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花里十年歌

32 东风不解情,枉凝眉


藏经殿已经被大火包围,玄一刚冲进殿内一股灼热便铺天盖地而来。玄一不做多想径直冲上二楼的藏经室。
    门已经被烧毁了,架上的经书也多半处在大火中,玄一闭气跑到室左侧。坚硬的石墙处有一扇暗格。玄一打开暗格,里面赫然放着一副卷轴画,被人很好的妥善用丝线系着。玄一脸色动容,手有些颤抖的把画拿了出来。
    熊熊大火中,一个年逾五十的僧者,手中拿着一副画,仿若置身浩渺沙尘的天地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今日不能再回首的恋恋风尘。
    ‘轰’的一声,藏经室的一根横梁被大火烧断,离玄一不过咫尺。
    “师父···”虚言的声音响在耳畔,玄一这才惊醒。
    “师父,火势越来越大,先出去吧。”虚言是被寺中的骚动吵醒的,今夜他喝了点酒,早早就躺在床上睡下了。听到动静,拦住一个小僧一问才知道藏经殿出事了。虚言毫不犹豫的向藏经殿跑去,因为藏经殿不能有事,那儿有师父最珍视的东西。
    玄一清醒过来,拉起虚言跑到窗口,纵身飞跃而下。
    众人见两人没事都松一口气,人群又不时传出称赞声,说方丈的武功如何如何好,能在大火中毫发不伤。川御安看向离他几步外的两个黑衣男子,微微点了点头。
    玄一不理众人,抱着画独自离开藏经殿,向自己的禅房走去。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皇上坐在禅房中的椅子上,对走进来的玄一说道。
    “我以为我已悟得佛法,参透人世,原来竟还是俗皮囊一个。”
    “你似乎不难过?”皇上看着玄一平静的脸上隐隐有些笑容。
    玄一走到榻炕上坐下,将画徐徐展开,缓缓笑道,“就在刚才我才明白,我错了。近三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都是违背了自己的本心。此刻我才觉得内心是多么的畅快。”
    皇上看向桌上的展开的画,画里是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子,穿着一身杏黄底色穿花蝶的衣衫,靠坐在池边绿柳之下,微微偏了头看过来。她的手上捧着一束小野菊,青色的小片叶子簇着细细小小的白色花瓣围着嫩黄的花蕊,眼里是促狭的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整治人的好玩的事。
    “第一次和师父下山,却在走散的市集遇见了她。”玄一看着画中的女子,神色甚是温柔,“我那时才十五岁,只知道练武修行,有一天能够除害杀妖。她却不嫌我不解风情,不管我怎么冷漠,她都笑嘻嘻地跟在我身后。她说,你知道为什么你和你师父会走散吗。我一脸莫名的看着她,结果她居然促狭一笑,凑在我耳边悄声说,因为为了遇见我啊。我们注定相遇,在这个市集。你走丢了师父,我降临到凡间。刚刚好。”
    玄一笑着摇头,“她真是大胆,居然坦白承认自己是花妖。她说,我虽然是妖,可从未害过人。你是我来到凡间第一个遇见的男子,从此我便跟定你了。你可不要负我。”玄一眼睛有些湿润,“那时我对她说,可我一生注定是个除妖师,你我生不同道,死不同归。休要胡言乱语,坏我修为。当时她已跟着我各处游历两月有余,说这话时,我的心莫名一痛。我却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喜欢她。”
    “可你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皇上看着他说道。
    “是啊,我们最终在一起了。”玄一笑道,“在我们相遇一年之后,我们成亲了。不久她就怀孕了。那段日子真是美好,每天我上山打猎,去市集换钱买东西,她在家侍弄花草,绣衣织布。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岁月无声,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隐居山林。可是···”玄一突然现出迷茫痛苦的神色,“师父突然找到了我。时隔三年,我们又在当初走散的市集重逢了。师父对我失望之极,我曾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如今却被花妖迷惑。我不敢看师父失望的脸,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对是错。”
    玄一有些激动,“如果说当初和师父走散是为了遇见她,那为什么如今又和师父重逢?为什么我是除妖师,她是花妖?为什么我们会彼此相爱?许多许多我都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我很开心,师父却说我无可救药?而最最想不通的,是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想不通。如果我真是倾其所有的,肆无忌惮的,不顾一切的爱着她,为什么又会觉得对不起师父,觉得自己大逆不道。”
    玄一凄凉一笑,“原来我并非像她一样,毫不保留。所以最后我和她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孩子出世那天,我便跟着师父回到了山上道观,一句话也没留下。可是她却在五年后找来了道观,她脸色憔悴,面色沉重。她要我跟她回家,说孩子病了,说孩子每天都问她父亲是谁。当时全道观的师兄弟都看着我。师父对我说,三玄,杀了花妖,你还是我的好徒弟。我举着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避也不避,就那么定定的看着我。她说,三郎,我们回去吧。我看着她脸上的笑,看着师兄弟的指指点点,看着师父殷切的看着我,我多希望她可以转身离去,这样我就不会···就不会···可是不管我再怎么骂她,讥讽她,她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就像初见她时一样。”
    玄一痛苦的低下头,“她太固执了,又太好了。我根本不是她的良人,我们不应该相遇的,更不应该在一起。她在她最无助地时候找到我,我却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杀了她。”
    皇上脸上露出一丝震惊,虽然玄一曾对他说过他和她之间的事,但如此细致的细节还是第一次听到。
    玄一看着皇上,凄笑道,“我是不是十恶不赦,轮回百年都不足以偿还?”
