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11 归来堂(1)


三径堂伫立风中,仿佛一个忠实的仆人,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当初离去时,我带着多少温柔旖旎的梦想与期盼,如今黯然归来,却只是冷冷清清。
    堂中的一切,皆保留着我离开时的模样。我曾卧在昙花小榻上,看到明诚走进我的梦境,坐在梨花妆台前,照见初涉爱河的娇羞,伏在平头书案上,书写情思绵绵的曲词。岂知到头来,得来复失去,叫人情何以堪!
    我不敢想像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早知这一走,便是任凭我望穿秋水,蹙损春山,也难见归人。又何必作无妄之想?
    朝来看着玉炉升起袅袅残烟,暮去数着檐前雨滴打湿秋千。白日里总怨天光太长,盼着日落,夕至却更是长夜漫漫,无穷无尽。渐渐地,我几乎每日都会喝酒,只是酒入愁肠,又化作相思泪。
    在这样正人间愁浓的岁月里,日子倒比在汴京时丰足了。明诚被授为鸿胪少卿,每月都把大半俸禄差人送来。我劝过他几次,不必送太多钱来,他只是依然如故,又在信中讲他所购得的心爱金石和学问心得,我也几乎每信之中,皆附一阕所填之词,聊慰他别后相思。
    家里除了我和素简,就只有看守宅子的义叔,因此,一年四季少有人来,除了明诚差来的人之外,当然,还有一个——赵福。
    赵福趁着替公公当差的机会,一年间总要寻空来几趟,有时带来明诚的书信,然而每一次都会买些胭脂水粉之物送给素简。那些胭脂水粉并非廉价之物,甚至要比我在汴京时用的贵重,只是素简不怎么放在心上,随处一扔,也难得用上一回。
    我笑道:“当初赵福给你传递消息,只是为了要你给他缝衣裳,如今又是这般,可见对你是有心的。”
    素简正在为我缝一件紫绡菊纹褙子,也不抬头,只淡淡道:“有没有心,也不相干,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素简年纪不小,我本有意为她撮合,不想她如此决绝,倒叫无法再提,因道:“你也不能一辈子跟着我,若是有合心意的人,一定跟我说。”
    素简无语,只转头望着帘外的青梅。
    转眼间入冬,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三径堂建在背阴之处,春夏之季倒还凉爽,交九之后,却是阴冷潮湿起来。
    这一日晨起,只见窗外天地一色,竟是下了一夜的雪,天上却仍是搓棉扯絮一般,朔风卷着大片雪花在空中乱舞,这雪正下得紧,想是到午后也难停,我便命素简在正堂中笼上火盆,再温一壶白菊花酒,叫了义叔去烤火说话。
    正堂当年本是宾客往来,鸿儒谈笑之地,如今却只有一个老仆和一个被遣归娘家的小姐雪天围炉,当真是王谢堂前燕,欲去难留!
    正堂中的五岳屏犹在,只是物是人非,我心下本已有些凄然之意,不一会儿义叔抄手进来了,他与父亲同庚,我看到他布满风霜的华发与刀刻斧凿的皱纹,不由惦念父母客居象郡荒僻之地,心中更是酸楚。
    义叔见我出神沉思,笑道:“小姐在挂念老爷吧,且宽心就是,老爷身边还有少爷照应着,况且少夫人又聪明能干。”
    义叔这句话,倒叫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弟妹生了好奇,因问道:“义叔,我那弟妹如何?”
    他拨了拨盆中的银霜炭,更觉得室中温暖如春,义叔道:“少夫人伶俐懂事,甚有素简姑娘之风,只是不似她那般稳重罢了。”
    只见素简端着一只乌银梅花自斟壶,掀帘子进来,对义叔笑道:“又说我什么坏话儿呢?”
    我笑意盈然,道:“夸你呢!”
    义叔笑指素简道:“小姐看看,素简姑娘直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哪!”
    我只想听弟妹的事,因笑道:“别理她,义叔快给我说说弟妹的事吧。”
    我替义叔的白瓷酒杯里斟满酒,义叔喝了一口,道:“当日老爷夫人因有朝廷严令,只能匆匆起程,如夫人冯氏向来胆小没主意,自然要跟着走,少爷也只能同行,照顾老爷,这一来,家里只这位刚过门的少夫人当家了。不过少夫人也真不赖,事事办得妥贴,先把筝儿一干想出去的人遣了,还给了路费银子,家里虽败落,这体面却到底没丢;我本想跟着老爷南下,少夫人念我老了,要我看守宅子;算到最后,只有来兴和冰弦两个愿意随老爷去象郡,还是少夫人机敏,为了让他们在象郡安心度日,南下之前,就为她们办了婚事。”
    我一惊,冰弦竟然嫁人了,这事虽然在情理之中,而且于父母来说留住忠仆,弟妹此举确是周全,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一时也不及细想,道:“冰弦心性纯良,且那日我已听她说要随父母南下,只是来兴......也能同去,倒是难得。”
    义叔道:“来兴是个孤儿,到哪儿也是一样,这孩子精明得紧,冰弦跟她一比,倒显得笨笨的了。”
    我笑道:“夫妇和顺,原不在这些,只心性相投即可。”
    义叔呵呵一笑,“小姐是挂念姑爷了吧?”
