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21 寻寻觅觅(2)


几乎每一天,我都会无数遍的摩挲一页页已经发黄的稿纸,看着明诚俊逸挺拔的手迹,如同刚刚写就一般,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明诚又用那双宽大,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好像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低语:“清照,你才是我这一生最好的金石啊!”我那颗已经冰凉麻木的心又会重新变得柔软。
    经过几年呕心沥血的考订精核,我把《金石录》更为完整的整理出来,并为之写了《后序》。
    《金石录》记录的,不仅仅是铭文款识,碑铭墓志,更是我们夫妻几十载的荣辱相随,不离不弃。有她相伴,便似我与明诚有儿女承欢膝下。
    几乎每一天,我都会坐在后院的秋千架上,任她悠悠闲荡,沉醉在满院梅花的馥郁芬芳中,我常常会在低首沉沉欲眠的一瞬间,听到“咯拉”一响,虚掩的门被缓缓的推开,看见明诚,穿着皂色罗衣,悄然走到我的面前。
    转眼,已是深秋。我会端一盏菊花酒,哀黄花瘦损,叹征鸿过尽,看晚来风势,再听梧桐细雨,望残月依依,直到晨光熹微。
    纵使尽挼残蕊,可再得昔年旧梦么?
    这一日黄昏,我在窗下抚琴,素简在打扫院子里厚厚的落叶落花。
    抬头见素简拎着扫帚进来,细喘微微,问道:“小姐这一晚上来来回回就弹这一支曲子,也不怕闷。”
    我手中未停,唇角轻扬,道:“你觉得闷么?”
    素简搁下扫帚,一面冲茶,一面道:“这支曲子以前仿佛没听小姐弹过,是什么曲子?”
    弦凝声歇,我幽幽道:“这是《声声慢》曲,我方才一遍遍地将曲词填了进去,你可想听听?”
    素简喜道:“好啊!小姐也有阵子没填词了呢。”说罢洗耳恭听。
    我才想抚琴而歌,心中实在烦恶,只黯然道:“罢了,实在没精神,我写出来给你看罢。”
    说罢,拣了一张残云薛涛笺出来,挥笔而就,素简看时,只见写道: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近些年心境寥落,愁肠郁结,反而没了心情,因此甚少填词,今日填得这支曲词,不知还有没有昔时之功。
    只见素简似乎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渐渐地竟红了眼圈,滴下泪来。
    我难解其意,奇道:“好便好,不好便不好,你哭什么?”
    素简忙拭一拭泪,道:“小姐是以闺房之怨,寄黍离之悲啊!素简这一生中,竟还不曾见过小姐填得这样好词。”
    我心中百味杂陈,凄然笑了。
    当日与明诚在青州斗诗酒,赏金石之际,我曾情愿此生再作不得一句好词,只求能平静安闲地过一辈子,如今老来无依,半世飘零,无意间成就了后半生之诗词文赋,真不知道上天是偏爱我,还是厌弃我?
    落红满院,诸芳散尽的时节,有一位金华的孙夫人常常带着她的女儿来与我饮茶聊天。孙夫人言辞诙谐,聪灵机变,她的女儿不仅继承了母亲的聪敏,还长得玉雪可爱,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芍药,泉水般纯净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闪亮,眨眼之间透出一股聪明伶俐劲儿。
    看她坐在秋千架上,笑语欢然地荡来荡去,我仿佛看到自己昔年的旧影。
    终于有一天,我情不自禁地走进她,她见我走进,忙曲身行礼道:“夫人。”
    我见她如此知礼,更添一层喜爱,抚着她桃子一般柔嫩的小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恭恭敬敬答道:“小女孙氏。”
    我有点儿失望,其实我是想问她的闺名。于是我笑道:“你的聪明伶俐,我很喜欢,我愿教你写诗填词,将平生所学悉授于你,你可愿意学么?”
    孙氏稚嫩的小脸怔了一怔,随即摇摇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我只觉头晕目眩,一时涌上无数凄凉况味,原来在这个世上,有才情的女子真是多余啊,我却还曾因为沉浸书海而欣然自得,风烛残年还著书立说,妄想传道授业,我于这人世是怪异,这人世于我是荒诞。
    身后传来一串熟悉的足音,素简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
    烛火微明,残光欲灭。
    素简手中为我缝着一件云雁细锦梅花褙子,一壁淡淡道:“小姐不必为孙小姐的话伤心,她还不懂事,不过是别人教她什么,她便说什么罢了。”
    我怅然一笑,道:“是啊,正是这世人皆觉女子之才为多余,她才会这样听,这样说。”
    素简的针稍稍迟疑一下,温言道:“小姐何必自伤自怜,姑爷当年是如何情系小姐的,小姐难道忘了吗?再者如今虽有对小姐之才情学问不屑之人,却仍有敬佩仰慕小姐之人,昨儿我还听人说小姐的《打马赋》写得好呢。都称赞小姐那句‘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似金戈铁马,豪气满怀!”
