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17 帘儿底下听笑语(1)


临安城的这座小院是李迒买下的,陶氏想在迁居金华以前卖掉它,以便他们定居金华时可以宽裕一些,但李迒执意不肯,眸中一沉,对陶氏言道:“就是座空屋子,姐姐也是有娘家的人,以后的日子总可以舒心些。”
    陶氏一向畏惧李迒,便不敢再言语。
    在我默默收拾起衣物,缓缓打成包袱的时候,素简来到我的面前,欲言又止,终于恋恋凝望我道:“小姐,我……我还是留在这儿看屋子吧。”
    我大为惊诧,不解其意,只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素简眼神迷茫,仿佛望着远方,道:“我这些年,伺候惯了你和姑爷,骤然叫我去伺候别人,叫别人姑爷,我……难过……”
    我搂住素简,我又何尝不难过,只是世事艰难,哪由得了自己的心?
    素简察觉我身子颤动,忙伸手替我拭去眼泪,勉强笑道:“小姐别哭,说不定小姐嫁的是个好人呢。”
    再好,也是曾经沧海了。
    我颔首道:“你一个人居于此处,晚上睡觉要警醒些,还有……仅存的那一点点金石,你要保管好。”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我竟把与明诚相关的东西,全部留给了素简保管,包括我视若至宝的那对镶金石榴玉镯。
    没有期待,没有喜悦,甚至没有忐忑,总之一个成亲之人该有的一切,我都没有,只有一颗槁木死灰的心,一点需要生存下去的渴求。
    很快,我就发现,张汝舟也不并不热切,但是李迒也不会骗我,那个执著的求婚者的形像,绝不可能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是……罢了,自己都是如此,还要求别人些什么?
    然后,我又发现,他日日出去酒场应酬,却只字不提如何找回金石的事……我的心不由沉下去一点,转念想,一个军中小官,也许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又羞于提起自己难以做到之事,当时么,定是为了求婚才……可是,他为什么要求婚?
    我很快找到了答案!因为一个人心底最迫切的欲望是隐藏不了多久的。
    我到他家快三个月了吧,他好像没有一天不会喝得醉醺醺得回来,回来也不会同我说到超过三句话,不过,今天,他好像兴致很高的样子。
    他用两个泛着油腻的手指,捻一捻那部稀疏的山羊胡子,胡子上沾着一点青菜叶,眉花眼笑道:“我不在家,娘子都做些什么啊?”
    听他叫“娘子”两个字,我胃里一阵搅动,想要吐出来,泠泠答道:“没什么。”
    也许是眼中的厌恶之意没收藏得好,他立时便有些不快,沉声道:“怎么会无事可做呢?听说娘子跟着赵兄时,对金石颇有造诣啊!”
    他提到明诚和金石,我的止不住泪意盈盈,只能定一定神,道:“积年往事,不提也罢,何况金石已在途中大半失落。”
    “呛啷”一响,茶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他的眼睛死人一般停滞不动,张大了酒气熏天的嘴巴,死死地盯着我,道:“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神色一变,冷冷言道:“金石早就所剩无几,剩下的也都是些平平之物。”
    他瞠目结舌,椎胸顿足,道:“哎哟,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眼睛一眯,射出冷冷寒光,道:“原来你那么急切地要娶我回来,就是为了……?”
    他的丑态叫我恶心得五内翻腾,恨不得这张猥琐的脸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
    他狞笑一声,道:“不然,你以为你这半老徐娘有什么看头,整天像根木头似地杵在那儿,看见了就心烦。”
    我冷笑,笑声呷呷似三九天纷纷散落的冰块。
    他忽地站起来,愤愤道:“当初我拿那把玉壶去赵明诚那里,他一眼就看出那玉壶是假的,我还以为这么毒的眼光,得看过多少金石方能练出来,没想到……唉,终究是我倒霉!竟拿石子当珍珠!”
    猛然间听到玉壶二字,浑身像被雷击过一般,寒凛凛一抖,嘴唇颤抖着,道:“那玉壶……那玉壶……是你……”
    他大概也觉得说漏了嘴,一捂嘴巴,继而双手一松,歪歪拧拧着向前走了几步,得意笑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不能去告我,那玉壶是我在逃跑时遇到金兵,献出去的,我告诉金兵玉壶价值连城,那帮笨蛋居然信了,哈哈哈……”
    他笑不可仰,我却怒气填胸,恨不得立时杀了他。明诚的冤屈,我的悲苦,金石的无故流失,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市井小人,驵侩下才。
    我怒极反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告你?”
