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你对我说:“我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也不相信所谓白虎帝裔,但是我很高兴,是真的高兴,被安排在我身边的人,是你,雎鸠英翰。”
后来你对我说:“抱歉,其实我还是骗了你,不管是谁被放在我身边,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你刚好是那个被安排的人,仅此而已,所以,你可以走了。”
从一开始,你我之间就是一场谎言游戏,互相试探,互相欺骗,真真假假、层层虚掩的谎言背后,到底掩藏着怎样一颗真心,连自己都搞不清楚。
也许,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
就好像我现在这般,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
华盖浓荫之下,是一拢小小的圆丘,无封无碑,只是一抷黄土。
你躺在里面,有多久了呢?
坟前一圈细细的湿痕,浸着竹叶青甘醇浓郁的清香,圈在湿痕内的是一篮杨梅,圆润饱满,紫黑诱人。
看来,是郎小七来过了。
随手取一颗杨梅扔进嘴里,汁液丰沛,甜中带酸,果然是好杨梅。若是在树下放上一张躺椅,啖梅纳凉,定是十分惬意。你也这么认为,是吧?
坟茔两边各是一棵大树,一棵是桑树,另一棵是香樟树,都是你到了齐西以后亲手栽种的,如今早已翠叶葱茏、浓荫如盖。绿树浓荫夏日长,满架蔷薇一院香。
“咔哒”一声,口中的杨梅核被咬碎,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切,果然学不来风雅。
“我只是来告诉你,醉烟和陆四成亲了,你侄子在他们的婚床上撒了一泡童子尿。”
风过处,树影婆娑,漏下的阳光打在脸上,我现在,是什么表情呢?
高兴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气愤的时候,会怒,听上去理所当然的事情,并非居之不疑。若没有人理睬你的情绪,没有人关心你的表情,更没有在乎你是否在表达,六岁的孩子们,就会渐渐遗忘用真实的表情传达自己的情绪。
雎鸠一族,培养的是棋子,不是人子。
伯赞是面无表情,醉烟习得的是媚术惑人,而我,就是笑。
邱老说,如果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那就笑吧。
于是我笑着弯下眉眼,露出单边的酒窝,心内却是什么情绪也没有。
居深深这个名字,最初的时候是作为任务出现的,只是一个符号。有趣的是,那个总是仰着下巴,骄纵任性的女子却是两人分饰两角的游戏。
冷静狡黠、不按牌出牌,而且固执己见,就算一时迷惘,也不轻易动摇。这样的居深深,不再只是单纯的任务对象,而是鲜活明丽的生命,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接下来她会做什么?上心的起点大概就是好奇。
因为好奇,所以静悄悄观察,像是了解猎物;因为好奇,所以笑眯眯的调侃,用各种名目的游戏接触,像是猫戏耗子一般。但是又隐隐的觉得,如果有更多的牵绊和交集,似乎就会难以割舍。
“居深深思虑深远,谋而后动;居浅浅杀伐决断、千钧谨敏,择浅而弃深。”
雎鸠长老院的十长老决定的时候,一票弃权,六对三,居浅浅成为白氏帝裔继任者,居深深成为弃子。
“除之。”
命令很简单,没有解释。我那时也以为很简单,纵然不舍,也只是染血的手上再结束一条生命,而已。
但是当你用捂着额头的手攥住我的衣袖,笑着说:“英翰,你是来杀我的么?我很高兴,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之时,我犹豫了。
血顺着你的脸颊往下滴落,一滴一滴,仿佛落在心尖,炽热的灼烧出一片坑洼,我心如铁石,却不堪腐蚀。
邱老说的对,我下不了手,正如伯赞不会对居浅浅动手。我们活的太过苍白,一旦遇上色彩,即便只是浅浅的一眼,也会深深的烙刻在心里,不可磨灭。
所以我喂你服下忘忧果提炼的“失心”,你会忘记你是谁,忘记你要做什么,站在皇权更迭的潮汐之外,也忘记……我。
连自己是谁都忘记的你,还会不会保有本心?我想知道答案,所以才用笛声引你出现,我这样,告诉自己。
结果,耗子没有磨平自己的爪子,猫却被驯服了。
醉烟夜半传声,伯赞要动手了。伯赞要杀深深,是为了居浅浅成为不二的选择。换做是我,也会想要除掉居浅浅,用深深取代。雎鸠一族的训诫,危险,就是要在威胁到以前早早拔除。
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可惜,没有成功。反而被关在黑屋一月有余。等我出来的时候,居浅浅已经同十长老签订了血契,用白虎、驺虞一说解除了深深的潜在危险。
白虎是大齐国之象征,驺虞却是已经绝迹于传说的灵兽,食不生物,性麟之仁。迫之弗惊,扰之以还。
你问我,所谓“白虎在,大齐在”,这样的说法有什么依据呢?只凭一段骨头响就能判断谁是白虎血脉、谁是伪白氏帝裔么?雎鸠一族不能直接干政,却能选择继承人,难道就没有掌控一国之君的野心?更甚而,难道天下之大,就没有非白虎血脉却能执掌乾坤之人么?
