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忘世却相逢

45 第四十四章


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入眼处是一间狭小的房间,正中一张简陋的原木桌子,墙角码着整整齐齐的柴草,我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门突地一声开了。
    一个人影蹑手蹑脚轻声走了进来,拿起墙角一捆柴草,正要继续蹑手蹑脚走出去,斜眼瞥到床上,紧走几步向前:“姑娘,你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声音响亮,笑容淳朴,是个大概五十多岁的大娘,只是看着陌生得很。
    那些突如其来涌上心头的记忆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出现的一切又是如此陌生,我使劲揉了揉脑袋,试图想起些什么。
    眼前的身影向前一步:“是不是头疼得厉害?你等着,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来,你别再揉了,躺下再睡一会。”说着,抱起手里的柴草就要出去,又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看着我道:“你一个小姑娘家,以后可别再喝那么多酒了……”
    经她这一说,我原本昏沉的脑袋渐渐开始清晰,昨天晚上,我似乎真的喝了很多酒,后来喝醉了,便什么也不记得。只是,我明明是在客栈,怎么会躺在这里?
    心里仍自糊涂,门外探出个脑袋,压低声音朝方才的大娘说道:“娘,你拿好了没,怎么这么久?”
    大娘朝我的方向指了指,示意她不用说得这样小声:“她已经醒了,你进来吧。”
    门外的年轻女子以手扶腰,挺着个大肚子缓缓走了进来,正是昨晚在客栈遇到、触动了胎气的那名孕妇。
    我看着她,似是明白了一些,又似是不大明白。大概我的表情太过迷茫,她笑着向我解释:“昨晚你喝醉了酒,突然昏迷在客栈中,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们都被你吓了一跳。幸好请来的大夫正好赶到,给你把了一脉,说是以前很少喝酒,酒量太浅,一时喝了太多酒导致的,并无大碍。只是当时天色已晚,你又是独自一人昏倒在客栈,我们不放心,便将你带回家来。”
    原来如此,我感激朝她笑笑:“谢谢你。”
    她似乎站累了,扶着一旁的凳子坐下:“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们,若不是你出钱替我请大夫,我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边说边用手抚着圆滚滚的肚子,眼中尽是融融暖意。
    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迟疑着说不出口,她看出我的为难,握着我的手不再追问:“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家里简陋,大可先在这住一段时间。”没等我开口,身后她的婆婆随声附和道:“是啊,阿容就快生了,我又只有阿平一个儿子,连个帮手也没有,你若是留下来,还可以帮着我照顾小孙子。”阿容嗔怪地看着她:“娘,瞧您说的,一开口便要人家姑娘帮你带孙子,回头她可不敢答应留下了。”
    看着她们和乐融融的笑脸,心里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柔软。
    几天后,阿容生下了儿子,乡下地方,并没有正规的产婆,孩子还是她婆婆亲自接生的,我也紧张地忙前忙后。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满头大汗疲乏至极的阿容感动得热泪盈眶。看着襁褓中那个皱巴巴没丁点大的小生命,我竟也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生命来得这样不易,我突然有点理解岱宗真人为什么千方百计想要让我继续活下来。
    阿容的丈夫和婆婆白天要下地干活,无暇□□,阿容又正在月子里,因此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照看这个小婴儿。刚开始的时候,由于没有经验,对着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心里很是畏惧,连要抱他也不知该从何下手。渐渐地,我学会帮他洗澡、逗他玩、哄他睡觉……到了后来,这个连牙齿还没长出、话还不会说的小婴儿似乎也认得我,他哭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只有被我抱着,才会渐渐止住哭声。
    不知不觉,我在他们家已经住了大半年。这段时间,我带孩子的能力突飞猛进,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应对自如。除了帮忙带孩子,我偶尔还会帮着他们到田里干点小活,会在吃完饭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端着把凳子坐在院子的空地上,一起拉家常、谈天说地、逗孩子玩。这是我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虽然平淡如水,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毫无压力。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将熙和公主的身份和那些伤痛的往事抛诸脑后,不再去想,不再难过。