    皇上静默了半晌,摇头道,“可你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了救这幅画。”
    玄一站起身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摩挲着画中人的脸庞,“我害了她,不能再把这幅画毁了。”
    “你错了。”皇上走到玄一身边,“你不是怕毁掉这幅画,你是放不下她。”
    玄一手指拂过画中的野菊,轻轻闭上眼睛,不说话。
    “什么人?”玄一突然向窗牖大声道,紧闭的窗户外闪过一个黑影。皇上迅疾的从暗道隐去。
    玄一也不动,站在房中手掌轻轻一挥,窗户打开,佛珠射中黑衣人的脚踝,黑衣人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然而等玄一来到院中,黑衣人却已经服毒自尽。
    玄一扯下黑衣人的面纱,却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出来吧。”玄一突然开口对着身后的黑夜。话音刚落,骆平山从隐秘的翠竹后走出。
    玄一看见他,脸上不再像上次那样平静,刚刚的一段回忆已经伤他至深。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你若是心中有恨,想怎么样便怎样吧。”玄一面向骆平山站住,看着他,眼里有无限慈爱,还有悔恨。
    骆平山没有把手中的金针射向玄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让娘亲每天以泪洗面的人,冷冷问道,“刚刚你在房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玄一抬头看着夜空,眼角渗出眼泪,“直到今晚我才看清自己的心,但已经太晚了。”
    玄一缓缓闭上眼睛,“你可以替她报仇了。”
    夜风呼啸,有衣袂窸窣声。玄一再睁眼时,院中空无一人,骆平山不知去向,刚刚倒在院中的黑衣人也消失不见了。
    玄一在风中静立良久,最后终于回到禅房,盘坐于蒲团之上。
    等第二日虚叶来房中禀报事宜时,才发现玄一已经圆寂。
    净慈寺一下陷入巨大的悲伤,流觞会也暂时搁置。虚叶成为新一任住持,带领寺中弟子诵经祷祀。
    羡鱼没在诵经的僧人中看见虚言,便去菜园找他。羡鱼进去的时候虚言正提着水壶在浇水,阳光下羡鱼突然觉得虚言的背影渗着深深地悲伤。
    “师父最终还是走了。”
    羡鱼正不知如何安慰,却听见虚言背对着她自顾自说着。
    “师父一直是我最崇敬的人,那时在道观他是修为最好的人,我总喜欢缠着他。因为那件事,师兄们私下里总是嘲笑他。那时师父已经离开道观去了净慈寺,当时我还小,不懂,但见不得师兄弟那么说他便也跟着来了净慈寺。这么多年看过来我才算明白,师父早在他杀害那个花妖时就已经追随她而去了。净慈寺的玄一住持不过是一个没有喜怒的道者而已。”
    虚言停止浇水转身看着满脸悲戚的羡鱼,笑道,“而现在,当年的师父终于回来了。说实话我很高兴。”
    虚言走近羡鱼,淡淡一笑,“我没有难过。”
    满园的一畦一畦的蔬菜,阡陌纵横的小道,栅栏外稀疏的翠竹。羡鱼看着蓝天白云下笑得轻松地虚言,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玄一方丈的音容还在眼前,羡鱼甚至还能想象出三十年前那个市集上的翩翩少年郎。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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