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曹操有个约定

第107章


  “我没有,可是你有。”
  “我?”
  华云铮说:“舍大取小还是舍小取大,你终归是要想出办法来抉择的,她不能等太久。”
  建安二年一月,许都。
  手中的奏报似要被揉作齑粉一般,曹孟德眼中翻涌着暴风雨前的黑浪,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莫惊水,你究竟想干什么!”
  华云铮不由地皱了眉,“你的人没有给岚嬗用药?”看看曹孟德暗沉的脸,顿时明白过来,手上一掐,“已经过了最佳时期,现在要是硬来的话,她要吃不少苦头的。”
  曹孟德冷厉的瞳孔在收紧:“我只要她活着!”
  建安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宛城曹军营帐。
  眼前是来往不绝的人在进进出出,而他坐在光影交错的角落里像是对外界失去的感应一样,眼神空落落地望着前面却没有集中点。紫金战甲上还有血迹斑斑,似是他的,又不是他的。
  手还在抖,从抱着她回来开始就一直这样,他第一次没有否认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即使当初遭人暗算时当胸被一把长枪刺穿也不过呕过一口血就罢了,死是什么滋味早就想不起来。
  直到这一刻。
  小韦骂得对,他早干嘛去了呢,哪怕是早一点点,她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不用别人恨,他自己早就将自己恨透了。
  眼前有疲惫的脚步声,他眼睛里的焦距一点一点地汇聚起来,看到华云铮身上和脸上沾染的血迹,一颗心麻麻的,声音干涸而艰难地从喉咙里跳出:“……她死了?”
  如果说在这前一刻华云铮还瞧不起眼前这个人,那么这一刻,他是有些同情他的。
  华云铮掩上有难掩的疲惫和一丝凝重,对那个迫切地等待回答的人摇了摇头,不等那个人松懈,又道:“不过又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他很快就明白‘和死没有区别’是什么。
  那个一直沉睡着的,是陈岚嬗,又不是陈岚嬗了。
  建安五年八月,官渡。
  她说过会在宛城里等着他三媒六聘前去迎娶,所以她此刻正着着天下最华美的礼服,躺在从冰雪极地挖掘出来的一块寒冰雕就的棺椁里,容颜依旧。
  若不是两鬓逐渐明显生华,他已经快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
  所以他在祭坛上看到眉目清晰的陈岚嬗站在自己面前时,感觉自己好像过了一生那样久。
  可是,醒来的陈岚嬗同样也让他感到害怕。
  她的恨意,忽然让他感到恐惧。他不怕她恨他,只怕她再也不会爱他了。
  她对袁绍的恨,让他看到将来她知晓真相后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永远将她好好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建安十二年八月十五日,邺城。
  曹孟德于铜雀台大肆宴请四海宾客,令众人一观铜雀台之宏伟,席间觥筹交错,谈笑不断。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女婢自何处奔来,神色慌张,被孟绥拦了个正着。待孟绥听了那小女婢的话,向来不尚变色的孟绥难得也变了回脸,挥手让小女婢回避,转身向言笑正欢的曹孟德低语几句,不等席间宾客看清曹孟德脸上的变化,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建安十二年八月二十一日,邺城。
  得知陈岚嬗醒过来,孟绥看到连日不休不眠的曹孟德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样支撑,整个人如一座大山颓然倒下。
  跟随在曹孟德身边多年,孟绥算是最了解自己主子心思的人,世人只道他以笑饰百面的笑面虎,却不知道他的喜怒哀乐只为一个人而存在的。
  自古有道女子多情,殊不知男子比女子更长情。
  本来那女子醒来,孟绥以为主子松一口气的同时会迫不及待地去见她,只是猜了个开头,结果是曹孟德要来更多的公文和奏报,又看了个通宵。
  此后几天都是如此,只等华神医那边传来一点有关于她的消息之后,其他便不再提。
  建安十二年九月初三,邺城。
  当华云铮说到“她会一点一点地失去所有感官,直到最后,之前所感受不到的那些痛就会同时涌现,其痛苦程度不亚于万箭穿心。”时,曹孟德一坐又是一个下午。
  如果不是那天她在铜雀台上随口问了一句那里的夕景如何,他还会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可是当他看到陈岚嬗的脸在金色的余晖之中蒙上一层迷幻的色彩,他怕自己再也抓不住她了。
  从华云铮那里依旧问不出什么话来,但越是问不出来,他知道其中的问题就越大。
  而后,他在她枕头下看到了一捆拆散之后又捆在一起的竹简。鬼使神差地微抖着手数了一遍,十二根。
  他问华云铮,“那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少受点苦?”
