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20 寻寻觅觅(1)


出行的愉悦让我暂脱世俗繁尘的纷扰,我们自临安沿富春江溯流而行,富春江两岸,山色青翠秀丽,江水清澈如练,上有好鸟,嘤嘤而鸣,下有游鱼,任意东西。果然一派胜景,直叫人息心忘返。
    至经过江畔的严滩时,虽夜色正浓,不能赏景,却有感于严子陵先生的山高水长之德,赋诗一首,方始离去。
    李迒早已带人等在江边。他告诉我,他家的院落太小,人口又多,特地租了陈家的屋子给我和素简居住。李迒知我素爱清净,才作此安排,我心中感激,只是这样一来,每月又要给他添一笔开销。
    我们在金华住了不过半个来月,这一日素简说要出门买菜,不一会儿,却听见她步履如飞地闯进门来。
    她放下空篮,推开房门,气喘吁吁地对我道:“小姐,你看谁来了?”
    话音甫落,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神采奕奕地跨进来。他穿一件水蓝锦缎夹袍,微微发胖,头发花白,面色红润,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着精明,只条条皱纹遮不住脸上的沧桑。
    我正自疑惑,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只见他却以大礼拜我,语气中掩不住激动,道:“少夫人!”
    我陡然一惊,仿佛刹那间魂飞天外,少夫人,这是多么遥远而模糊的称呼!
    我再定神一细看,终于从微尖的下巴和犀利的眼神中摸索到昔年的记忆,脱口而出,道:“赵福!”
    赵福眼圈一红,就要落下泪来,忙抹了一把眼泪,喜出望外道:“少夫人还记得我,真没想到……”话未说完,又要抹泪。
    我哈哈一笑,藏起心中酸涩,道:“我这个少夫人,如今是既不年轻,也不是什么夫人了……”
    赵福朗然笑道:“在赵福眼里,少夫人永远是那个年轻美貌,刚过门的赵家媳妇。”
    素简在后面推他一把,笑嗔道:“你呀你,还是张猴嘴儿,见了小姐连句正经话也没有。”
    我忙叫他起来,命素简冲茶叙话,赵福道:“夫人一向身子可好——唉,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我听他话中有隐情,微微笑道:“你在找我们?”
    赵福叹一口气,道:“唉,一言难尽……当时老爷被罢职病逝,少爷们全被关进了牢里,赵府养不起这许多下人,便一一遣散了我们,幸而赵老夫人怜悯我跟随老爷多年,写了封信,叫我到李擢姑爷府上做事了。”
    我点头暗想,李擢这些年在朝廷中颇受重用,想必赵福便是一直跟着他的,今日这般穿戴,也绝非一般家仆可有。
    只听赵福又道:“我跟着姑爷的日子久了,姑爷见我做事还算麻利,就亲自出面,替我补了个小官。我因想着只做个小官也没多少俸禄,不能回报姑爷的提拔之恩,做官之外,也与外头朋友合伙做些小生意。”
    我不觉扬一扬嘴角,心想,赵福本就是精明能干之人,他既已做官,想必这点“小生意” 就不会小。
    赵福大约看到了我的笑意,挠了挠耳根,道:“只是这些年做下来,也算是有了些积蓄,我就想着,赵家南渡的人都在临安,只夫人不知去处,正待找寻,却听到夫人为少爷鸣冤讼官之事,心想这回可知道夫人和素简的下落了,不想这大半年来,有几桩生意耽搁在闽粤一带,等我回到临安,竟得知夫人和素简已搬走了。”
    我颔首不语,暗自沉思,他如此苦心,哪里是寻我,分明是找寻素简的,不想他飞黄腾达之后,总还没忘对素简的痴情。
    因笑问他道:“你如今也算富贵了,一定早就成家了吧?”
