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三九,闭藏之时。水冰地坼,风吹觱篥。
方未牌时分,天色已经暗如冥夜,又一场大风雪在即。大理寺中各衙都点起灯烛,火光通明。大堂之中,更是灯火如昼。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三法司端坐堂上,三法司从吏近百人,衙役如林,森然立于堂下两侧。
弘启九年,第一场三司会审,审的便是盐道贪污大案。
这一桩案子,自皇帝推动盐道改革而起,一连串拔出贪官污吏无数,连世代以家风严正著称的江北左氏都牵扯其中。
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大理寺丞左载文,收受贿赂、官商勾结,停职查办。
大理寺三司会审,多关系朝廷要犯之重案,牵涉机要,并无百姓旁听,然而这一日所审多是朝中涉案官员,堂下却也坐了许多听案的官家之人。须发皓皓的左相,竟也在左载贤的搀扶下到来,面色发灰,不复以往矜傲模样。只是在场官员大多敬重他年老资深,纷纷施礼退让。
一审便是两个多时辰。左家本就是朝官世家,左载文更是大理寺丞,精通律法,不请讼师,自行辩护。这一场审判,撇开道义不谈,在三法司众官员眼中,堪称精彩。到最后竟陷入僵持,只是三法司提取证据时,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俱已不见。
琅琊阁的那个姑娘,猝死狱中,留下遗书将过往供状尽数翻案,反告三法司屈打成招之罪行。
西郊田地所呈契书,根本与左载文无关,账项往来清清楚楚,全无异常。
蹊跷至极。
江北左家乃是□□第一大家族,根深叶茂,衬得子孙单薄的皇家都显得苍白。
谁都知道左家权势熏天于国无益,以家法鞭死朝廷命官左钧直这种私刑,整个□□除了左家敢做得堂而皇之而不受律法所惩,恐怕也就江湖黑道能与之比拟了。然而要动左家,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韩奉死后,左相主动告老,却是以退为进,令皇帝几年不方便再对左家下手。
盐道改革,本也是皇帝秘密筹谋许久的事情,不料在最后当口,还是被左家掀了案。
三法司自知个中必是左家人暗地操控,然而□□律法严明,证据不足,不可定罪。
一番商讨之后,终于决定退堂再审。惊堂木未落法案,大堂门户骤然大开,风雪灌入,吹得堂中火苗齐刷刷荡了一荡,寒意透过裤腿袖口淬入肌骨。
“大人且慢。人证物证尚未到齐,怎可就此结案?”
清越声音中带着雪的冰凉,听得众人心中莫名的悚然一惊。
拥着墨玉金丝大氅的女子施施然入堂,青丝间一朵素梅银蕊满盛了雪花,随着她浅浅拜礼飘拂落地。
身后跟着两名峻如冷山的乌衣翊卫。
“谕德大人不在东宫教导太子,来大理寺难道要亲为人证么?”
左钧直入阁,是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另兼太子谕德。然而朝廷官员认为她是女子,未经科举入翰林院,拒不承认她大学士的身份。虽然皇上和吏部的任命不可违反,这些官员却非要争一个口舌之利。
左钧直自四夷馆开始,身后非议一直不断,早就习惯了这些无聊的争吵,别人愿意叫左谕德还是左大学士,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堂中置了许多炭火通红的火盆,掩上大门后又暖热了起来。淡漠素容上雪粒融化,倒像是被扑了一层珍珠细粉,润泽莹透。
“江北左家的家事,我向来不掺和。只是如今和我自己的家事扯上了一点关系,我再不出面,别人都当我一个孤身女子是好欺负的呢!”
她淡淡地、似笑非笑地说着话,清浅目光将堂上众官员一一掠过,纤白手指不疾不徐地把官服外的大氅解了下来,被身后翊卫前行一步接了过去。
听出了她那含沙射影的春秋语意,曾处处为难过她的官员面上都有些不自然。
天渊之别。六年前那个四夷馆译字生尚且默默无闻,恭谨小心,几乎不敢抬头看人。谁能想到她竟能青云直上,到如今睥睨群臣张扬无忌?
这一个女人朝中无人敢与她结党成朋,月月御史台必有对她的弹劾奏折,可她做孤臣偏也能做得风生水起,历法、学制、货币、夷务等诸项变法皆在她手下开始启动,俨然有锐意维新之志。
那大氅一落,堂中群臣俱抽了一口冷气。
自被御史台密集弹劾过一次,皇帝便命她闭门思过,只留在东宫教谕太子、处理政务,不再上朝。一两个月不见,她竟然小腹隆起,宽松官服也掩盖不住那孕相。
当是括羽,不,是那北齐遗嗣朱镝的孩子。
其实她这闭门思过,更多人认为是与括羽的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有关。
何其石破天惊的一件事情!