    我确实想到明诚了,只是被义叔点破,倒有些难为情,那白菊花酒喝下本就暖身,兼之室内温暖,此刻满脸□□,向义叔道:“义叔真是老没正经了,还日日想着他不成?”
    义叔更是笑逐颜开,道:“是不是日日都想呢,这个小姐心里有数,只是小姐也不必害羞,一个女子想自己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女人,不都是以夫为天的吗?”
    义叔的话只叫我垂首沉思,确实,明诚没有他父亲的权谋,也没有他母亲的变通,他有的,只是一颗坦诚率直的心,但是于我,已是足矣。原来一个女人的幸与不幸,只是牵系在丈夫身上而已。
    义叔见我沉默不语,安慰我道:“小姐不必担忧,依老奴看,小姐与姑爷不会分开太久的。”
    我顿时心头一亮,问道:“义叔,何出此言啊。”
    义叔笑道:“我从十几岁就跟着老爷,这些年官场的风风雨雨,听得看得也多了。本朝自神宗起,党争从未停止,如今不会因为蔡京立了块碑,就能干净利索的。小姐想想,当初你的公公为何要迎你这个旧党的女儿进门呢,还不是当今皇上即位,起用韩忠彦,而你父亲又曾得韩大人的知遇之恩,你公公只是有意向旧党示好,为自己多留条后路罢了。”
    义叔的一席话,让我始觉得心中凉初透。一直以为与明诚是佳偶天成,缘订三生,却不想这美满姻缘,只是机缘巧合和某些人的精心算计罢了。若不是朝廷的时局变幻,赵李两家早就势同水火,我与明诚便是上天入地,也不会走到一起的。只是如今荣辱一时变,我们必须要为新旧之争付出代价,只能天各一方,各自咀嚼着无尽的欢乐趣,离别苦。
    本以为自己一介女流,一生深居闺阁,外面的风霜雷电是与我不相干的,不想社稷兴衰,牵动着每个人的悲欢离合,甚至可以颠覆我们的生活。
    我端起石竹青花酒杯欲饮,却发现杯中的残酒早已冷了。
    义叔的话,让我生出一线重聚的希望,然而冬去春来,这希望又一天天地微茫下去。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我忽然忆起那年藕花深处,临湖泛舟之事,不禁又有几许闲愁,结在心头。
    故地重游,我命素简只在岸边守候,自己却轻提玉色蹙金莲叶襦裙,独上兰舟,也不摇桨,只任凭一叶扁舟,自在飘荡,想着若能与明诚相会有期,甘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又想到他信中所言,每日回家只坐在归来阁中翻看花笺,赏玩金石,欲诉衷肠,此情无寄时,我不禁潸然。
    绣江依然水清如碧,只是昔日的满池红藕,如今已是残叶枯蓬,不忍卒观。
    那一晚,我望着天边那一轮满月,轻抚琴弦,吟得一支《一剪梅》。湘妃竹帘筛落的点点月光,卷之不去,拂之还来,伴着我的幽思,悄悄飞到汴京,流照伊人。
    素简听我反复吟咏,不禁凝神片刻,笑道:“小姐这首词填得极妙,那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堪比柳七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了。”
    我心中一喜,问道:“果真?”
    素简颔首,道:“真的,我不哄小姐,果真是极好的——不过……”她狡黠一笑,“咱家姑爷可比与柳七‘执手相看’的人有福气。”
    我笑问:“为何?”
    素简掩唇而笑,道:“柳七有那么多女人,今儿给这个谱个曲,明儿给那个填首词,总不见得一心一意,就是那苏子瞻,文采风流自是人所不及,可又要悼念亡妻,又要思念爱妾,忙得不得了……哪像我们小姐,这一生一世,只为了姑爷一人填词……”
    我笑得喘不过气,只拿手指着她,半天方说出话来,道:“好丫头,尽会胡说八道,你既如此说,明儿我也给你填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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