    他几乎笑岔了气,道:“大宋刑律,妻告夫,先获罪,入狱两年。”
    我爆发出一阵近乎疯狂的大笑,道:“莫说两年,就是死,我也要告你!”
    他的脸突然僵住了,绾起袖子,攥紧拳头,向我扑来,我早已怒不可遏,抓起案上镇纸,拼尽气力砸向那张扭曲得像魔鬼一样的脸,“砰”的一声,镇纸砸在我的额角上,只觉天旋地转,身子像随风飘扬的柳絮,沉入死一般黑暗的深渊里。
    不知过了多久,袅袅的秋风伴着萧萧而下的木叶吹进屋里,凉透了我的意识,我发现自己躺在青砖地上,手臂上有几缕新鲜的伤痕。身后送来阵阵鼾声,我的胃重新搅动起来,我艰难地站起来,门本是虚掩着的,轻飘飘跨出门槛时,我觉得自己的就像暗夜独行的鬼魅。
    临安城的夜色真美!连夜空都是柔软的,空中挂着一轮满月,照亮无数的西楼。西湖上的秋风送来最后一缕醉人的荷香,那满湖的藕花像是要趁着最后一次盛放,释放出残留体内的最后一点能量,远远地听到采菱女子的歌声,在空寂的夜里,婉转而悠远,唱得仿佛是《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一年的藕花深处,也是这样醉人的荷香,只是莲子虽在,却无处抛却,只听又唱道: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山高水长,尚有锦书可托,天上人间,寒梅一枝谁寄?
    恍惚间,我摸一摸额角,疼痛早已麻木,只有青雀头黛留下的浅浅墨迹,我抬起双臂,血渍早已凝结,只有一对镶金石榴玉镯拢在莹润纤细的腕子上……忽然一个踉跄,眼前已然清晰,腕子依然纤细,只是似老树枯枝,没有血色。
    “娘子,你才是我这一生最好的金石啊!”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急惶惶四下张望,还没有回过神来,又是一个声音,“你以为你这半老徐娘有什么看头!”只觉胸中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
    又是一个温柔的声音,“我心里满满装的都是你,”闪念间,那个令人恶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见你就心烦!”
    我头痛欲裂,双手捂住耳朵,想拼命甩开,却是徒劳。
    素简带着心疼却不甚惊异的神色给我开了门。我呷一口素简冲开的碧螺春,不知道怎样开口的,早已经源源不断地说下去,原以为我会痛哭,会流泪,但是真正讲那些事情的时候,却是用了最平淡的口吻,而且越说越快。素简起初显得很惊异,后来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很苍白,默默地听着。
    最后,她平静地言道:“小姐预备怎么办?”
    没有任何思虑,我决绝道:“辩冤!上告!”
    素简舒一口气,道:“那么,小姐必是打算好挨两年牢狱之苦了。”
    我点一点头,素简理一理鬓边的碎发,道:“小姐其实无需牢狱之苦,也能辩冤离异。”素简见我微露惊诧之色,又道,“法令不外乎人情,小姐可听说,曾在靖康元年被金人掳走的表小姐和表妹夫秦桧又逃回来了么……”
    我打断她,道:“我宁可做牢,也不求她。说什么夫妻二人是杀死监视他们的金兵,夺船而来,为何刚刚回朝便向皇帝提什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视大宋江山,黎民百姓为草芥么?”
    当然,也许在有的人那里,这算不得什么,但是我有我信念和原则,绝不妥协。
    素简原本有一丝指望,希望我能去求一求尚棋表妹,此刻见已是不能,不由得面上浮起一层忧色,道:“小姐可想好了,那秦桧回朝便做了礼部尚书,眼看着就要登堂拜相,只要他一句话……”
    “不必再说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斩钉截铁道。
    素简叹一口气,知道事情已不可转圜,郁郁道:“那么小姐明儿一早就将状纸递上去吧,省得那张汝舟再来闹!”
    我怆然微笑,道:“你是不是早料到有今天,所以才不肯跟我去。”
    素简垂首,轻咬嘴唇,道:“我并未想出有这许多曲折,但小姐如何对待姻缘,我却知道,所以,就算没有玉壶之事,小姐与张汝舟,只怕也难得美满。不只是张汝舟,这世上除了姑爷,只怕没几个人可以叫小姐称心遂愿的。”
    我虽然遇人不淑,对素简这番言辞却颇有不服,只是此刻心境凄凉至此,也只问了一句:“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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