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记

第23章


不但照原先所开的价,给了五十两银子,听卫自行说采这颗珠子不易,言下之意是让多赏些。虽有些奇怪似他这样的人怎的忽然肯帮珠民们说话,只他既然开口了,这个面子自然不好拂,再又加了二十两。李海鳅等人接过这前所未见的一大笔钱,连连道谢之后,回去各自分了不提。
夜已深,至亥时末了。白龙城下永康寨尾的一处椰林里,谢原正带了一人往林子外疾步而去。
林子里光线昏暗,四下除了树木被风掠过发出的沙沙声外,就剩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海涛声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林子,面前不远处便是海滩,隐隐可见海边有人已在泊船等候了。
谢原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身后那人道:“公子请上船,到横海岛上后,但请安心养伤。”
月光照在那被他称为“公子”的人的脸上。瞧着是个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青年人,脸容清癯,此刻不知是月光的映照还是后背受伤的缘故,脸色一片苍白。他看了眼谢原,面上似乎浮出了一丝羞惭之色,低声道:“我……不该不听你劝,执意去行刺那狗太监。不但未得手,反倒差点连累了你……”
谢原道:“公子不必自责。公子不过是想替珠民除恶而已,一腔热血。论起来,全是我的不是,迟迟未有决断,才叫公子以身犯险。幸而未有大碍,否则谢原万死难辞其咎。”
那人听他这么说,神情终于松快了不少,随即恨恨道:“这狗太监和那姓卫的狗官,还有皇帝老儿,暂且再让他们逍遥几日。等着瞧,总有一天,我兆文焕要实现光复大昭的大业,替我兆家夺回这天下!谢原,想我大昭朝时,你谢家世代累出名将,天下谁人不知?可惜到你曾祖时,社稷动荡,你曾祖以身殉国,不幸死于叛贼乱箭之下,我大昭千秋功业也一去不返。你本就是名将之后,只不过隐姓埋名而已。如今你若助我成就大业,功成之日,不但你可封公拜爵,你谢家也必将重现当日的门庭显耀!”
月光之下,谢原的神色很是平静,望着对面的人,缓缓道:“公子放心。先父当年送我去习艺前,便曾独自召我叙话,告知了祖先之事,命我继承祖训,等待恩主召用,以备他日光复大昭的大业。如今公子既找了过来,谢某自当万死不辞。”
兆文焕微微吁了口气,微笑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复国大业,诸多艰难,第一要紧的便是钱粮充足。好在这两年你逼退独眼龙,掌控了南洋航道,往来船税是项巨利。只我觉着,你如今收的船税嫌低,为何不提高些?航道既掌控于你手,只要你开口,船户绝不敢不应。”
谢原眸光微微一暗,只很快,便恭声道:“公子如今有伤在身,宜先行把伤养好。别的事,待伤好后再议不迟。”
兆文焕被他的话提醒,伸手抚了下肩头处,忍住疼痛,皱眉道:“也好。那我先去了。”说罢匆匆登船。
谢原目送那船扯帆渐渐远去,直到在海面上缩成一个黑点,这才转身朝白龙城的方向迈步而去,眉宇却略显凝重,仿佛心思重重。
谢原回去的时候,已过三更了。想来她此时应该已经去睡了,所以在经过她住的东院前时,只是习惯性地抬眼看了下而已,不想却见院门还半开着。过去正要带上,再一眼,瞧见院子中间空地上放着的那张躺椅上竟有个人躺着,正是表妹李三娘。瞧着像是睡了过去。边上一张小桌放着盘吃剩的果子,地上燃了盘艾草压成的蚊香,红色的火头在夜风中一闪一灭。
谢原立刻猜到她必定是在这里等自己回来,后来睡了过去而已。见地上蚊香快烧尽的样子,怕她会被蚊虫咬,忙轻手轻脚过去停在她身边,俯身靠近,低声叫她名字,见她眼皮子微微翕了下。
温兰起先一直在等他回来,后来架不住困,躺在凉椅上便睡了过去,现在听见耳边似有人在叫自己,立刻便醒了过来,睁开眼见是谢原,一下放松下来,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低声埋怨道:“怎么这么晚?等死我了!”
