西陵玉叩首：“光翟听令，誓不辱命。”
    西陵玉不再管光翟，转身，看着自己的血脉亲人，小公主曌翊寻。她走近一步，抱着她，在她耳畔低语：“从此以后，你只为自己活着，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幸福。你要成为新的国主，带领族人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去南方，学习正确的吸灵术，释放能够补充大气的灵气。我会祝福你，我会……保佑你。”
    一直以来冷若冰霜无心无情而且双目失明的曌翊寻的眼里滚出两行泪珠，声音消融了寒冷，哽咽着，回抱西陵玉：“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沉睡了一百年，好不容易走出冰封，好不容易长大，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好不容易才可以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走，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你不要像娘一样弃我不顾啊！”
    西陵玉在那一刻，无比心疼，这是她的亲妹妹，唯一的亲人，从一开始就赌气着埋怨着冷言冷语着却心底里依赖她仰慕她深爱她的人：“乖，听话，我不会死，我的灵魂会得到永生。有些人死了，烟消云散，不留痕迹；有些人死了，却能被人永生惦念。有你，有你们，我死而无憾。”
    西陵玉一把推开赵翊寻，血脉里鱼水相和的契合感、满足感和相吸力，会让她舍不得分开，但是她不想再奢求什么也不想留恋任何东西了：“日月双使何在？”
    额头上各自印着太阳和月亮的两个白发苍苍眼瞳银白的老者出现，跪在西陵玉面前：“二使聆听国王圣谕。”
    西陵玉淡淡地说，带着无形的威严和王者的气势：“即日起，小公主赵翊寻，为冰雪王国第三代国主，你二人需竭心尽力从旁辅助。”
    日月双使叩首：“二使谨遵国王命令，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西陵玉点头，淡笑：“你们的忠心，日月可鉴，必受世人敬仰，族人感恩。”
    好染拉着柳赟的胳膊，着急得满眼含泪，道：“喂，讨厌鬼，玉姐姐在说些什么啊，在交代后事吗？你快劝劝她劝劝她啊！”
    柳赟摇头，西陵玉有了必死的理由，不仅是因为无欢，更是因为整个冰雪王国的未来。
    西陵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好染，柳赟，东陵明，东陵翚还有……朗月娡。西陵玉走到紫衣的朗月娡面前，跪下，叩首：“感谢娘亲拾婴之恩。”
    朗月娡目光柔和，很理解西陵玉在至爱的人离去时的心情，就像她当年一样的绝望而平和，她扶起西陵玉，道：“好孩子，让你成为我的女儿，是我一生最伟大的决定。”
    西陵玉开心笑笑，虽然朗月娡自小不在她身边，但是没有朗月娡当年的善意收养，她早就死了。西陵玉看着，这一生对自己极重要的人们：“好染，三哥，二哥哥，大哥，不要忘了你们答应过我的事。这算是我的遗愿了，希望你们可以达成。”
    她的目光挨个看着几人……
    好染眼泪滚落，胡乱擦了一把，答了句：“恩。”
    柳赟点头，神色安然，西陵玉死，更能成全一切。
    东陵明紧了紧手里的夕挽，扯出一抹苦笑，剑眉星目俊逸非凡：“必须的。”
    东陵翚上前，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桃花眼泛滥风情，邪魅一笑：“你懂的。”
    西陵玉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即使不是为了无欢。所有人都懂。
    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还会使用日月神教邪术的只有西陵玉。她吸别人灵力的天赋，她可以吸取人精气的能力，她不能自抑时散发出的狂暴戾气，她疯狂而无人能挡的实力……世人不可以接受，绝不会也绝对不能接受！
    西陵玉是日月神教最后一个教主也是最后一个教徒，她死了，日月神教真正破灭，一个不剩。
    西陵玉再笑笑，惨白的容颜，添上了一抹亮色。她现在，只有最后的几个人需要见一见，说几句话。
    西陵玉一样就找到诸贵区所在的位置，柳依依即使年逾三十依然美艳动人气质出众，她走过去，缓缓地。柳依依与东陵阅刚刚重逢，却是无语泪两行，眼里只印着彼此。而这个他们自小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的西陵玉刚刚惊世骇俗的大骂，也深深地回荡在他们的脑海。西陵玉看着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好啊！她跪下，叩首：“感谢二叔和柳姨的养育之恩。祝你们，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东陵阅和柳依依扶起她，相视而笑：“你就是我们最好最珍贵的女儿！”
    西陵玉笑笑，点头，然后转身，去神佑谷。
    西陵玉跪在清泠和无羽身前，笔直地，抬头，银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无羽：“感谢师父教导之恩。西陵玉无能，没有及时救治无欢，愧对师父，愧对神佑谷，更愧对自己！”
    无羽撇开头，十岁到十四岁，西陵玉算是他身边长大的啊，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做了西陵玉四年的师父说是生生世世父女情也不为过啊。原本这个金刚不坏丹就不一定能救无欢，还是自己太过强求啊，反而为难了这个最自豪的徒弟。无羽吐出，唯一一句对别人也是第一句对西陵玉的肯定：“你，是，我，的，骄，傲。”
    一字一顿，字字入心。
    西陵玉灿烂一笑，这是师父说过最感人肺腑的话。发誓不再出谷的无羽，终究还是为了她这个蜕变成魔女的徒弟来了，不为杀戮，只为见证。
    西陵玉叩首，起身，转身，这个身影留在了世人眼中，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她用法术扩大声音，将最后的话留给世人：“我告诉你们最大的最后的五百年来无人看破的秘密，代表至纯至性至善至美悲天悯人普渡众生的佛教走向灭亡的真实原因：因为，他们厌恶你们，憎恨这个世界。所以，他们抛弃你们，永远地离开这里。”
    这才是佛教上下全体教众，一无反顾走入神之禁区，消失于世的原因吗？原本这才是佛教走向末路的原因，他们厌倦了为虚伪的人超度也厌倦了开导执迷不悟的人，他们看了太多人性的弱点，再也无法接受世人的自私贪婪和不该有的欲望。所以，他们才会选择逃避，选择离世。因为，他们绝望。
    “无欢曾说：佛不渡我，我自疯魔。佛若渡我，魔亦成佛。”西陵玉抱起无欢的身体，温柔地，珍视地，然后飞跃而起，奔向水晶宫的顶部，神之禁区在北极的尽头与海岸相连的地方。
    无欢还说过：你就是我的佛，所以，我必然为你涅槃重生。
    黑发红衣的无欢与纯净白色的西陵玉，交织出绝美哀伤的光影，就这样流动在众人眼中，空气中还飘荡着西陵玉荡荡悠悠的话语：“我只愿此后，不再有佛光莲一样无谓的牺牲，也不再有荼蘼一样开到尽头才被人看到的美丽。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你们好自为之。”
    西陵玉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使用她的剑魂，御剑而去。剑痕划过，一朵朵透明的莲华绽开，飘落，坠地，幻灭……
    不愧是御剑山庄史上最美的剑魂，步步生莲。
    西陵玉抱着无欢，消失在神之禁区的北极末梢。
    西陵玉暗叹，无欢，对不起，最后让你陪我一起陨落。无欢，为什么我有一点窃喜呢，我终于可以带着我的梦一起飞灰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