    这些赞赏虚名于我本无所谓,我沉吟一刻,道:“你也说了,世上能有几个明诚这样的夫君。不屑也罢,仰慕也罢,总之这世人,对有才情的女子总是爱恨交加的。若这样的女子存于自己身边,那更是痛恨之意多,怜爱之心少了。”
    素简停下针线,凝望我叹一声道:“小姐别把世情人心看得这样透澈,便也少些烦恼罢了。”
    我无奈摇首,道:“我曾经何尝看得透世情人心,不过上天意欲为之,便要叫你经受常人不能想像之苦,逼你去洞明世事。”
    素简一时语塞,停了一晌,又安慰我道:“小姐不要在意别人,也不要想那些不堪回首之事,以前小姐不是给我讲过东汉才女蔡文姬的故事,蔡文姬初嫁卫氏,后被掳到匈奴,嫁与匈奴的左贤王,还生了两个孩子,后来曹操搭救,才叫她重归故土,又嫁与董祀为妻,可世人只怜她身世波折……况且若非在匈奴思念故里,归汉室又母子分离,她又如何能写出名垂千古的《悲愤诗》。”
    我从容而对,道:“世人怜惜蔡文姬而不提其改嫁旧事,只因她是古人,时间自会冲淡一切,唯有诗句奇绝传颂不衰。再者……”我难抑心底苦涩,咳了一声,道:“再者,若教那蔡文姬自己选,以千古的才名换得一世顺心遂意,她又何尝不愿?”
    素简接口道:“小姐又何尝由得了自己,若不是金人南下,小姐只怕还在青州与姑爷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素简抹一抹眼角,强忍悲声,道:“小姐既知时间可冲淡一切便好,总有一日,小姐所言‘万世之讥’,会荡然无存,世人记住的,只是小姐光照千古的妙词佳句。”
    我淡淡一笑,幽冷而悲怆,一种巨大的寂寞向我袭来。光照千古么?也许吧。或许终有一日,人们只记得一个花前月下说闲愁的李易安,谁会记得那个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悲深杞妇?就算记得,也不过像慨叹古往今来那些文人骚客的失意一般,咀嚼一下旁人的悲欢,聊慰自己罢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热闹也好,寂寞也罢,生命总像流水一样,奔走不回。
    在客地他乡,我看着自己的满头青丝渐渐如霜似雪,腰背驼了,眼睛花了,步履一天天蹒跚不稳,重返故土之梦,似是越来越远了。
    这一日,天光大好,外面似有爆竹鼓乐之声,我以为又有谁家办喜事了,也懒得去打听。
    向晚时分,素简迈着颤微微的步子急急走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她高叫,道:“小姐,小姐……”
    素简的耳朵已听不大清了,于是我高声应道:“在家呢!什么事急成这样?”
    素简一进门,眉花眼笑地向我道:“小姐,大喜呀,你可听说,那个祸国殃民,陷害忠良的秦桧,死啦!”
    死啦!原来外头鼓乐喧天是为了这个!
    我忙扶素简坐下,心中像奔涌跳跃着无数浪花,细细向她询问来龙去脉。
    素简气喘吁吁,道:“那秦桧闻知皇帝将他儿子,孙子全数罢免,当晚就一命呜呼了。”
    我兴冲冲又问:“那岳将军也要平冤昭雪了吧?”
    素简举起衣袖擦擦额角的汗,道:“现在还未提,不过外头人都说,这也是迟早的事……”赵福跟他的一帮老兄弟们高兴得了不得,都出去喝酒庆贺去了呢。”
    我笑着撵她,道:“那你还不快回家,别叫他喝醉了回来没有人扶。”
    素简摇摇头道:“不妨事,儿子跟着他呢。这等大快人心之事,他们多半得不醉不归,我今晚就住在小姐这儿了!”
    我心念激荡,豪情澎湃,不禁感慨:“岳将军不在了,岳将军的子孙还在。我华夏古国绵延千载,就算遇到再多艰险,也终会渡过难关,生生不息。”
    我卧在梅花宽榻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见素简唤我道:“小姐,我把洗脸水打好了,快起来梳洗吧。”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恍惚间看到素简坐在床前,拼命摇晃我,哀哀悲泣,声声唤我。我想为她擦干眼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我想要回答她,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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