    但平静的生活也只是维持了半年时间,战争很快爆发。此次涉及的有三个诸侯国,分别是祁、蓟、楚。据说是蓟楚两国联盟,与祁军对战。两军交战其实已经三月有余,只是战火还未蔓延开来,程家村地势偏僻,才未受到波及。
    但很快,村里多了许多身穿官府制服的士兵,挨家挨户巡查登记。前线吃紧,现有的兵力已经远远不足,因此蓟君传下令来,各郡县按人口从每家抽取适量男丁,派往战场支援。程家村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在这之前官府已经连续好几年未派人前来征兵,大概是因为即便征兵,符合条件的也只是寥寥几个,索性不浪费人力物力。时隔多年,上头征兵的胥吏重又出现在门口,大概这场战争,是空前激烈。
    程平是家中三代单传,我们原以为,这样的特例,即便战况再激烈,也轮不到征他上战场,一番讨论完毕,我们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前来征兵的人已经将门板拍得震天响。
    果不其然,胸前贴着“吏”字的士兵二话不说,草草宣读了手中征兵的檄文,便要强行将程平带走。
    程大娘紧紧拖住程平的手臂:“兵大哥,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家三代单传,按照规定唯一的男丁是可以不用上战场的。”
    一名胥吏将手中的檄文摊开:“上头新下的命令,每家每户至少要抽取一名男丁,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且不说你们只是三代单传,即便是七代单传,也不能例外。”
    程大娘的声音几近哀求:“兵大哥,我们家就只有一个男丁,他要是上了战场,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可要怎么办?你看,我的孙子出生才几个月,他还这么小,不能没有父亲,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征兵的胥吏已经有些不耐烦,没等程大娘说完,便拖着程平直欲往外走,程大娘忙抢身堵在门口,咬咬牙似是豁出去:“只要你们别把我儿子带走,我、我可以跟着你们去。你们不是只要有人能上战场就行吗,我替我儿子去,你们也可以交差,这样总该行了吧。”
    征兵的胥吏哂笑着打量她一眼:“你这样的年纪还能干什么,即便上了战场也是个累赘,你拿得了刀、杀得了敌吗?”
    程大娘闻言,身子无力软了下去。
    被押着的程平再也按捺不住,挣脱胥吏的压制,将程大娘扶起:“娘,你不用求他们,就算他们同意,我也不会让你替我上战场。”他边说边伸手拭去杜大娘脸上的泪水:“你放心,我很快便能回来的。”但谁都知道,一旦上了战场,能平安回来的几率是少之又少。
    原本熟睡的婴儿突然毫无征兆放声大哭,连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不点也感知父亲将离他而去。程平的妻子垂首流泪,连怀中婴儿哭泣也无心去哄,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透过虚掩的门缝,这一切尽收眼底,婴儿的哭闹声也越来越响,一声声直揪着我的心。这半年来的朝夕相处,我已经将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如今怎么忍心看着这个原本温馨的家顷刻破碎,怎么忍心看着自己亲手一天天带大的孩子转瞬便失去父亲?诸侯之战,国土之争,这一切带来的沉重后果,不该由他们来承担。
    我打开柜子,翻出程平一件旧裳,利落换上。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程大娘怔怔地看着我,大概是想不通我为什么突然穿上程平的衣服:“阿玖……”没等她开口,我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抢着说道:“娘,事到如今,再也瞒不住了,你便让我去应征吧。”说完,转头看着征兵的胥吏:“兵大哥,我娘年纪大了,我大哥尚有妻小,你看,我也符合入伍的条件,你们放了我大哥,我跟你们走。”
    两名胥吏大概已被程大娘缠得有些不耐烦,如今见得有另外一个年轻男子抢着应征,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很快同意,他们肯定也想着赶紧办完好交差。
    离开程家之前,我最后一次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他居然慢慢止住哭声,静静地任由我抱在怀里,倒是原本抱着他的程大嫂在默默啜泣。
    门堪堪关上的那一刻,程大嫂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透过渐渐狭窄的门缝,我看到满头白发的程大娘身子缓缓跪下……
    太阳已经下山,天边只剩几缕夕阳的余晖,路边的垂柳在微风中轻轻摇荡,拂过我的肩膀,抬起头,远处炊烟袅袅。周身的景色一如往昔,一切都是我初来时的模样,但隐约中又似乎有所不同。我回过头,看着夕阳笼罩下曾经熟悉的家,只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平淡温馨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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