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12 归来堂(2)


明月不管人间事,时光依旧荏苒,藕花年年常开。
    转眼间,我在三径堂竟独居了两年多,在第二个春天的梅花含苞欲放时,传来了父亲被赦免的消息,但禁止父亲入京,只挂了一个监庙闲职,故而父亲回归原籍,一家人重聚天伦。我知道,义叔说的话,快要实现了。
    可是,在第三个春天的梅花将要凋落于风雨时,传来了公公病逝的消息。
    我对公公,是有一些心结的。但无论如何,到底是他给了明诚生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他撮合了我与明诚的婚事,才让我拥有了一个知音爱侣。他的去逝,终究是令我悲伤叹惋的。但是还未等我想好该如何设法回京一趟,为公公服丧尽孝,就得到一个消息:明诚和他的两个哥哥被罢职关押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五雷轰顶,只觉得天旋地转。家里人轮番安慰我:“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京城回不去,只能在这里等消息,你公公不是死罪,明诚兄弟必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们说的自然有理,可是当局者迷,我的丈夫被关在牢里,叫我怎能不日日忧心。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彻底难眠,辗转反侧,只想着明诚在牢里可能吃得饱,穿得暖,丧父之痛可已稍缓,又想到若不是沉湎权力,醉心官场,公公何以会招来这番屈辱,竟至株连子女。倒不如像父亲那样,寄情山水,淡泊名利。
    于是我填了一首《青玉案》,寄与明诚,“买花载酒长安市,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明诚本不是热衷仕途之人,他定会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四个月的光阴,在归来阁吟风赏月的甜蜜中那么快,在三径堂孤居等待的焦急中却那么漫长,我好像已翻作烂柯人。
    七月间,明诚兄弟终于被放了出来,公公也被赠司徒,谥曰清宪。明诚一出狱,便给我写信,除了安慰之词,还提及公公临终前幡然省悟,叫他远离官场,甚至着人将青州的老宅修葺一新,让明诚带我屏居乡里。
    终于,一切都过去了,明诚要来接我,去一个青山隐隐,绿水潺潺,看风清月朗,闻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去享受属于我们的自在悠闲。
    我穿上我们新婚时的衣裳,桃红百花攒龙缂丝褙子,百褶如意月裙,腕上拢着明诚赠我的镶金石榴玉镯,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的春花秋月,在等待他到来的日子里,我填了一支《小重山》:“两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从清晨开始,我就坐在花园的秋千上,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现在我要坐在这里,等他来接我去青州,继续我们新的生活。终于, “咯拉”一响,虚掩的门被缓缓的推开,一如我们初见之时,明诚竟与我心有灵犀地穿着那件皂色罗衣!
    忘了他是如何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的,只觉岁月亦偏爱我们,在相识相知相依相思过多年以后,情愫依然如初。
    前往青州的路上,我偎依在他的怀里,几年离别相思,真的执手相看时,竟是欲诉情难尽。
    终于,我打破了沉默,问道:“家里如何?”
    他似乎已猜出我想知道什么,略略沉吟,道:“母亲身子康健,兄长们都已官复原职,回到任上,只是家中无人照料母亲,所以纤云……她再三坚持留下来照顾母亲。”
    我唏嘘,终究是我与明诚欠了她的。
    明诚看出我的心思,恻然道:“她还年轻,这样这去不是长久之计,其实日前我也跟她提过,替她另做打算,谁知她严辞拒绝,还说出什么‘若实在令我厌烦,愿意为奴为婢,只求陪在夫人身边’的话,我还能说什么,她自幼跟在母亲身边,确是有几分母女之情,我也只好依着她。”
    “她还把筝儿送回来了?”我望着缓缓远去的绿树青山,婉然问道。
    “恩,岳父已回归原籍,纤云说她也用不着人,就遣筝儿回来了——她果然做得妥当,我没想到岳父还让你带着冰弦去青州,筝儿若不回来,岳父岳母身边可真是没人呢。”
    我有些凄然,道:“冰弦是自求随我去青州的。”
    明诚诧异道:“这却为何。她不是已嫁……”
    冰弦就在后面的车上看守行李,我忙去捂他的嘴,道:“这事你往后也别提了,听说来兴一到象郡,竟与当地官员结交上了,他本也不是罪臣,行动自由,脑子又活,囤积居奇,在象郡做起了买卖,竟成了富户,他与冰弦成亲本是权宜之计,暴富之后,更没了夫妻情分,就休弃了冰弦。来兴如今虽已不在我家为仆了,但冰弦日日见到父亲母亲,不免想起伤心事。”
    明诚大惊,愤然道:“世上竟有如此之人?既是权宜,为何要允婚,既已允婚,便是没情分,也要好生相待,唉,世上竟有如此之人!”