手握国之重器的殿前红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死而复生的朱齐三皇子!这让天下人久久震惊、不敢相信。
朱镝自交趾大军之前离开后,便再一次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原来这左钧直已经有了他朱镝的枝叶,难怪皇帝会将她禁足宫中!
“左大人之家事,若与此案案情无关,则请另外立案审判,勿要扰乱公堂。”
左钧直轻飘飘道,“这地方我自己都来过两次,大人当我这么喜欢旧地重游?”掸开宽大官服袍袖,自袖袋中取出两张薄纸、一封官文递给衙役呈上法案。面容冷肃,声似冰刃:“左杭之父,大理寺丞左载文,将西郊田地变作千金之资,雇佣江湖杀手凤还楼,在南越地界刺杀传递兵书之军驿公差,致使兵书被劫、括羽被逐。”
一语惊人,左载文顿时脸色灰败,起身便向左钧直撞去,却被她身后翊卫提刀挡住。
主审官左都御史虞龄翻看左钧直所呈之证,一张银庄周转明细,一张西郊田地交割契约,那封官文,竟是括羽的总兵官任命谕旨!其上大片深黑血色,冤魂所凝。
“大人若不相信,西郊田地如今的主人已经被翊卫逮捕下狱,随时可以提审。银庄主人和账房,亦可传来问询。”
“你说凤还楼的杀手劫了兵书,你又从何得来?”
“强中自有强中手,有杀手为虎作伥,自然也有义士匡扶正义。那位侠士不但在凤还楼杀手复命之前将其截杀,夺得兵书,还从那杀手身上搜得一样物事——”旁边翊卫以白帕呈上一枚丸药,左钧直道:“大人不妨验一验,这毒物的成分,在那琅琊阁的姑娘遗体里面有没有。”
虞龄下令验尸、传唤人证,大堂中的气氛一时冷绝,火红的乌金炭时而噼啪作响,却也驱不散众官员背上的森森凉意。
无人料到左钧直竟如此辣手。
左载文自知事败,面如死灰,凄然笑道:“十年前我没有救下你和你父亲,十年后竟遭如此下场,果然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在场众人想起十年前左载言被刖手膑足的惨烈,无不唏嘘。左钧直面无表情道:“这和过去之事,毫无瓜葛。人在做,天在看。我从无报复之心,却认为正义必张。”
左载文尖刻道:“有人能帮你杀凤还楼的人,看来你也与江湖人士渊源匪浅!”
左钧直淡淡道:“得道者天助之,失道者天弃之。我夫君括羽为人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左家不容他夺左杭军功、玩弄阴谋,自有明眼人看得清楚。我深居宫阁,与江湖无涉。”
不多时仵作上来,禀报那女尸身中,确系那毒丸致死。原来那毒入体即化,变作不致命之成分,此前不曾查验得出。
左载道手足俱软,跌跌撞撞爬到左钧直身边猛力磕头边放声哀哭道:“钧直、左大人、大人救我!我毕竟是你亲二伯啊!你是阁臣!皇帝那么宠信你!你帮我求求情!帮我求求情啊!……”
便是左钧直也没有想到大理寺公堂之上,会闹出这样一出丑剧。昔日趾高气扬的户部侍郎,竟然会突然像一条狗一样趴在自己的侄女脚下,痛哭流涕,乞求活命!
人性之恶,丑陋至此。
左载道伸手去拉左钧直官袍衣角,被翊卫执剑将手狠狠打落,左钧直别过脸不愿再看他,道:“此案三法司和皇上自有公断,二爷是左家人,勿要堕了左氏风骨!”
左载道犹自嚎啕大哭,左相猛地一杖击来,颤巍巍道:“软骨头!我左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左载道此刻已经昏了头脑,哭叫道:“你那心心念念的幺儿是把硬骨头,你去把他请回家呀!如今指望着左杭,还不如指望着左钧直,你倒是把五弟求回来呀!”