    他尴尬一笑,道:“不怕夫人笑话,这些年忙东忙西的,竟没顾得上,只收过一个义子,如今也有十几岁了。”
    我正感念他情重,只见素简掀帘子进来,端上两碗茶来。
    我呷了一口,是我喜欢的小龙团。却听赵福笑道:“素简还记着我爱喝毛峰……”笑声中溢出一缕柔情。
    素简见被点破,将茶盘于面上一遮,红着脸扭头跑了。
    我微微一哂,道:“你看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女孩儿似的害羞呢。”
    赵福听我这样说,竟也现了几分赧色,道:“夫人,我此来,其实还有一事……想求夫人恩典……却又怕夫人为难……”
    我不禁失笑,心中早明了他此来必是为了这事。于是摇了摇手道:“不必说了,你对素简的心意,真当我这些年是傻子,看不出来吗?我只说一句,我与素简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你要待她好,我自然千百个愿意的。”
    赵福立时“扑通”一跪,一迭声道:“夫人大恩大德,小的永志不忘。”
    我忙扶他起来,道:“实话跟你说吧,在汴京时我就几番问过她的心意,后来我带她回归娘家那几年,你常去找她,我也有意撮合,只是她未应允,我也不好勉强于她。如今你若想遂愿,还得她点头才行,不过看她这一碗茶的心思,我倒觉得有戏……”
    赵福大喜,又待磕头作揖,叫我给拦了下来,他又深呷一口茶,道:“素简当年不愿,也不能怪她,我只是个下人,又给不了他什么……”
    我摇头,道:“你错了,我最了解素简,她不是看重富贵的人,多半是被你这几十年的情意打动了,因此,你往后就是娶了她,也万不可因你今日之富贵,欺凌于她,她也必会对你一心一意的。”
    赵福笑逐颜开,道:“多谢夫人教诲。我今儿才算明白,夫人不光是本朝第一才女,且宽惠仁德,夫人放心,我断不会叫夫人跟前没人使唤,明儿我就买几个丫头,来伺候夫人。”
    我赶紧以手止他,笑道:“罢了罢了,你给我这么多人,我可养不起,你留着,往后伺候你们两口子吧。”
    素简的婚事,进行得极为顺利。她不愿离我而去,赵福便辞了官,专心做买卖,又把生意挪到了金华,素简更在陈家附近找了一所宽敞干净的宅院,叫赵福买下,方便照顾我。
    虽然她们已是半百之年,于婚事的礼仪上,赵福却是一样都不少,且处处办得风光阔绰。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素简出阁的那天,我看着她映在铜镜中洋溢着幸福的面容,恍惚间又想起当年嫁给明诚时的一幕一幕,不由悲喜交集。
    赵福的义子本是个孤儿,这些年来赵福对他便如亲生父亲一般,待素简回门时,我问她,道:“与赵福的儿子相处得如何?”
    素简略有得色,道:“日子尚浅,还说不好,不过看来倒也孝顺。”
    我睨她一眼,道:“凭你这个伶俐能干的娘,早晚也得叫你□□得孝顺了。”
    素简不服道:“我这样伶俐能干,只是给小姐做了一辈子丫鬟罢了。”
    赵福自娶了素简,便把一部分生意交给儿子,只重要关节上才亲力亲为。虽然赵福已遣了个女孩儿来照顾我的起居,素简一天之中仍要过来几趟,且只要过来,还是亲手伏侍,我曾劝过她能享福时且享福,她只说这么多年习惯了。
    我与素简也时常出去散步,泛舟,只是如今我和她出去,虽然隔了厚厚的幂首巾,仍然有无数笑意盈然的面孔赶过来“赵夫人”“赵夫人”地叫。
    开始素简以为叫我,我惘然笑笑,道:“人家是叫你呢,赵福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还不跟着夫贵妻荣么?”
    素简摇首叹道:“人心竟如此势力。”
    我释然一笑,道:“世情凉薄,岂独此地如此?”
    素简怕我伤心,忙转了口风,道:“我给小姐讲个有趣的事儿吧。听说皇帝主持殿试,出的题目本是《中兴纲目》,谁知进士中有个叫张九成的,不提国家复兴大计,却在策试中卖弄文采,竟出‘桂子飘香’之语,满篇虚言。最出奇的是,皇帝最后竟然点了他做状元,如今都传为笑谈了呢。”
    我唏嘘一声,笑道:“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素简先是一愣,既而捧腹,道:“小姐这骂人的本事还是这样高。柳三变乃婉约词人,其词有‘露花倒影’之绮靡之辞,本不足为奇,而张九成乃状元,不提社稷民生,却极尽华丽之致,小姐这一骂,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了。”
    我只是笑不出来,叹道:“大宋朝堂尽立着些这样的人,只怕收复中原难矣。”
    素简只一味安慰我道:“小姐别灰心,朝堂中也不全是这样的人,听说有一位岳飞将军,年轻有为,打得金国大帅金兀术落荒而逃,直叫金人哀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呢。”
    我知金兀术便是靖康之变后攻克青州之人,不由地心中一亮,豁然开朗,若得此生能重返故乡,便是死,也安心了。
    不知三径堂前的青梅,可又绽放了几许春意?
    在执著的期盼与微茫的希望中,唯一可以让我感到生命之光仍在的,是明诚的《金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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