    听了明诚一番夹着几分迂气的言辞,我不禁笑道:“你以为世上男子个个都如你这般,不过是我福气好罢了。”
    站在青州老宅前,看着青砖碧瓦,入阶苔痕,我与明诚兴奋不已,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归来堂。
    归来,包含着我们相识数载以来多少初见情牵的温馨,得而复失的期盼,失而复得的甘甜。
    在青州如诗如画的世外田园里,在归来堂如痴如醉的绵绵静日中,我与明诚度过了十数载平淡而华彩的光阴。
    说华彩,是因为明诚可以真正地息交绝游,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他自幼钟爱的金石学问之中,完成了他平生所愿;说平淡,是因为这十几年的时光,我们斗茶联句,醉赏金石,生活平静安闲,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政治变迁再来影响我们。而在这终日形影相随,亲蜜无间的岁月中,我的词却是日渐填得少了。
    是啊,没有离愁别绪,孤单寂寞,何须再填词言情。杜甫的诗句确是一语中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我并不会为佳作少有而惋惜,若能在这样的平静安闲中过一辈子,我情愿奉还彩笔,此生再书写不出一字一句。
    明诚日日埋首于金石,我担心他身子吃不消,每晚钻研金石只以点尽一支蜡烛为准,又时常命素简炖些补品给他。一日,素简将一碗阿胶红枣汤递给我,掩口笑道:“小姐只担心姑爷捣弄金石辛苦,我倒瞧着姑爷是怕落后了呢。”
    我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素简止了笑,道:“我听赵福说,姑爷当日收到小姐寄去的那支《醉花阴》,叹赏不已,又不甘下风,于是闭门三日,不吃不睡,作了五十阙词,又将小姐的词放入其中,请好友陆德夫来品评,那陆先生也着实不给面子,指着姑爷点灯熬油写出来的词道‘只三句最佳’便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我听了也大笑不止,那汤碗也在我手里摇晃了几下,险些洒出来,我又怕汤凉了,只笑诫素简“不许胡说”便去看明诚为新得的一册李白诗文集作完跋了没有。自此更坚定了助他做金石学问的心思。
    事实上,明诚内心真正的快乐,也只会与我分享。
    一个初夏的黄昏,我正在院子里洗净一根根新鲜碧绿的豆角,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声,急促而欢快。还未待我出门相看,只听柴门外响起明诚清朗而激越声音:“清照,快来看,你看我得了什么宝贝……”
    我抹一把被山泉浸湿的手指,甫一起身,明诚早已奔到我的面前。
    他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卷发黄的手稿,目光灿灿,神秘地对我道:“猜猜这是什么。”
    我莞尔一笑,道:“你这样欢喜,定是极珍贵的宝贝呢,只怕与官印一般要紧。”
    明诚朗声笑道:“便是丢了官印,也丢不得这个呢……”
    说着,拉我进屋,轻轻置于几案之上,欲要坐下同赏,却见屋里几只条凳,绣墩上都摆满了书画,又见案几枕席之上,也堆满钟鼎盘尊,不由与我相视而笑,我收抬出两只交椅,与他坐下,又听他傲然笑道:“这是白居易手抄的《楞严经》,是我从一位邢氏乡人那里得到的,你看……”
    只见一个个雄健、宽博的正楷呈现在眼前气势恢宏,骨力遒劲,气概凛然,白居易本是颇有造谐的居士,直叫我禁不住对那位栖心释梵的江州司马心驰神往,恨不得飞回两百多年前,与这位通晓释典的诗人倾谈片刻……
    我取来一壶去年的桂花酒,明窗小酌,暗灯清话,不觉已是二更天,我与明诚犹醉心其中,不能自拔,只见明诚不住地咽口水,我推一推他,道:“呆子,喝酒口渴了,也不知道要水喝。”
    明诚搔搔头,笑道:“果真是渴了,烦劳娘子……”眼神却始终恋恋盯在手稿上。
    我会心一笑,道:“昔日白乐天有云‘满瓯似浮堪持玩,况是春深酒渴人’,我们这里虽没有萧员外寄来的蜀茶,却有丁丞相监造之小龙团。”
    茶烟袅袅中,第二支蜡烛已将要燃尽,我们殊无睡意,看着明诚挥毫作跋,我一声叹息。
    明诚抬起头,疑惑道:“清照,今日得了这样好的宝贝,你为何叹气啊!”
    我抚摸着案几堆积如山的金石,愧然道:“我发愁啊,你我成亲多年,如今依旧是膝下伶仃,百年之后,这满堂金石又传与何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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