谢原听她声音里带着娇懒的浊音,又一副困乏的慵懒小模样,心里便生出了怜惜,怕吵醒了房里的马氏,急忙低声道:“都是我不好,回得太晚。你回房去睡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温兰现在是彻底醒了,看他一眼,嘟了下嘴,低声道:“说有事的是你。我等了一晚上,现在你又说没事。这叫什么事?行了,有话就说,省得下次又要我等你。咱们出去说吧,别吵醒姨母。”说完站起身往外而去。
谢原只好跟着她出去,一直跟到井台边的那架花墙前,才见她停了下来。
温兰转向他,笑吟吟道:“表哥,傍晚你不在的时候,春芳她娘送了块蚌肉来,说是最肥美的一块,又说蚌肉本就清热补肝补肾什么的,何况还这样老的蚌,反正听她意思最适合男人家吃。我便特意向姨母请教后,炒了一盘在厨房。你去吃吧?天热,过夜怕就坏了。”
谢原有点窘,忙道:“不用……”
温兰摇头,一本正经道:“一定要吃。我和姨母一口没动,特意留给你吃的。”
谢原只好道:“好,好。我等下就去吃。”
温兰点了下头。
谢原看她一眼,正踌躇着怎么开口好,忽然见她一拍额头道:“哎呀瞧我的记性……”说完便转身往井台去,俯身下去提井绳,很快,再转过身时,手上便多了一碗荔枝,道:“这也是春芳她娘送来的。姨母叫我湃在井里等你回来吃。我挑了最大个的凑了一碗,诺,你吃吧。”说完递了过来。
谢原再次摆手:“我不饿,不想吃……”
温兰看他一眼,把碗放井台边,自己洗了下手,然后拣了个最大个的剥开,就着壳送到了他嘴边,笑眯眯道:“没事儿。咱们表哥表妹一家人的,不就吃个果子吗,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赶紧吃吧,特意给你湃的。”
谢原刚才确实觉着这样在她面前吃东西有点放不开,这才说不吃的。现在被她一语道破,脸便微微发热,又见那颗剥了壳的洁白荔枝经她手递到了自己嘴边,躲也躲不开了,只好张开嘴含了进去,顿时满口甜津津凉丝丝的。
“好吃哇?”
他见她睁大眼问自己,因嘴里还含着果子,说话不方便,急忙点头,唔唔了两声。见她一笑,顺手抬手,竟舔了下她刚才剥荔枝时流到手指上的汁水,心脏顿时砰地一跳,一不小心,咕咚一声吞下了整颗荔枝,喉咙下一阵憋闷,知道是被梗住了。
温兰却没留意他了,自己顺手舔了下甜津津的汁水后,觉着手还黏腻腻的,俯身下去洗了,也就言归正传,站直了望着他道:“你找我要说什么?”
谢原僵着一动不动,等完全吞下了那颗荔枝,这才暗暗呼了口气。稳住心神,组织了下自己想说的话,终于清了下嗓,看着温兰严肃地说:“表妹,按说你今天做了件大好事,帮了李海鳅他们,我本不该说这些话。只是不说却又不行。要是你觉着我说得不对,也希望你能知道,真的是为你好。”
温兰其实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面上却没现出来,只嗯了一声。果然,听他接着道:“我记着你小时候水性也就一般,如今长大了,虽好过常人,只你毕竟是个女孩儿,怎么能这样不吭一声便瞒着我贸然下海?还是下到这么深的海里……”
谢原说到这,想起早上刚听到她下去隐龙滩时自己的那种惊骇,口气不自觉地愈发严厉起来,“你可知道下海是件多危险的事?别说碰到鲨鱼海蛇,万一体力不支腿脚抽筋怎么办?撇去这些不说,深海下的暗流也能夺人性命!你今天这是命大才没出事,万一要是出事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温兰知道这些话他估计憋了一天了,现在终于说出来了也好。加上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自己虽有超人的水性,但下水之后,确实什么也无法保证。反正被他说几句也不会掉肉,所以低着头任由他说。
谢原教训完了,见她低头一副老实的模样,心便又软了。放缓了声调,总结道:“总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再这样私自下海。听见了没?”
温兰乖乖应了一声。抬眼看他一下,见他两手背后站在那儿,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一派严肃。心想他其实不过也就比自己大了几岁而已,不但留一把大胡子,还总爱摆出是自己长辈的模样,心里禁不住那种再次想逗他的念头,忍不住便笑嘻嘻道:“表哥,今天在船上时,我就听他们说了,你是怕我上不来了这才跳下去捞我的,什么天气热下去游几圈凉快,你可真是撒谎不眨眼睛!你老实跟我说,为什么这么不要命地下去捞我?”
谢原万没想到这个表妹忽然又冒出这样一句,心里再次微微发窘,面上却极力稳住,淡淡道:“万一你要是出事了,我如何向我母亲交待?她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惜,我自然也就把你当亲妹妹一样。”
也不知怎的,温兰心里忽然就觉寥落,心想这个人确实没意思,顿时失了逗他的兴趣,哦了一声,收了笑,道:“好了,你说的话我记住了就是。我去睡了。”说罢抬脚便走。
谢原见她方才还满脸笑容,一下便翻脸走人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定在原地不动。等她背影快拐过那道墙,想起白天的一件事,心中忽然一动。
白天在船上的时候,卫自行抛出手中之物,旁人都觉是那颗大珍珠。因了背对自己,他虽见不到卫自行当时的手上动作,但抛出去的那东西,哪怕速度快如闪电,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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