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忘世却相逢

44 第四十三章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也流了很多泪,却没如意料中,因流泪而死去。师父没有说谎,忘世清濯的效力确实会因流泪而消失,但我却不会因此丧命。因为我并没有那些因练功而走火入魔导致心脉俱伤的经历,忘世清濯在我身上所起的效力只是将以往的记忆封印。
    因此,当忘世清濯的功效被眼泪冲洗掉,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便悉数涌上心头。
    这个秘密连师父也不知道,替我施入忘世清濯的师公并没有将真相告诉师父,他之所以会那样说,是知道那些记忆一旦恢复,带给我的伤痛将会比死亡更甚……
    那个乌云蔽日的早晨,天边没有一丝亮光,风很大,天很冷,我被押着站在梧川城楼外。狂风卷着沙石,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刮得脸上一阵阵疼痛。我麻木地立在风中,连颈边的利剑慢慢浸出血来,也没有丝毫知觉。随着腹中一阵阵绞痛,父王摇摇欲坠的身影和耳边祁军将领高声的喊话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身体堪堪倒下的那一刻,我心里其实是高兴的,这一切,总算都结束了。脑海中拂过一个身影,从十三岁那年开始,所有和他相关的画面走马灯般快速在脑中闪现。我嘴巴张了张,那三个字,终究没能说出口。而他,也永远不会听见。
    那吹散在风中,没能说出口的三个字。
    对不起。
    但我想,即便他听见了,也不可能会原谅我。而我,也不敢奢求能得到他的谅解。
    所有人都以为,京晔为了和氏璧,不惜以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为挟,是他背叛了我们多年的感情。但没有人知道,亲手毁了这段感情的人,其实是我。
    父王刚同我说出这个计划时,我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一个多月前,我还信誓旦旦和京晔表示,等到下次见面,肯定给他个大大的惊喜。只是,我想不到,刚刚学会的鸳鸯刺绣还绣不到一半,父王便要我借着他闭关习武的这段时间,嫁入祁宫,趁机将大樊传国玉玺和氏璧偷到手。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父王的请求。只因他最后垂首的那句话:“阿珂,父王自知大限不远,太医也诊治了,这个病顶多能再拖两三个月。若父王身体仍然健壮,是绝不会要求你去做这样冒险的事。列国争强,蓟国虽如今能跻身五大强国之一,但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这个局势可以维持多久。何况你哥哥年纪尚浅,战场上的经验也不足。如今各诸侯国对我均有几分忌惮,表面上才敬我们三分,一旦父王薨逝,其他诸侯国必定虎视眈眈,意图吞并我大蓟。只有取得大樊先祖的宝藏,利用这份宝藏增强军队的实力,大蓟才能在这乱世中站稳脚跟。阿珂,为了你哥哥,为了大蓟的天下,为了我们蓟国的百姓,父王知道,这样做,实在是为难你了。”话毕,他似是体力不支,捂着嘴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喘息中,我瞥见他紧握在手中,原本雪白的手巾上,几缕斑斑血痕。
    京晔远离蓟宫,闭关习武要整整半年时间,我不知道父王是怎么说服祁君同意在这个时候将我迎娶进门。半个月后,祁国迎亲的队伍如期到了梧川城外。我麻木地坐在紫檀妆奁前,任凭宫女在脸上涂抹,大红的嫁衣、鲜艳的唇脂、黛黑的细眉、灿金的花钿,镜子里的人此刻却遥远得像个陌生人。我听着门外一阵阵热闹的鞭炮声响起,心情复杂。之前不知多少次想象着穿上嫁衣,嫁给京晔的情景,却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个境况。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和氏璧很快到手,我令陪嫁的宫女先将和氏璧带回蓟宫。和氏璧刚送回蓟宫不久,事情便东窗事发。祁君坐在高高的盘龙金塌上冷声责问时,我只跪在地上,低头不语。沉默中,榻上的祁君突然毫无征兆喷出一口鲜血,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尽是斑斑血迹,像万绿丛中几簇艳丽的花朵,异常耀眼。我看着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下,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被幽禁起来,很快有人将我绑着架上马车,一路上皆是熟悉的景色,是通往梧川的道路。从随车的士兵口中,我得知,祁君因为和氏璧丢失一事,怒急攻心,如今已是气息奄奄。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下令将我押回梧川,企图用我将和氏璧换回,还扬言,若是蓟国不交出和氏璧,拼着祁国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和蓟国血战到底。这些话,犹如一盆冷水,将我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给浇灭。我原本还天真地想着,等找到宝藏,可以说服父王将一半的宝藏分给祁国,凭着父王和祁君的交情,他很有可能会答应。我甚至还自我宽慰,届时祁蓟两国均得到一半宝藏,军事实力均上一个台阶,按照当下强强联合的局势,两国很有可能冰释前嫌,重新建立联盟。到那时,祁君也许不会追究我今次偷盗和氏璧之事,而我和京晔,也将能够在一起。
    但如今,一切都成幻想,
    祁君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两国大战在即,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重归于好。倘若祁君真的因此丧命,京晔他,定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
    我迷茫地看着身后长长的队伍,寒风中闪着白光的锋利兵刃,嘴边泛起一丝苦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即便他能原谅我,我和他,也将是不可能的。
    我不禁紧紧握着右手,那里面是从太宗真人处要来的□□,据说药力很强,一颗便足以毙命。前方响起几声马鞭抽打声,车子颠簸着跑得更快。荒凉的道路尽头,蓟国的城郭已是隐约可见。
    我略一仰头,将手中的黑色药丸吞了下去。
    可没想到,岱宗真人给我的只是假死药,服药之后会腹痛不止,进而心跳、脉息全无,所有症状均与死人无异,只是七天后便会自然醒来。
    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我从岱宗真人口中得知,七天前,我服毒自尽的那一天,祁蓟两国正式交战,当天晚上,父王病发薨逝,三天后,祁君京麟也突然病重,救治无效,死在祁蓟交战的战场上。新任祁君京晔听闻消息,并没有赶往洛城祁宫中行登基大典,而是疾速奔向梧川……
    我知道,他定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祁君的死、两国交战,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或许从我答应父王的那一刻,我便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这个结局。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我想起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时,他笑着对我说,过完这个冬天,等到山上的杜鹃花开了,他会亲自到梧川城中向父王提亲。雪花纷纷扬扬,这个冬天似乎太过漫长。我知道,山上的杜鹃花是再也不会再开了。
    我哭着拔出悬在墙上的长剑,却在抹上脖子的那一刻被岱宗真人一把隔开,他看着我微微叹气:“生死存亡,早有定数,该来的终归会来,即便不是你,祁蓟两国这场战争迟早也是不可避免,祁君的死,也并非都是你的过错,你又何必非要寻死?”
    我也试图用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只是如今,再继续用这样蹩脚的借口自欺欺人,只会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岱宗真人看着我仍然紧握住剑柄的双手:“如果我可以将这些痛苦的经历统统从你的记忆中抹掉,让你彻底忘记这一切,你是不是可以选择继续活下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而又觉得这个假设简直太异想天开,那些痛苦的经历永远要比开心的记忆更加刻骨铭心,那是刻在心头上一道挥之不去的伤疤,怎么可能忘得掉?
    我没想到,他真的有办法把这段记忆从我脑海中抹掉。只是,也包括之前所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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