  华云铮不语。
  建安十二年九月初五。
  她开始出现长时间的昏睡,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之后,醒来开口喊的第一个名字竟然是华云铮,他的手僵硬地顿在空气里。直到华云铮给她把完脉,对他轻摇了下头,再也控制不住跌坐在榻前。
  清醒的时候,她说看了一辈子的夕景不想看了,想去看看日出。曹孟德随即动身去东山,这也是华云铮唯一一次没有阻拦,临走前想了想,还是给了他一只小瓷瓶,“它虽能解除痛楚,但维持不了生命。”
  曹孟德了然,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难得地同他道了声谢。
  华云铮看着渐行渐远的车子,低声喃喃:“你选择这样的方式报复他,如今要功成身退了,你可高兴……”
  试想,有哪一个男人愿意亲手断送自己挚爱的命,而偏偏,就是这样爱到了极致。她说过想要把自己受过的痛,十倍二十倍地还他,而这样的结果,或许就是她想要的。
  身畔的小童没听清楚,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师父,您方才说什么?”
  小童看到青衣长衫犹如仙人一般的师父望着那车子消失的方向,低声道:“师父在为一个人高兴。”
  他不明白,既然是高兴,那师父为什么要哭呢?
  陈岚嬗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不过半刻。
  车子停在山脚下的时候正是黄昏,他把她抱下来,一步步地沿着青石铺就的天阶上山。
  去东山顶的路很长,他一步一步,走得仔细所以很慢,有一种不愿走到头的感觉。
  孟绥在前面举灯,九月一有秋高气爽之意,而曹孟德额头上却布满了汗珠,但依旧不减脚下的速度。
  这速度很奇怪,想越慢越好,又怕太慢了赶不及什么,快了又失去什么,实在是进退两难。
  不过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沉默地跟上山顶。
  令孟绥感到惊讶的是,这东山顶上的景致与山下大有不同,山下明显是已呈入秋之势,而山上依旧芳草肥美。
  曹孟德把陈岚嬗放下来的时候,孟绥就知道这里没有自己的事了,放了灯就无声退去,夜风习习之中隐约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声音:“……有星星吗?”
  那人回答:“有,很多呢……”
  孟绥抬头看了看云层压得很低的漆黑夜空,无声地叹息一声,加快脚步离开。
  建安十二年四月,洛阳。
  人间四月芳菲尽,那一树的灼灼桃花仿佛还盛开在昨日,几天只余一地的残红。
  去年十二月赤壁一役失利之后,他似乎已经有心成为一个闲散人了。
  刘备因那一战而名声大震,随后其势如破竹,汉室天下已成三足鼎力局势。
  华云铮在袅袅白烟之中嗅到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茶香,不由地轻笑道:“人家都说你怕死,才不愿我为你开颅去风,而你却是死守那点记忆不放。人都不在了,记忆留着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曹孟德的视线还在黑白交错的棋盘上,手中一子落下,声音不紧不慢:“若也这一点记忆都不曾有,那孤不就注定要抱憾终身了。”
  两人皆是沉默了一阵。
  心乱棋更乱,曹孟德将手中的黑子掷回棋篓,舀了碗茶香正浓的君山银针,递给华云铮,“不过半年,感觉却像是走完了一生,孤是真的老了。”
  华云铮抿了口茶,道:“少想些事情对你的头痛风比灵丹妙药还要好上百倍,这都是老话了。一个医者再有心,若是碰到一个不听话的病人,能妙手回春也是徒然。”
  曹孟德笑了:“放心,这是最后一次请你来了,今后你想去哪里,又在哪里,都不会有人去打扰你。”
  华云铮不置可否。
  “孤知道,你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无论走到哪里都回不到以前那清闲的日子,这一点孤也是有责任的。”曹孟德抿了口茶,入口微苦,,不由地停了一停,又道:“你可还想回到以前那样不受任何限制地救治病人?”
  华云铮抬起头,“你说的对,我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己,又何来想与不想只说。”
  曹孟德知道他话中影射的意思,只淡淡地置之一笑,“你只需回答孤,想或不想,孤自然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若想,那今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神医华佗了;若是不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除了名,你还有一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同孤说过二者不可兼得之选,今日也该由你来做一做选择了。”
  华云铮低头饮尽手中茶,微苦之后是清香的甘甜。这味道,好像回到了当初那个人还在的时候,当庭煮茶,赏景聊天,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了然,“这是你,要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如此,华某就却之不恭了。”
  建安十三年四月十七,因开颅治病一说,而被视为谋刺的华神医被曹操囚于洛阳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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