你的怀疑根植于心,而我的回答是,“这么难的问题,我没有想过。”换来你不屑的白眼。
这么难的问题,我真的没有想过,以前是懒得想,以后是不敢想。
我骗你说我是陆家嫡长子陆思明,曾经与你指腹为婚,如今因缘际会,几度波折复又重逢。这样说的时候,带着小小的希冀,要是我是陆思明就好了,我是陆思明,你是居深深,我们的相遇就是命中注定。
但是我不是,伯赞才是那个最初与你指腹为婚的陆家嫡长子,可他却要杀你。
你吃着忘忧果,慢条斯理的说我也曾一度想要杀你。
我最终并没有这样做,以后也永远不会这样做,没出口的话随着忘忧果咽下,忘忧本是“失心”的原料,抛却前尘旧事,重新来过,口中却是近乎失控的清甜,如蜜似雾。
为什么,每次我想要骗你的时候,你都能够看穿,而你骗我的时候,我却信以为真。
你说你要去齐西,齐西凤陵城。你说若是我得邱老手艺七分,你便和你同去齐西。你说想要青帘沽酒,红日赏花,小亭倚阑,几度终日,树树梅花看到残。你说去了齐西,就不要再回齐东了,此生不再入齐东。而我,也是一样,不可再踏足宸恒。
一个谎言,总是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
动身去齐西的那一天,我听到你同邱老说,“没办法,我拿了她这张脸,只好把这条命还给她。谁让我早出生了那么一刻钟,是姐姐呢。”
原来,隆昌帝告诉你,你和浅浅幼时被迫分开是因为一场大病,染病的那个日益消瘦,剩下的那个却异常强壮,白虎孤高自伤,此盛彼衰,此方强盛,则彼方衰弱。那时,你已经想到了居浅浅的登基为强,会有何后果。
去齐西不是为了赏梅,而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尤其是居浅浅知道性命之虞。
之后,你用惯常的冷静泰然掩饰日渐虚弱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点一滴抽空。不再执鞭,不再骑马,握着笔管的手也会轻轻颤动,伴着低低的叹息,“卿本乖张,奈何夭寿。”连陆五来的时候都避而不见,任他在墙上留下大字。
“为什么?”居家深深不是最惜命不涉险的么?为什么轻易的就要放弃自己的性命?
你看着我,像是再一遍确认我此生不再踏足宸恒的誓言,然后淡然道:“英翰,你知道的,所谓白虎血脉,我是不相信的,放弃自己的性命,自暴自弃,就此沉沦,非我所为,但若是一惊一乍,跑去找浅浅,我会觉得不甘心,仿佛输给了一段没有根据的古老传说,输给了雎鸠一族空口白牙的两张皮。所以说,认输是对对手的妥协,反抗同样是在承认对手,我决定顺其自然,不去管它!”
你说得很认真,我不知道是被你的表情迷惑,还是被你的理论绕晕,没有一时冲动跑去行刺大齐女帝。只是这一刻,我的表情一定不是在笑。
因为自我中心,所以固执己见、唯我独尊,所以认定的,就是对的,如果要改变,那就改变别人,保持自己的本性。居深深,始终还是居深深,不会因为一时一事而改变。
三年的时间,你每天都说,我很好。但到底,你还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没有原因。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你呓语般的说,“不知道外公是不是也在……”
“外公的死,其实和我有关,我以为他们是水果贩子,以为他们像其他异族人一样,没有危险……这件事,我对谁都没说过,连浅浅也不知道。”
不信任别人,惜命不涉险,竖起层层的保护墙,利用谎言掩盖自己,是因为自己的轻信害死了自己的外公。
胸腔微微的震荡,有种悲恸犹如醺醉,无法清醒。你我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帷幕,幕落时,一颗心已成悬空,仿佛消失了目标,而我还是习惯性搭箭上弦,蓦然记起,不得不放下箭来。
第一次“死去”,是想让让旁的人以为她死了。
第二次死去,却想让身边的人以为她还活着。
骗过所有人的“诈死”,你微笑着说:“抱歉,我说很高兴我身边的人,是骗你的。不管是谁被放在我身边,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你刚好是那个被安排的人,仅此而已,所以,你可以走了。”
居家深深,你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我却还要继续帮你圆谎。
真是,很讨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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