左相气得浑身发颤,终是两眼一翻,昏倒在左载贤怀中,堂中顿时一片混乱。
左钧直忽觉恶心欲呕,也不知是被这场闹剧糟了心,还是又有了妊娠反应,匆匆向虞龄等告退,在翊卫搀扶之下离去。
文渊阁飞檐渡云,连树白梅枝影横斜,吐蕊沁芳,暗香浮动月黄昏。
是夜云浓,月色却不是来自天上,却是自梅树下女子掌上明珠盈然而出。
天气那么冷,她却伸着素手,在文渊阁下漫步把玩那一颗沧海月明珠,珠子的柔光泻落满手,照得那细骨纤指和清淡脸儿晶莹剔透,好似神仙一般。另一只手却抱了暖炉,熨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
她擎着珠子缓步走着,垂首喃喃低语,温柔似水。听得细了,才辨出她是在同腹中的孩儿说话,讲的是一个个瑰丽美妙的故事,时而低笑道:“这个故事是你爹爹讲给我听的呢,娘亲很喜欢,你肯定也会喜欢。”
“捷儿今天有没有想爹爹呢?娘亲觉得这几天比过去还要想念,一定是你陪着娘亲一起想念了罢?”
“你爹爹在娘亲面前,总像个小孩子,不知道他见到你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娘亲很想看你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睡觉呢……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娘亲想着就要笑出声了呢……”
明严从勤政殿回宫,路过文渊阁,不期然便见到了这样一副画中景,再也挪不开步子。
但闻她声若珠玉,温存如歌。但见她面颊微丰,嘴角含笑,因着有孕而更添柔媚风情,脸庞温婉线条在绕颈的黑色绒毛中愈发动人。
皇后亦曾几度怀孕生子,却不曾有这般温馨之景。
从不曾知,人间人伦,有这般纯洁无杂的美好。
可这个女人不是他的。
这个女人再多惊艳之貌,再多柔情蜜意,于他不过惊鸿一瞥,便成平凡无趣之状。
都只是向着那一人罢了。
倚墙听了许久,终于听不下去,启口道:“夜来赏梅,你倒是好情致。”
一语出口,立即后悔。果见她收珠入袖,默然要跪。他心中不悦,握住她臂不许她跪下去,手掌一滑,却将她方才拿珠子的右手攥在了手中。
果然冰凉。
左钧直大惊,几番抽手抽不出去,咬牙低声道:“皇上请自重。臣是有夫之妇。”
明严闻言更恨,索性将她锁入怀中,摸着她的唇狠然道:“你眼下倒知道要朕自重了,此前向朕邀欢时,怎不是这一幅贞洁模样?”
他说得难听,左钧直硬硬抵抗着,目中尽是怒色:“皇上且动臣一下试试。”
明严狠一掐她的下颔,“放肆!”
左钧直疼得拧眉,却仍是刚硬道:“臣蒲柳之姿,不知怎地入了皇上之眼!皇上别忘了,京军和南越的兵权其实还是他掌着,是要江山还是要臣这个女人,皇上自己权衡罢!”
明严紧盯着她,“你那兵书和证据从何而来?”
左钧直心惊,全然不知他方才一系列的举动,因何而起,因何而变,一眨眼便成了逼供。
“臣其实也不知道。只是今日,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臣的书案上。一封书信写明了前因后果,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臣日日在宫中,不曾出宫一步,一举一动俱在翊卫监视之下,那书信亦被指挥使拿去查验,是真是假,皇上一问便知。”
明严阴沉着脸,缓缓放开了手,道:“左氏如今但剩太常寺卿左载贤和翰林院学士左载礼这两个无甚实权的官员在朝中,左杭被削了兵权,你可开心了?”
左钧直道:“我开心什么?赢家是皇上。皇上不过是借着我的手制衡朝中势力罢了。”
明严冷冷道:“左钧直,总之无论朕做什么,在你看来都是玩弄权术,是强取豪夺。”
左钧直道:“我不过是以臣子之心来仰望皇上。”
“臣子之心……”明严轻笑了一下,忽道:“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捷儿?”
左钧直警觉之色一闪而过,道:“叫左捷。”
“哦?”
“他既是入赘,这孩子自然随我姓。”
明严深深看了她两眼,终是抬足离去。一身石青色龙袍夜色中透出几分清冷,却倨傲着不肯松懈下高高在上的天子身段。
左钧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觉得手中的暖炉似乎已经不大温热,脸上背后亦是一片冰冷,方才竟是不觉,只担心冻着了腹中胎儿,忙转身回了寝殿。
兵书……银庄……那般复杂巧妙的契书交易都能摸得清清楚楚,她怎么猜不出是谁。
刘歆……
可是凤还楼中人,又岂是刘歆、三娘,或是那哑仆能轻易杀得了的……
刘徽,你难道真的还活在这世上吗?
你若是活着,为何不愿见我?
沉夜如墨,一抹抹深蓝缥缈在天幕之中,遥不可及,更看不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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